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什么?”
“没事。”顿了顿,宋疏换了一个口吻,抬起头望向她,“商越呢?还没回来么?”
“商护法不是一早去黄鹤谷了吗,哪有那么快啊。”
宋疏一愣,然后才想起来他给商越派的任务,原本舒展开来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您……这是想商护法了?”燕聆有些好笑,试探着问。
“……”
宋疏没吱声,揽着膝盖慢慢地沉到了浴桶底部,鼻子以下连嘴巴都埋进了飘着花瓣的热水里。
“……嗯。”半晌,他闷闷的哼了一声,把面前的一瓣茶花吹跑了。
“那我这就传书让他快马加鞭飞回来!”燕聆知道他是受了委屈要人哄哄,心瞬间化成一汪水,“头发已经洗完啦,您想泡就再泡一会儿,毛巾给您搁这里了,啊。”
宋疏沉浸在思绪中没听到她说的话,好半天以后才反应过来人已经跑出去给他传信了,宋疏有点窘,其实他也不是一定要见到商越,他只是……想撸小狗了。
要是有只毛茸茸的小狗给他抱抱,给他摸摸,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宋疏站在屏风后擦拭头发,外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也没多想便道,“燕聆,我的腰带挂在门口了,帮我拿进来。”
没动静。于是他又叫了几声燕聆。
木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他那银丝勾勒的腰带被一只手递了过来,但是宋疏分明瞧见那手不是燕聆的,他微微一愣,越过屏风去看向对方。
陆青衡正站在屏风外,涨红了脸,眼珠子心虚地转来转去,“……云臻…兄,你的房门没关,我、我听到你喊,就进来了。”
陆青衡说完以后,小心翼翼抬眸去看宋疏,那人站在屏风里面,只露一双眼在上面看着他,平日里冷冷淡淡的眼被水汽氤氲后,犹如雾罩秋波,水珠自额前美人尖缓缓滚落,滑过眉心那一点朱砂痣,鲜妍得像一副水墨画。
少年立刻低下头不再和他对视,然而又看到屏风后他的身形,从上到下,风流顺着曲线往下淌,隐隐约约的疏淡身影,全是诱惑。
手里的腰带不知何时被接了过去,陆青衡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失礼,于是少年立刻出了屋子掩上房门,结果一抹鼻子──两道热液淌了下来。
……丢人丢大发了。
紧接着身后的房门便开了,一股清淡冷香飘散开来,陆青衡站在宋疏面前低着头,视线左右躲闪,就是不敢看他。
“陆少爷为何总要唤我姐姐?”宋疏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温声问他,显然是听到了方才陆青衡在他屏风外的低语。
“我,我也不知道。”陆青衡仍旧垂着头,手捉紧了自己的衣摆,“抱歉,可能因为云臻兄很漂亮,太漂亮了,所以……”
这人长得太美了,总觉得喊兄长有哪里不对味,又兴许是陆小少爷原本是喜欢女孩子的,却对一个男子动了心,心上人的模样和多年梦想中的情人完美重合,一时间便分不清性别了。
但这样到底是在冒犯对方,陆青衡心中忐忑,肩背紧绷,低着头仿佛在等待宋疏的裁决。
然而,预料中的冷淡却没有出现,他听到了轻轻的一声笑,一只手覆上了他的发顶,在他的发上摩挲了几下,陆青衡愣愣地抬头,瞧见了宋疏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
他没生气!还摸了自己的脑袋!嗷呜!
陆青衡的眼眸“唰”地就亮了,目光灼灼盯着眼前人,少年明朗的脸庞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云臻…兄是不生气吗?那我以后可以喊你姐姐吗?我可以……可以喜欢你吗?”
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少年就是这样容易满足,心上人一个笑容就点亮了整片天,若不是强行克制着,他甚至都想扑过去紧紧抱住这人,蹭一蹭,仔细闻一闻那好闻的香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然而,心上人递了一方帕子给他。
雪白的帕子上绣着一枝白梅,散发着同样的清冷香气,男生双手接过,靠近闻了闻,忽然想到自己方才流了鼻血,又赶紧离远了些。
不对,心上人好像就是给他擦鼻血用的……
“……”
“不生气,但…下次还是莫要这样了。”宋疏含笑答了一句,随后飘飘然离开了。
……
此举可能有些过,不过陆青衡那亮晶晶的眼睛属实可爱,宋疏看着喜欢就上手顺了顺毛,用前两个世界学到的话来说,就当是摸不到小狗的“代餐”吧。
然而还没有走出两步,他忽然听见几道剑刃划破长空的声音,抬眸望去,不远处的围墙上正坐着一个人。
男子一条长腿踩住围墙,一条随意垂下,正面无表情地把玩着一把雪白的剑,墨发和衣摆在空中飞扬,恣意而潇洒。
这身姿……不是江誊又是何人。
……
宋疏继那日“勾引”了江大侠的小师弟并被抓包后,已经数日没有在对方面前出现了,他认定自己和江誊八字不合。他从最初就不该打这人的主意,现在非但没有拉近关系反而越来越糟,甚至让他对自己提防起来。
但谁也没想到,没过几日两人就一同跌下了山崖。而且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宋公子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此等侠义心肠,在下佩服。”江誊掸去身上的泥土和枯叶,俯视着地上那个人影,凉凉道。
宋疏坐在地上没吭声,是他理亏,无话可说。
事情有些离谱,原先他只是在山庄附近的山林听属下汇报事宜,忽燃听见不远处传来打斗声,此时天色已晚,他靠近后仔细辨认,才发觉竟又是江誊和殷复寒。
而且殷复寒这次早有准备,带了好些高手对江誊围追堵截,借着昏暗的天色,他那些毒虫蛇蚁更加防不胜防,隐约见有东西朝江誊处蹿了过去,宋疏不用多想便决定出手帮他。足尖轻点,几道剑光凌厉地劈去,要把男子脚下毒物扫开,结果对方的立足之处却发出了一声断裂的“咔嚓”。
──江誊其实站在了山崖边的一棵老树上,原是想借此把毒物引下山崖,结果……树枝给他砍断了。
宋疏也因为没看清脚下而踩了空,两个人就这样一起落了下去,江誊虽然运功缓解了大部分的冲击,但因为给他当了人肉垫子,还是发出了一声闷哼,并且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站起身。
宋疏则默默坐在原地,能看见一个算一个,把一并落下来的毒虫用剑戳死。
“抱歉。”他闷声道。
“这里太黑了,不到天亮找不到路,将就过一夜吧。”
江誊却没理会他的道歉,提着剑就往别处走,顺手砍断枯枝杂草,宋疏也不认路,也看不清,只跟在高大的男子身后慢慢走。
然而没过多久,江誊耳畔传来一声轻微的痛呼,凝神一听,他手里的剑抛出去,快准狠地将一游动的物体钉死在地上,然后挑起一看……扭曲的蛇身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绿光,是一条竹叶青。
于是他立刻俯身,封住宋疏小腿至腰侧的几个穴位,“运功,把毒逼出来。”
那蛇一口咬在了脚腕上,整条小腿都变得有些凉,宋疏缓缓在原地坐下,却是摇了摇头,“我不能运功。”
不能运功?江誊微微皱眉,“为何?”
他穴位封得及时,以对方的内力逼出毒素并不困难,只要毒血排尽就没什么大碍了。
然而宋疏沉默片刻,只轻声重复了一遍,“就是不能。”
“……”
黑暗中,江誊轻轻笑了一声,然后站起了身,“那么,随你。”
说完,他就提着剑走了。
宋疏抿了抿唇,他的小腿已经开始发麻,膝盖以下逐渐失去了知觉。江誊给他封的穴道只能减缓血液的流速,并不能完全抑制毒素扩散,他必须得想办法把毒血挤出来。
手指从膝盖处施以内力往下按压,然后用力挤压伤口,然而效果一般,麻木之感几乎没有减缓多少,反而愈发地疼。
心脏跳动加快,宋疏额角渗出了薄薄一层汗,正试图催动内力,那属于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却又出现了。
江誊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托起他被咬的那条腿,带着薄茧的手指摸索着找到伤口,他低下头,唇瓣附上了宋疏的脚腕。
血液从伤处流进男人口中,湿润温热的唇贴着小腿冰凉的肌肤,吸吮的力道带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宋疏看着黑暗里那个模糊的轮廓,默默抓紧了衣衫的布料。
毒血被吐在一旁的枯叶上,江誊反复吸了好几遍,又扯过他的手腕把脉确认脉象平稳,最后才放了开来。
只是这一次再要起身的时候,他的衣摆被人捉在了手心。
宋疏仰着头,月光下能看清一点清润眸光,他的声音温和平静,像风飘在夜里:“江大侠才是真侠义心肠,江湖上传言果然非虚,在下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江誊站了片刻,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从他手中把衣角抽走了。
宋疏也不在乎,余毒让他的头脑还有点发晕,他撑着地向后靠在一根树干上,也不知道江誊又去哪了,会不会再回来。这段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他有些困了,才再次听到了男子的声音。
“别睡,我找到一处山洞,跟我走。”
宋疏揉了揉眼睛,坐在地上向他伸出了手,男子停顿片刻,把剑鞘伸给了他。
宋疏握住那剑鞘,借力站起来,然后就这样在黑暗里被江誊用剑牵着,去往他所说的山洞。
看不清脚下很容易被绊,宋疏一不小心磕了一下,鼻子撞在男子坚硬的背肌上,有些发酸。对方的步伐顿了顿,手里的剑鞘默默与他缩短了距离,两人的手指贴在了一起,传来不同于兵器的温热触觉。于是脚步变得更加平稳。
这山洞可能是有人住过,里面有一股很小的山泉,有铺着草席的石床,江誊还生了把火,火光映照中雕刻般的侧脸愈发英俊而深邃,眼底透着几分捉摸不透的冷然。
宋疏坐在石床上,借着光察看自己的伤口,现在正朝外面渗着鲜红的血液,应该是没问题了。
江誊走过来,扯了一片干净的衣服给他包扎,宋疏打量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和垂下的浓密眼睫,淡淡开口,“江大侠对所有人都这样心软么?”
“不是。”骨节分明的手指利落地固定住布条,江誊语气比他更平淡,“我只对好人心软。”
“这么说,你觉得我是好人了?”
“如果你方才是为了救我,而非替那人解围的话。”江誊抬眸掠了他一眼,“现下我已经知晓他的身份,倘若他再敢来犯,江某必取他性命。”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同他不是一伙的。”宋疏把腿收了回来,长眉微蹙,“你杀他,我会高兴。”
江誊眉梢微扬,不置可否。
见他态度不明确,宋疏便又去观察他的神色,于是就瞧见了江誊嘴角还沾着的血渍。手里的帕子方才湿了水,他换了一个干净的角落,轻轻覆上了对方的唇角。
江誊的瞳孔倏然一凝,立刻向后退了一退,然而血迹已经被拭去了,宋疏把帕子扔到一边,转而打量起他腰间挂着的精巧玉雕。
“这个是什么?”
“……与你无关。”
江誊说是这样说,但竟然一动未动,而是任由宋疏从他腰间把玉雕取下来仔细打量,然后又亲手挂回去。期间他的目光一直沉沉地落在宋疏脸上,似乎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师父给的信物,辟邪用的,并无特殊含义。”见他实在是感兴趣,江誊才解释了一句。
“造型很别致,我从未见过。”宋疏也点到即止,然后换了个话题,“听说冲云门的裴掌门很看重你,如此看来应该不假?”
“江某自幼丧失双亲,师父一直待我亲如生子。”
“哦。”
他应完这声便安静了下来,反倒是江誊觉得奇怪,“为何问及我的师父?”
“好奇。”宋疏淡淡一笑,抬眸望向对方,“江大侠的一切,我都很好奇。”
江誊眸光微闪,沉下脸色盯着他不语。
“江大侠先前为何如此排斥我?那日听墙角只是偶然,并非故意而为。”
“落水呢?”
“……”
“不如你先告诉我。”江誊道,“接近我是什么原因?”
“想结识大名鼎鼎的江誊大侠不是人之常情么,我以为你该习惯了?”
“恐怕事实未必这样简单。”
“江大侠,人太聪明往往不好。”
宋疏撑着石床贴近他几分,仰着脸从低处对上男子的视线,眸光流转,薄唇轻轻开合,“若我说,我同那陆小姐一样,也喜欢江大侠呢?”
江誊一愣,鹰隼般的眸紧紧攫住眼前之人。
“算了,说了你也不会信。”宋疏退了回去,盘膝端坐在了石床中央。
半晌之后,他听到江誊微沉的嗓音,“我不喜欢男子。”
“这么说……你有倾慕的女子?”
“……未曾。”
宋疏勾了勾唇角,然后两人皆不再开口。
打坐对于习武之人是家常便饭,无论是悲伤或是兴奋,又或者心浮气躁,打坐练功都是平息情绪最简单的方式。
等到真气在体内运转两个周天,江誊忽然感觉肩头一重,鼻息间传来了一阵清冷的淡香,格外的好闻。
缓缓睁开双眼,他侧眸看向偎在自己身上那人,宋疏呼吸平稳绵长,浓密的眼睫犹如蝶翅般安静垂着,显然已经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