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进去之后,殷无咎没看到那种扶手电梯,却被温诀引进了一个封闭的,像是大铁盒子一样的空间里。
温诀见他盯着那扇缓缓阖上的门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探究的欲望,主动解释道:“这是升降电梯,能将我们带到要去的楼层。”说着话,他按了那一排按钮中的一个。
殷无咎视线追随着温诀的手看过去,想了想,说:“你住在四十八楼吗?”
“你认得这些?”
“你忘了吗?这种计数方法,我儿时你曾教过我,你还告诉我,说这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
他这么一说,温诀就想起来了,他当年本来是打算教殷无咎现代数术的,后来猛然想起自己在将军府的时候都习惯用这种阿拉伯数字记账,日后要被殷无咎发现了说不定会被怀疑,所以就及时终止了这个计划。
他没想到当年教他的那一点东西,他就记到了现在,甚至还举一反三的用上了。
殷无咎还盯着那上面闪光的数字,但思绪早已飘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其实让他记住这种计数方法的,并不是这种的计数有多新奇,而是那一天,男人教他时的情形。
温诀那天在外面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心情似乎不错,回来考教了他几句学识,见他答的不错,一伸手就将他抱了起来。
殷无咎那时刚跟着温诀没多久,个子又小又瘦,几乎只到温诀大腿,黑乎乎的像个烧火棍儿,被男人轻轻松松捞起来放到膝盖上的时候,只觉得男人的手臂那么结实,怀抱那么宽阔,坚实温暖的让他忍不住的依赖和眷恋。
男人修长的手臂绕过他的肩膀,执起毛笔满蘸墨汁:“今日教你些其他的……”
殷无咎看着他在纸上落下一个个从未见过的字,心里觉得神奇而有趣,也不由听得入了神,可是男人讲了一会儿,却忽然停下来。
小小的殷无咎问道:“师父为何不说了?”
“算了,学了也用不上,师父再教你些别的吧。”
年幼的孩子低头盯着宣纸上那些或圆或方,极为简净数字,没有注意到师父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和无奈。
殷无咎以为他们会用很久的时间抵达四十八层的,但在他尚未从回忆里抽出身时,电梯门已经打开了。
“到了,我们出去吧。”
“到四十八楼了”殷无咎不太敢相信。
温诀看他这懵懵懂懂的模样,心中有些好笑,但想到少年面薄,加上他这个世界的陌生,温诀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一脸平淡的点了点头。
温诀摁下指纹开了门,屋内的装潢摆设又让殷无咎好吃了一惊,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对面那整面墙的落地窗边。
垂眸俯瞰,一条不见首尾的江河映入眼帘,而江水对岸的建筑,入目恍若沧海一鳞。
“此处……可尚是人间?”
“是的,不过是时代发展罢了。”温诀说,“你饿不饿,我去做些吃的给你,然后洗个澡吧。”考虑到殷无咎现在在现代,温决有意训练一下他的说话习惯,所以直接用了白话。
殷无咎有些没明白过来,温决顺口就给他解释了一下洗澡就是沐浴。
殷无咎身上都长虱子了,早就想洗一洗了,无奈一直寻不到地方,若不是考虑到自己肚子里驮着个脆弱的小生命,他都直接跳江里洗个痛快了。
温诀带殷无咎去了浴室,自己打算去厨房,刚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我替你洗吧。”
殷无咎一顿,心里有些乱,忙绷着脸道:“不必。”
温诀说:“你脚刚上了药,不能沾水。”
“我自己会小心。”殷无咎说完就钻进浴室,啪一声关上了门。
温诀伫立门外,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既担心殷无咎不会用里面的东西,湿了伤口发炎,又怕进去惹了对方不开心。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水声,温诀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虑,他毕竟也不小了,又生性聪明,应该能照顾好自己的。
这么想着,他就准备去厨房给殷无咎弄吃的,然而这时,忽然一声重物掉到地上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
温诀心一紧,几乎没思考就冲了进去。
浴室里的花洒头仰落在地上,像个喷泉似的往上喷着水,殷无咎站在一边捂着手,眉头紧皱,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样。
殷无咎立马意识到他可能是被热水烫到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关了花洒,拉过殷无咎的手查看。
殷无咎的手黑黑瘦瘦的,上面还有些伤口,从手背到之间红了一大片,看的温诀心里直发紧,忙的调了冷水给他冲洗了好一阵。
不过好在这水温度也不是特别高,没给殷无咎烫气泡过了一会儿,温决关了水龙头,他本来想拿消炎镇痛药给殷无咎用的,考虑到他的身子又没敢用,他坚持替殷无咎脱了衣服,让他坐进了浴缸里,然后让他将一双缠了绷带的脚搭在了浴缸边沿上,这样能防止水打湿他的脚。
温决拿了喷头,先对着自己的手调好了水温,然后给殷无咎淋了淋,打上沐浴露从上到下洗了一遍,冲干净了,再关上浴缸的出水孔,放了大半一缸水,让他泡在里面。
殷无咎的脑袋枕在另一头,温决就开始给他洗头。
这一个月来,殷无咎没吃好也没睡好,头发干枯毛躁,温决反复打了三次洗发液才给他洗干净,冲了水,又拿梳子耐心的梳顺了。
殷无咎感受着男人的手一遍遍轻抚过自己的头皮,脑海里不由便浮现了当年帝京客栈中,温决给他洗澡束发的情景来,心里对温决的怨与恨,一点点就这么淡了下去。
他抬起自己在水里浸的有点发皱的手,用力摸了一把脸,将水与眼睛里的泪珠混在一起抹进了浴缸里,然后说:“所以你当初做那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想,只要你愿意说,我就再信你一回。
温决握着花洒给殷无咎冲头发的手顿了一下,说:“洗完了,水里泡久了也不好,你先起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他说着,拿过一条干毛巾,将殷无咎曳地的一头长发擦了擦,裹起来,然后直接将他从浴缸里抱出来,抱回了房间。
“你先穿我的衣服,晚些时候,我再给你买几套去。”
“嗯。”殷无咎盯着自己双脚上干爽的没有半点湿痕的绷带,有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第169章
温诀注意到殷无咎盯着自己的脚,下意识就问:“是不是脚疼?”
“没有。”殷无咎垂着眼睛应了一句,然后扯下身上披裹的大浴巾,将温诀放在床上的那件纯棉的T恤慢慢套在了身上,完全没避着温诀。
要说他一开始还有些排斥,但在温诀给他从头到脚洗了个溜水澡后,那种别扭的心情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温诀不经意的一瞥,看到殷无咎在拿起裤子时,将那条从裤子上抖下来的内裤抓了起来,举在眼睛前,用一种研究未知领域的眼神观察着。
温诀莫名就被这场面弄的心头一热,几乎是有些仓惶地撇开了视线,然后一手抵在唇边低咳声,同他解释起这东西是什么,以及如何穿。
殷无咎听罢,觉得这东西似乎并非必须品,并且对这一巴掌的布料做出来的东西穿在身上是否舒适,感到了深深地质疑,于是就问:“可以不穿吗?”
温诀沉默了下,道:“还是穿上吧。”
殷无咎:“为何?”
温诀看着他澄澈的、干净的像是被水洗过的一双眼睛,顿觉身体里那股蠢蠢欲动的火,一下烧到了嗓子眼里。
其实穿内裤就只是为了卫生,要是勤换裤子,这东西不穿非但没坏处,反而有益身体健康,可温诀总不能说他放空挡导致自己想入非非了,是以半晌,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殷无咎没得到合理的解释,把那内裤往床上一丢,直接将那条和T恤一套的长裤穿上了。
少年虽然瘦,但其实有着一个小说男主的标配身高,可这众人眼中的男神身高,在一米九加的温诀面前,却被衬的有些矮小了,温诀穿着不长不短的裤子,他穿起来直接拖了地。
殷无咎从床上站起来,刚走了一步,踩到裤腿摔了出去。
温诀就站在床边,伸手一接,将他抱了个满怀。
温诀独属于少年人的柔软身体撞在温诀的胸膛上,洗发液淡淡的清香窜入他的鼻息,美好的让他简直要就此沉醉。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抱过他了啊!
殷无咎站稳了身子,见温诀却仍旧迟迟不愿松手,就想开口让他放开自己,然而一抬头,却是失了声。
男人那双幽深的眼眸,里面盛满了水一样的柔情,殷无咎的心,渐渐在那柔情中融化,也化成了水,与之融为一体,而后缓缓东流,绵延千里,奔腾不息!
他终是放任了温诀的拥抱。
过了许久,殷无咎撇开视线,有些别扭的说:“你想一直这样吗?”
温诀明锐的发现了对方耳尖的红晕,明白他并不抗拒自己的拥抱,心中一时大喜,于是就放大了胆子,换个动作,抱着殷无咎坐到了床上。
眼下时光静谧,气氛安和,前面也没什么事情等着二人去坐,正是畅谈心悸的最好时机,所以温诀整理了一下思绪,同殷无咎说起了那些从前对方一直想知道,自己却一直无法诉诸于口的事。
“今日我同你说过,我因身受重伤而不治身死,灵魂来到大商,附身在了温崇洲的身上,但是那时,温崇洲与我一般,也刚刚遭受了一场火灾,且同样身患心疾,看到那样的境况,我几乎心如死灰,但就在我绝望之时,突然有一个自称来自未来的系统……你姑且可以将它看做是某个神通广大的神物吧,它同我说,只要我能助你登上帝位,并且让你杀了我,我就能获得一副健康的身躯。”
殷无咎听到这里,倏然瞪大了眼睛,半晌,语气有些不稳的说:“让你助我称帝,还要我杀了你,这是什么荒唐的要求?”
“的确是荒唐的很,可那时我为了医治烧伤和心疾,答应了它的要求,从此和他绑定,完成它下达的每一次任务,而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我前往富裕村救你。”
殷无咎闻言,不由就想到了十多年前,在那个太阳大的几乎能将人烤成人干的正午,突然出现的男人,不仅给了他村子里极为稀缺的水和食物,还背着他送回家里,为他留下银子的事情。
他那时候小小的脑子里,不论怎么想,都想不通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些,如今听温诀这么一解释,虽然觉得离奇,可同时也觉得合理了。
“所以后来,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不过是为了完成那个什么系统给你的任务吗?”殷无咎声音艰涩的问,一颗心豁然开朗的同时,也蹭蹭的沉了下去,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体温也在迅速的流逝。
温诀察觉到他的僵硬与冰冷,抱着他的双臂不由紧了几分,然后快速的说道:“一开始,我的确是为了完成任务,可在你爷爷去世之后,看着你那么伤心,我便不想再将那个交易进行下去了,可是系统告诉我,任务一旦开始,除非完成,否则无法终结,若我拒接任务,将会无线循环的被困在这段时间线里,所以,我不得已,值得继续下去……随着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终是无法再将你看做一个单纯的任务对象……”
温诀絮絮的说着,殷无咎安静的听,只是偶尔遇到难解的地方,忍不住问上一两句。
而关于那十余年间发生的一切,要彻底向殷无咎说清,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是,除了温诀救殷无咎的原因之外,还有他为什么要用温崇洲这个身份来为难甚至伤害他?为什么在被殷无咎发现之后,自己抵死不认?为什么任务完成后的弥留之际,仍旧什么也不说?以及殷无咎最最在意的,温诀对他真实的感情……
随着温诀絮絮的讲述,殷无咎一颗心不由地随之起落沉浮,时而低落,时而哀伤,时而忐忑,时而感动心疼又时而欢欣雀跃……可谓一时地狱一时云端,酸甜苦辣、喜怒悲欢,他一夕之间尝了个遍,等到温诀终于全部说清楚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而殷无咎,也终于彻底洞悉了温诀对自己的心意与感情。
知道他对自己的欺骗,全是出于无可奈何,知道他也如自己喜欢他一般喜欢自己,少年那颗曾经那伤的千疮百孔的颗心,好像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愈合,恢复如初了。
等到话题终于结束的时候,天都已经彻底黑了,两人不仅错过了午饭,甚至连晚饭时间都彻底的错过了。
温诀本不是粗心的人,可大概是在回忆里陷的太深,他竟然将之前要给殷无咎做饭的事情都忘在了脑后,知道听见殷无咎腹中传来的一声响亮的咕咕声,温诀才重新记起这茬。
他摸了摸殷无咎被太阳晒的黑乎乎的脸,有些懊恼的说:“我去做饭,你累了的话,就睡一会儿,好了我叫你”
“嗯。”殷无咎几乎是乖顺的应了一声,而自从温诀中毒之后,殷无咎对待他的态度就彻底变了,温诀有多久没有见过他这样柔软顺从的模样了,当然了,他不是要求殷无咎在他面前就得这样,温诀爱他,便什么样子都是爱的,他只是,觉得少年这副模样那样久。
而温诀知道,他愿意在自己面前卸掉那层强硬的伪装,意味着他放下了心中的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