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席夜没有回答,绿光接连不断地从他身边涌过,他踉踉跄跄,简直像暴风雨中行将破碎的小舟一样。良久,他仰起头,问:“为什么啊?”
最后的绿光也下山了,它们继续往村里涌去。伴随着席夜那声无可奈何的问句,千百个声音也同时从那些绿色的、闪耀着光芒的小点上发出:
“唔阿——”
听上去似哭非哭,硬要去描述那种语调的话,或许是在呼唤着什么吧。
它们游曳至街头巷尾,徒劳地、毫无意义地,在无人的地方发出低得像梦呓一般的声音。
这是一个被绿光点亮的村庄了。美丽得似梦似幻。
林栖问:“它们是什么?”
“念。”蒋修思道,“死去的人魂魄已逝,只有无法遗忘的执念附在尸骨上,不肯离去。”
“唔阿。”又是一声呼唤响在耳侧,莫名给人一种十分稚嫩的感觉。
林栖肯定地说:“它在叫妈妈。”
“我们,”林栖顿了顿才问,“该怎么做才能让四夜村恢复正常?”
蒋修思抬眸,看进他的眼底:“因为席夜的执念过于深重,影响了坟地其他的尸骨,甚至将魂魄召回人间。所以——”
他没说完。林栖明白了。
道理他都懂了,可为什么他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他好气,气得无法控制自己。
为什么啊?
人死去了,原来是不能和自己爱的人相见的。混沌之境竟然是独立的,每个人的魂魄都去到不同的地方。
那为什么要说,死了也没关系?不是说我们能再见的吗?可那真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啊,骗子!
眼泪好烫,接连不断地砸了下去。他咬紧牙齿,全身却都哆嗦起来。
到底是谁最先编织了这个谎言?妈妈也是一定以为,死的那头有美丽的家园吧,她也在等我吧。
可是谁能等得到谁啊!
席夜又做错了什么?假如说,死亡可以将他的记忆封存,鬼伶果又为什么要坠地?他已经忘却的东西又为什么把他拉回来,让他亲眼看到所有谎言被无情戳穿?
天快亮了,只能在深夜里从坟墓中爬出来的绿光也必须要回到阴冷黑暗的地底下。它们的声音越来越悲伤了。
天际泛起一点白色,慢慢地涂染上去。要不了多久,太阳就要出来了吧。
蒋修思松开林栖的手。
林栖又竭力抓住了他,他害怕蒋修思要将席夜的魂魄驱赶,仓皇地说着:“不要。”
蒋修思蹙眉:“起雾了。”
浓雾铺天盖地,不动声色地把整片天地包裹起来。林栖看到厚厚的雾气汹涌而来,只来得及眨了下眼,就立刻被白雾吞没。
蒋修思不再松开他,反而牢牢抓住他。又是那股温润的力量传递到身上,林栖能够在浓雾中视物了。
“到席夜身边去。”他只得道。这雾显然是由于席夜而起。
奇怪的是,这雾竟像胶水一样黏腻,在其间根本难以快速穿行。连蒋修思都无法破出这雾气,两个人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走过去。
可渐渐地,村庄里人也出来了。天光未现,这些在睡梦中遭遇了可怕回忆的人们却已经苏醒,在怔愣间走出房门,在无边无际的迷雾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昨日来到四夜村时,他们闭门不出。等见到他们,却是这样的光景之下。林栖不知心头是何滋味。
这些人仿佛行尸走肉,目光呆滞地走着,一会儿与他人相撞,却也完全看不清对方是谁。
林栖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以这幅神志不清的样子游荡着,而猛然间,他们一个接一个苏醒过来。最可怕的样子,从此刻开始呈现。
恐惧的惊叫声、无助的喊叫声刺耳无比。他们彼此推搡、挤攘,拨开陌生的人群去找自己最亲爱的人。
怎么也找不到。
林栖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要能看清一切的能力了。他不想看到那些人脸上挂着的那么可怜的神情,不想看见小孩子眼泪不住地流,边抬手擦边叫着“娘”。
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他闭上眼睛,任蒋修思牵着他走。
可为什么他的听觉这么灵敏?眼泪滴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被他听见。他完完全全不能够从悲痛的氛围里面抽身而退啊。
他停下来,胸膛里的心脏,痛得他暗自吸气。
蒋修思也停下来,正要回头看他,对方却靠在了他的背上,像是累极了。他听见这个自失忆以后就变得奇怪的弟子,那么有气无力地问:“到底是为什么啊?”
那声音轻轻的,伴着震动,让他的心久违地跳动得快了些。
蒋修思觉得现在的自己也十分奇怪,有种说不上来的东西操纵着他,他的脑海里好像绷着一根弦,不断被调紧,限制他过多的思考不符合身份的东西。
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头疼。他觉得自己知道一切,什么也瞒不过他,他总是能够将一件事利落地做完。与此同时,他又怀疑着这种能力,他有时甚至以为:对于自己,他一无所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生活就围绕着林栖进行了。许多的人都同他讲话,但他们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只有林栖——这说出来有些可笑——只有同他在一起,蒋修思才会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他今天听了太多遍“为什么”,这三个字悄无声息地也在他心底激起细小的涟漪。他也想问,为什么?
又是熟悉的感觉,那只无形的手又拂过来了,温存地、善意地要帮他止住这种由思考引发的疼痛。
但蒋修思躲了过去。具体是什么样的姿势,他说不出来,就是承受住那份痛苦,尽管他疼得要命,可倚靠着这种对疼痛的执着,他躲开了那只手。
额上渗出一点冷汗,蒋修思忍住了头疼欲裂的苦楚。他感到,在身体内部,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那里有声音想要发出。
“小也,”他说,“你觉得难过吗?”
林栖抖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蒋修思的后背,老老实实地回答:“难过。”
“那你会一直难过吗?”
林栖的心脏像是被一下子给握住了。他的嘴唇嗫嚅几下,回答:“不会。”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忘恩负义的骗子。
林栖靠在蒋修思背上,眼泪再次奔涌而出,他哭得相当狼狈,声音不停地颤抖:“再难过,我还是会笑,做了喜欢的事情还会开心得要命。吃到可口的食物,也会把难过的记忆抛开,想着再去吃更多好吃的东西。”
“我,”他抽噎着承认,“我没有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我的悲痛是那么的轻浮。”
他背靠着的人忽然转过身来,两只手臂环绕过来。他落进蒋修思的怀抱中。
“活着很好,开心地活着更是好得不得了。”他听见蒋修思说。
眼泪稍止,林栖略有点分神地想,蒋修思的声音是一直都这么温柔的吗?
头发又被轻抚一下,那舒服的掌温令他不由自主地往蒋修思的手心蹭了蹭。他不争气,趋光趋热,像只没脑筋的虫子。
“你没有做错什么。”蒋修思更温柔地说,“别哭了。”
林栖只好看清自己不争气的本质了。他抬起手,搂住蒋修思,更紧地投入他的怀抱。
他闷声倾诉:“我没有认真说再见。我以为还能再见面。”
无法再见面的人,就应该好好地告别吧?可是他搞砸了,他说的是,妈妈要等我啊。
她有没有等呢?但她在哪里等呢?在那个永远也等不到想等的人的地方,她有没有感到痛苦呢?
蒋修思的话语残酷又柔软:“可她会把一切忘掉,只记得笑起来的时候,感觉很好。”
他说话时,胸腔震动。林栖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是这样啊,那棵树上的果子也会慢慢地逝去。最终,只剩枝繁叶茂。
“席夜。”他拉着蒋修思的衣裳,说,“让我送他回去吧。”
“好。”
两个人分开,蒋修思一剑劈开了浓雾。林栖看着他潇洒利落的动作,心想:到底我在这里是不是历练呢?刚刚还挣不开这雾,现在师尊就不费吹灰之力地破除困境。
怎么看都是故意的。
只不过,他现在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他对蒋修思笑了一下:“那师尊,你会再来接我吗?”
他如愿以偿,看到那张在他心目中完美无缺的脸也笑了起来:“会。”
作者有话要说: 林栖:认输认输!对温柔招架不住。
下章回娱乐圈搞搞暧昧~
第19章
再度从混沌之境之中出来,林栖同蒋修思站在剑上,衣角相依。他有些感伤,逝去的魂灵回到人间,却没有一个好的结尾。他该怎么向人诉说这一梦境?
无数亡灵回到空荡荡的大街上。过往早已经支离破碎,只剩下本能的呼唤。
像是应和着他的心境,剑身猛地抖了一下,他差点掉下去。林栖吓得差点魂不附体,忙看向蒋修思。
这可一点都不好玩!他怕死得要命的。看到蒋修思的神情之后他又一愣,师尊的脸色苍白如纸。
“没事。”剑身转瞬便着陆,蒋修思叫他不必再担忧。
林栖看着他忽然变得这般憔悴,脑子里晃过了他第一次被卷入混沌之境时的景象。那时的蒋修思,同那大蛇交谈之后,不也脸色难看吗。
“师尊,”他迟疑地开口,“从混沌之境中带走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吗?”
说完他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多余。生死之隔,永远是无解的难题,死者不能复生,那从混沌之境带走人又谈何容易?
他想当然地以为蒋修思是无所不能的,可蒋修思也终究只是一个□□凡胎的修士而已。
眼中歉意渐浓,他难为情地低下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了。况且,他还问蒋修思会不会去接他,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了,还用那种语气。林栖觉得自己之前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
那时的气氛让他误以为蒋修思是可以无限亲近的对象,可他只是穿来的啊。蒋修思对他那么温柔,显然是出于对原主的关爱。
“抱歉。”他只得说着最干瘪的词语。
“有什么可抱歉的。”蒋修思的声音很轻,又抬手摸了下他的头发。
林栖耳根有点红,他发现自己暗自骂了蒋修思很多次,其实是很没有道理的。到了这里之后,尽管是受了原主身份的恩惠,但蒋修思对他的好,一点也不假。
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还得让师尊耐着性子哄,没必要的,不如乐观一点,于是他抬起头道:“那我们先找个地方,师尊试试打坐调息一下?”
只是刚准备好的微笑又凝结在了脸上,他毫无防备,看到蒋修思的身体倒向了自己,鲜血也从嘴角溢出。
林栖微微张大了眼睛。
两个人都倒向地面的情景没有发生,蒋修思只是靠住了他,下巴抵住了他的肩膀。
出入混沌之境,换了当世任一大能恐怕都要耗费大半灵力,而蒋修思就在短短两日内进出了三次。他现在极度虚弱。
淡淡的血腥气和似有似无的属于蒋修思的香气把林栖包围,他的心情有些异样,只犹豫了两秒便抬起手圈住了蒋修思。
他侧过头,贴近蒋修思的耳际:“师尊,你还好吗?”
“不太好。”蒋修思道。
那怎么办?林栖更加紧张起来。
“陪我去借镜湖吧。”蒋修思笑了下,像是很喜欢他这种因为自己紧绷起来的感觉一样,尾音微重,再叫了下他的名字,“小也。”
来不及反应,林栖又被带入他的识海之境内。
身体温热舒适,应是已置身于借镜湖了。林栖抬眸,视线里全是蒋修思苍白又俊美的容颜。
他的心咚地一跳。
师尊似乎除去了衣衫,林栖看到他美丽的锁骨上凝着三点圆润的水珠。往上,他双眼合着,纤长的睫毛微颤,唇色恍如清冽的细雪。
脑子里尽管大喊着“适可而止!”,林栖的视线还是情不自禁的往下去了。这张脸,他曾经迷恋过,在数万次细看中也无一丝缺憾显露。
可是,脸蛋以下,他不知道啊!
蒋修思没拍过那种戏,日常着装又严谨精致,喜着西服。夏季时,也不过是将衬衫袖子挽起,最多是短T的尺度。
林栖觉得自己不大清醒。脑海里疯狂闪动着红灯,劝他迷途知返,苦口婆心地重复着: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但他内心深处又声嘶力竭地反驳着:那可是蒋修思的身体!帅得眨眼间死一片的蒋修思的身体!万一,万一跟脸一样超级好看,他没看过不是超级亏!
忽然之间他好像回到了高中时候。
只要蒋修思出现的画面,他就一定要盯着不放。考试前准备出门了,无意间看到外婆正在看的电视上出现了蒋修思的身影,他抓起沙发上书包的动作蓦地停住。
一点儿都不要错过,他将电视里那个人的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通通收归眼底。
连呼吸都跟着电视里的节奏走。看他在屏幕上走来走去,看他口齿清晰地念着台词,看他用眼睛一会儿看演对手戏的演员,一会儿看镜头。还有一刹那,仿佛在看镜头外的林栖。
“唉哟你这小孩,考试都要迟到了,你怎么还杵在这儿!”外婆陡然发现这个一声不吭地蹭电视看的小孩儿,忙赶他出门。
他飞快地跑出去赶考,从小区里的几株樱花树下跑过时,还忍不住想,世界上怎么有人可以长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