也没见过茭白那个孩子。
大哥是接触了,起初抱了好感,后来却失望,才导致他有这么大的抵触。
齐蔺理解,却不能完全认同。
以上都是齐蔺这些天心理建设带来的成果,可大哥知道真相后的反应,和他想象的不太……
不止是恨,还有别的杂质混在里面,很细微,却真实地存在着,他的心头猛然劈下一道惊雷,呼吸快了起来。
齐蔺疾步走到床边,他拽起哭晕的礼珏,不顾大哥的眼神阻止,将人拖开。
确保距离够远,不会被听到谈话内容,齐蔺才把人松开,原路返回目光快要喷火的大哥面前,几番欲言又止。
齐蔺捋几下头发,指间的力道一再加重,他的喉结滚了滚,艰涩地开口:“大哥,”
顿了顿,齐蔺像怕惊醒世间的什么恶魔一样,音量降到最低:“你不会是在绑架期间碰了茭白……”
“没有!”齐子挚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大,他避开了二弟的探究目光,惨灰的唇抿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堪的事情,唇线越来越紧绷。
齐蔺一直在盯视大哥,他从大哥的微表情里得出一个结论:差一点。
还好。
还好差了一点。
齐蔺闭了一下过度使用的眼睛,耳边冷不防地响起大哥的声音,虚弱却清晰,仿佛是在讲一个倒背如流的故事。
为他揭开了人间百态的冰山一角。
“我没碰他,我只是跟船上的老头谈了交易,每顿只提供两顿饭,就我和小珏吃,没有他的份,我制止礼珏给他塞吃的,我让他什么都没得吃,只看我们吃。”
“三天后,我在被船员发现行迹之前,将他打晕推了出去,他被祭海,又被人捞上来,充当发泄对象。”
“那天他回货舱的时候像一具残破的烂玩偶,他说梦话,我以为他装的,掐他的时候发现他发高烧。”
“他躺了一会就又被喊出去,再回来时受了新伤,身上的味道刺鼻,我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糜烂,警告不要打小珏的主意。”
“有一次,我看见他抱着小珏,我就扯着他的头发把他往地上砸,他快死了,却又不知道哪来的疯劲,跳起来跟我打架,我伤势加剧,他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船要沉了的时候,我抢走他找的救生衣,给了他一刀,将他丢在了那艘船上。”
齐子挚讲到最后,故事结束了:“我做了这些。”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他看向不知何时后退了好几步,腮帮的肌肉抽动,拳头攥得死死的,在竭力克制着不对他抡拳头的二弟。
齐蔺发不出声音。他是个搞艺术的,社交圈都是同行,生活也单一。带走出了车祸的沈而铵,试图联系沈家,用对方交换茭白,是他迄今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
梁家那位女士因单恋杀害小霜,沈家的赶尽杀绝,大哥对梁家的报复,这对齐蔺来说,都是能让他世界观崩塌的现象。
此时又多了一项。
“阿蔺,你不认识茭白,没和他相处过,你不知道他的心机有多深,他身体里流的血太浑,不可能是齐家的血液,不可能。”齐子挚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坚定而决绝。可他没睁眼,他闭着眼眸,像是怕看到某个鬼魂站在他床头,平静地俯视他。
齐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大哥,昔日的天之骄子,齐家的骄傲和全部希望:“你那么对他,他还救你。”
齐子挚的喉咙里溢出裹满血腥味的沙哑笑声:“所以说他不是我们的弟弟啊。”
“你看看小霜,看看小珏,他们的心思都很单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简简单单,哪像他那么复杂。他救我,”
齐子挚短促又微弱地停顿了一瞬:“他救我,指不定是打的什么主意。”
齐蔺抬起双臂,十指合并着盖在脸上,他发出艰难而沉重的喘息声。
——犹如被命运之手扼住了脖子,无法挣脱。
“我没有那种弟弟,他不是我弟弟,小珏才是。”齐子挚低不可闻地说完,用他现在能发出的最大音量说,“阿蔺,我不想再看到你欺负小珏了,他依赖我,是个好孩子,是你弟弟!”
齐蔺是个不晕车不晕船的人,此刻他却体会到了晕眩感,天地都在旋转:“大哥,事已至此,你还不承认茭白是齐家人,是不想面对自己犯过的错。”
“我犯了什么错?”齐子挚听到笑话一般,“那个茭白是坏孩子,就该得到惩罚,我没错。”
“我没有做错。”他重复并强调,说给自己听。
齐蔺徒然冲上去,揪住大哥的衣领,他的鼻翼快速煽动,眼眶逐渐泛湿。愤怒悲痛的情绪蔓延至整张脸的那一刻,齐蔺低吼出声:“你在自欺欺人!”
“我没有!”齐子挚的面部骤然扭曲,眼里是狰狞的坚持。没有,他没有。
齐蔺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喊了声医生,急慌地往外跑:“医生!医生——”
床上的齐子挚不停吐血,身体一下一下痉挛着起伏不止,呼吸越来越弱。
不能死。
他不能死。
他要回南城,查清楚小霜的死因。
还有,
还有什么……
他不可以死。
.
几个医生在抢救齐子挚的时候,黑船于雾中行驶。
大胡子副手和其他人平时嘻嘻哈的,现在都不敢掉以轻心。
雾太大,能见度不超过二十米。每前行一公里,都是拿命赌。
再加上深海不像陆地,水流的顺逆,风雾等因素不可抗拒,受限太多,说翻就翻。
小姐喜欢的中国男人在海上寻亲。还偏偏要去他们近几年都没去过的海域。
了望员用的全是视力最强的,疲惫了就换下来,别的岗位上的也是一样的轮班制。
大家工作中的状态还不错,就能尽量让船在遇到紧急状况时,及时躲开。
齐子挚被一德国医学天才从鬼门关救回来的那一瞬间,雾中传来了爆炸声响。
黑船停了下来。
同一时间,汽笛声鸣响。
一群外国佬们凑到甲板上面,他们看见雾散去一点,海平面上出现了大量碎片,中国的一艘货船在燃烧,船身的中文在火中飞舞。
那是“平顺”二字。
齐蔺抓着护栏的手无力地松开,垂了下来。他的手指比湿风衣还要冰。
船舱里的礼珏跑出来,站不住地跌倒在地:“茭白……”
“茭白!”
礼珏对着烧起来的货船哭喊,他昏昏沉沉地两手撑地,哀伤不已地呢喃,“你去天堂了吧……那里没有痛也没有苦,你要快乐……”
“齐,”英国姑娘指着地上的礼珏,“那是什么人,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齐蔺没看一眼礼珏,只是面色煞白地盯着支离破碎的船零件:“继续找,以这艘船为中心,在附近一圈圈找。”
英国姑娘万分不解:“齐,船已经……”
“贝卡,我在找我弟弟。”齐蔺回头,海风吹过他的黑发和银白耳钉,他的眸光深沉忧伤。
贝卡很抱歉地在身前比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你的弟弟。”
末了牵起他攥紧的手,在他冰冷僵硬的手背上面留下一枚唇印,真诚而炽烈:“我也将我的运气给你,祝你和你弟弟团聚。”
.
“平顺”船身那圈火焰烧到最旺盛之际,齐子挚心脏骤停,医生们对他进行了第二轮急救。
而一片大雾里的远洋船上面,最宽敞的房间里也飘满了药水味。
医护人员都退下了,房里只有一个全身都是伤的病患,和一对主仆。
戚以潦耳朵上的那对耳塞拿下来了,他支着头,指骨线条清晰的手指搭在一本经书上面。
这一页他看了有几分钟,还没翻过去。
章枕背靠床沿坐在地上,双眼有点失焦。当他爬到货船上面,看见平躺在甲板上,肚子上都是血的茭白那一瞬间,他就全都想起来了。
长宁孤儿院。
两三岁跌跌撞撞跑向他的小男孩。
他为了逃离孤儿院爬树摔伤,肚子扎到石头流血,小男孩笨拙地捂住他的伤口,捂了会就凑过去给他吹吹,却整个趴到他的伤处,弄了自己一脸血。
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男孩捧给他的不是糖果,是画。
好几副。
都是彩虹。小男孩把孤儿院的所有彩笔颜色都画了上去,乱七八糟,五彩缤纷。
叫他小哥哥的是,
“茭白……”章枕的眼神渐渐聚焦,他手往后扶,按着床板慢慢起身,不敢回头看床上的人,只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就快速闭眼。
章枕胡乱抹脸:“三哥,我现在有些难受,我想回房间,自己待着,晚饭前都不出来。”
“去吧。“戚以潦的视线停在经书上面,似乎没察觉出手下的异常。
章枕一出房间,喉咙里就有了哽声。
为什么他才记起来。
早一点就好了。
要是能早一点……
章枕握拳敲在船壁上面,指关节凸起发白。他虽然只是戚家的打手,这些年却也积累了不少人脉,积蓄更是几辈子都够用了。
早一点想起来,他就能带茭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让茭白好好上学,工作,组建家庭,平安一生。
而不是被沈家那老夫人跟她小儿子盯上,人格遭羞辱,身体跟心理都留下了伤疤。
现在仅凭他自己,不能让茭白过上普通的生活。
只能依靠三哥。
可沈董那边……
章枕的担忧很快就没了,三哥能忽略危险,抛下工作,亲自出海找这么久,足以说明他对茭白的看重。
那份看重不可能长远,也不清楚会持续多久,但短时间内是没问题的。
再者说,沈董如果还要对茭白出手,那他不介意带枪闯沈家。
有几个弟兄过来换岗,看到章枕红着眼哽咽的状态,他们纷纷大惊失色。
“枕哥?”
“怎么了这是,白少爷不行了?”
那老弟前一秒才说完,下一秒就被撂倒。
章枕压着他,一张美人脸又凶又严肃:“快给我呸三下!”
老弟稀里糊涂地照做:“呸呸呸!”
还知道把头歪一边呸,不然能呸枕美人一脸。
章枕把人放开:“从今往后,茭白就是我弟,亲的!”
“你们要把他当我。”章枕掷地有声,“听到了没?”
弟兄们面面相觑。
老大竟然长鸡翅膀了,扇得好他妈大力,生怕别人看不到他化身成鸡爸爸的一面。
一兄弟搓搓手:“真要把他当你,那我们可就要和他喝酒划拳,勾肩搭背,黄车嗖嗖……嗷!”
他捂着被枕哥拍的脑袋,夸张地叫个不停。
其他几人不忍直视地跟他拉开距离。这演技差的,丢人。
那兄弟自我感觉良好,他笑嘻嘻地凑到章枕跟前:“枕哥,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章枕摆摆手:“忙你们的去,都别大意。”
他的心情没有变好。
也不配有好心情,难以启齿。
几个月前,他在熙园听见茭白做噩梦的喊声,还在想,叫他“小哥哥”的那孩子要是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肯定比茭白要过得轻松。
谁知道……
章枕往楼梯上走,唇边掀起自嘲的弧度,八月份,“缔夜”那晚的一声“小哥哥”,是命运对他的指引。
茭白成为他的网友,是命运的二次眷顾。
而茭白的那个微信头像,也就是令他熟悉的彩块,是命运的施舍。
命运对他如此好。
是他自己太蠢,错过了那么多次看清真相的机会。
好在,
终于看清了。
日子还长,无论是对于茭白,还是对于他,对于他们。
.
雾太大了,船没返航,就停在安全的航道上面。
茭白的伤没有生命危险,他只是太累了,精神也总是紧绷着,很煎熬。一旦他感受到安全的氛围,他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中。
茭白这一觉睡十几二十个小时,他有意识的时候,嗓子干得厉害,脑子也很昏,眼皮更是糊在了一起。
“醒了?”旁边响起一道低而沉哑的嗓音。
茭白动了动糊起来的眼睫毛,吃力地撑开眼帘,他在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轮廓,周边都是柔和的光。
我进天堂了,看到了上帝。
等茭白眨一下眼,视力恢复了一点,他发觉那轮廓四周的光晕里掺黑,还带滋滋的电弧威压。
哦,不是天堂,是修罗殿,修罗王。
再看的时候,
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只死透了,却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的白猫。一副见到游魂小鬼,又像是见到主人的模样。
好友上线提醒又他妈延迟!
茭白蠕动干燥的嘴唇,说出电视剧里病人的经典台词:“水……”
戚以潦迈步去桌边,倒了杯水端过来。
茭白说:“我起不来。”
戚以潦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那等会喝。”
茭白:“……”
要不要这么玩?
茭白咬牙伸手:“戚董,你扶我一把。”
戚以潦儒雅地挑眉:“要扶啊。”
“那就应该在第一次的时候直说。”他无奈地叹口气,“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的需求。”
茭白的白眼要翻到天花板了。在这件事上面,你好意思对我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