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国公府,掌家的大夫人做寿,府里便叫了京中两个知名的戏班。
戏台上麻姑献寿,戏台下众小辈彩衣娱亲。
“庆府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丫鬟进来通报。
“瞧瞧,这两个孩子也来了,我就说夫人不想大办,也不要拦了孩子们的孝心。”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笑着说道。
勋国公向来紧随皇帝脚步,帝后恩爱,他就也只有妻子一人,不同的是,皇帝生不出儿子来,他却生出了一个儿子,说话的这个就是他儿媳,勋国府的少夫人。
“你这张嘴啊,最埋怨我,但埋怨得我还不气你。”大夫人笑着看向丫鬟们,“快叫她们进来跟我坐,别碰着那个伶牙俐齿的,省得学坏了。”
郑蘅郑蔷进来就笑着给大夫人贺寿,然后挨着大夫人坐在她一左一右。
“大伯母,这是蘅儿的寿礼。”郑蘅对大夫人说道,“手抄的佛经,祝大伯母寿比南山。”
大夫人接过经书看了两眼,交给丫鬟拿去佛堂,拉着郑蘅的手说道:“好蘅儿,还是女儿贴心。”
“大伯母,还有蔷儿的呢!”郑蔷装作生气的撒娇,连忙让丫鬟把手里木匣子打开,“这是蔷儿绣的坐莲观音,一边绣一边念《妙法莲华经》,诚心诚意希望菩萨保佑伯母,蔷儿手指头都被扎破了好几次呢。”
大夫人闻言心疼的抱住郑蔷,摸着她的背说道:“小蔷儿,绣活熬眼睛,这观音像得绣上几个月,让底下人做就得了,你来给伯母贺寿,伯母就挺高兴的。”
“伯母你别压到我眉毛!”郑蔷捂着眉毛从大夫人怀里钻了出去,然后得意洋洋的说道,“蔷儿当然知道送大伯母什么贺礼大伯母都高兴,可蔷儿真心想求菩萨保佑伯母的。”
“我的心肝肉哦……”大夫人又抱了郑蔷到怀里,眼睛都含泪,“都说大伯母最疼你,瞧瞧我的小蔷儿这片心意啊,大伯母怎么不疼你。”
“母亲别哭,小心身子,四妹妹送您绣像可不是为了引出您掉眼泪来。”少夫人连忙吩咐丫鬟捧来巾帕沐盆,亲自服侍了大夫人洗脸。
“久哭伤身。”郑蘅劝道,“伯母咳嗽刚好,可别再哭。”
郑蔷拉着大夫人的衣袖道:“伯母哭我也想哭,可蔷儿今天画了好看妆,不想毁了妆容,伯母不要哭了。”
大夫人擦干了脸,对郑蔷说道:“小蔷儿化了什么妆,今儿都不让大伯母抱。”
少夫人见母亲不哭了,就忙回到宴席上张罗,一面让戏班演几个欢快喜庆的,一面陪亲戚着们说闲话。
郑蔷站起身,面朝大夫人退了一步,说道:“伯母你瞧着呢。”
大夫人打量着如花似玉的郑蔷,晕额黄轻,涂腮粉艳,罗带织青葱,最好看一双修眉。
“小蔷儿可是画了一双好眉。”大夫人笑着说道,“过来给大伯母自己看看。”
郑蔷走回大夫人身边,挨着她坐下。
大夫人虽然年过四十,已经当了祖母,但对京中画眉样式依旧很了解,她仔细瞧了瞧这眉毛,笑道:“这画眉样式可是小蔷儿自己琢磨出来的?每根都一笔一笔画上去,还要画得这么好看,不仅要有耐心,还有有画功。”
郑蔷闻言笑道:“是三哥哥帮我画的呢。”
大夫人愣了一下,旁边的少夫人就知道母亲以为这个“三哥哥”是郑炽,便急忙说道:“照哥儿回来后,我们还未见过呢。”
大夫人听了这话就想起来隔壁府接回一个外室子,小蔷儿口中的三哥哥不是那个蠢笨的炽哥儿了。
郑蔷玲珑心思,眼睛一转就知道怎么了,便笑着说道:“他一回来便跟着什么赵翰林读书,早出晚归的,伯母没见着他也是常理。”
郑蘅道:“最近三哥哥好像得了空儿,闲了下来,才整日和四妹妹画眉玩儿。”
郑蔷看了三姐一眼,没和她争话里的机锋,只笑着跑到下面,给勋国府的旁枝亲戚们看自己的眉毛。
“等眉黛胶制好了,手稍微熟一点的丫鬟就能画,不用求个擅长丹青的画师才能画出来这双眉毛。”
“眉黛胶是什么……”媳妇们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姑娘们也都睁大了眼睛。
郑蔷捂嘴笑道:“等到时候我拿来你们就知道了。”
“这一下子能制成多少?”有个媳妇问道。
郑蔷看了过去,发现她几乎没有眉毛,就是用眉黛画了两条粗粗黑黑的线条。
“自家制的,总共也没多点,我要是得了分嫂子点,嫂子得记得我这个人情。”
“当然,当然。”那媳妇也没想到自己一问庆国府的四姑娘就给了,简直喜出望外。
底下的媳妇们见此也嗡嗡一团,都想要这眉黛胶。
郑蔷道:“就那么一点儿,可真没了。”
她说完美滋滋的回到了大夫人身边坐着,物以稀为贵,要是每人都有就不稀罕了,要是只有她有,别人不知道这东西的好,那也什么可稀罕的。
只有人人都想要,但都得不到的时候,这玩意儿才稀罕呢。
她今儿就是来显摆的。
“伯母,眉黛胶我到时候偷偷给你。”郑蔷贴耳对大夫人说道,“你可不准告诉别人,我怕她们还管我要。”
大夫人慈爱的说道:“我不告诉她们。”
郑蔷笑着抱住的大夫人的手,眼睛盯着戏台上说道:“看戏,看戏。”
戏台上一个俊俏武生翻个后空翻,戏台下连连鼓掌叫好。
————————————————————————————
高阳楼,嫖客和妓子纸醉金迷。
醇娘抱着琵琶躲在翻飞的舞袖后面,削葱一样的手轻拢慢捻,奏着一曲靡靡之音。
“卫公子……”楼上的花魁娘子哭着跑下来,拽着一个年轻公子的袍子,“你说过要给愉娘赎身的,你说过要娶愉娘为妻啊,你说过的啊……”
花魁娘子声嘶力竭,引得人人纷纷侧头看。那个卫公子见人们看过来又气又急,踹了花魁娘子一脚,骂道:“你这个女表子,我不过嫖了你几回,你就赖上了我,纠缠不休,贱人。”
嫖客听了这话,目光都从看热闹变成了同情,谁都知道嫖妓是钱货两清的买卖,最怕被纠缠了。
瞧这个卫公子年轻英俊,穿戴也好,定然家境也不错,被女表子赖上太有可能了。
鸨母见嫖客眼光变了,还有几个推开了身边的妓子,似乎想要离去,忙对龟奴喊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愉娘嘴堵上,送回房里去!”
龟奴们得命忙把愉娘送回房里,鸨母见人被锁进了房里,转身对楼里嫖客们说道:“我家女孩都是懂事的,只那一个是外面买来的,不懂事。”
嫖客们见了鸨母的利落举动本就安心,又这一番表明态度的话,也没都觉得没什么转身和刚刚还嫌弃的妓子们亲热起来。
鸨母走到卫公子身边,笑着说道:“公子请吧。”
卫公子冷哼一声走出了高阳楼的大门。
醇娘继续拨弄着琵琶,眼泪却扑扑的掉了下来,高阳楼的哪个妓子不知道,那个卫公子一身的穿戴都是愉娘的卖身钱。
愉娘是个花魁娘子,也是听着拂娘和庆国公故事长大的花魁娘子。但她却觉得拂娘的故事并不好,她想做人家的正妻。
这个人家无论贫富,只要互相珍惜对方就行。
愉娘明眸善睐,又会作诗,常同仕林往来。有一次诗会上,她便看中了文采斐然却家境贫寒的卫昀恒。
他在国子监坐监,衣服上还打着补丁。
才子爱美人,美人爱才子,一来二去卫昀恒住在了高阳楼。吃愉娘的,用愉娘的,他说明年乡试得中就娶愉娘为妻。
卫昀恒在国子监读书刻苦,成绩优异,加上又有愉娘资助,比往常在与学子们交游上更加从容,很快就有了些名声。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带着愉娘见过人,回到楼中还跟愉娘说一天都认识了谁,后来什么也不说了。
前些天,听说他和尚书大人有意招他为婿。
等到歌舞散尽,嫖客们都领着妓子们回房中翻云覆雨,醇娘抱着琵琶走到了关着愉娘的房间。
原来每次路过这间房她都羡慕,羡慕里面的欢声笑语。
现在只有愉娘指甲挠门的声音。
“嗑嗞——”
“嗑嗞——”
“嗑嗞——”
醇娘心想,她不能这样。
————————————————————————
“三哥哥,这胶熬好了吧!”郑蔷一大早就跑到了孤山馆,盯着丫鬟们熬胶。
郑照放下手里的书,走过一看,摇头道:“不够。”
“挺多了啊。”她指着一大罐熬好的胶说道,“这么多还不多,三哥哥你要拿出去卖是吗?我可告诉你,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能经商的,你要拿出去卖,别等明年乡试了,老夫人现在能赶你出门。”
书房里郑祯的那番话似乎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庆国府,原来他房里翠安尔雅还亲自熬胶,现在这活儿都给了粗使丫鬟干。
郑照摇头道:“胶和石黛不是掺到一起就算行了,要一次次试配比。”
郑蔷点点头:“那三哥哥还不快试。我可能跟隔壁勋府那儿炫耀了好久呢,要是拿不出东来,你的脸面可就丢大了。”
郑照皱眉抬头:“怎么是我丢人?”
郑蔷骄傲的说道:“我说这眉黛胶都是三哥哥的主意,我只是无辜被画了眉。要是好的话,全是三哥哥功劳。要是坏的话,当然也全是三哥哥的错!”
郑照无奈的看着郑蔷,然后把一个簿子递给了她,说道:“那现在就开始尝试吧,劳烦三妹记录下。”
郑蔷提起笔道:“三哥哥我们先从什么比例开始?”
郑照拿起热胶和黛粉,放在小酒杯中斟酌比例,道:“先从一比一开始。”
热胶和黛粉一点点混合,又渐渐冷却成一摊黛胶。他用羊毫笔蘸了下黛胶在自己手背上画起眉毛。
“怎么样?”郑蔷急切的问道。
“淡了。”郑照摇头道,“再试二比八。”
郑蔷一点点记录着浓淡比例,看着郑照一次次调配,画眉,擦掉。她本以为自己会觉得无聊,但真切感受到眉黛一点点变好,这个过程完全令她沉迷。
“大功告成。”郑照的手背都擦红了,一桶热胶也见了底,最后只制成小酒杯那么点的眉黛胶。
郑蔷丢下纸笔,笑着跑到郑照面前坐下,说道:“三哥哥快给我画眉,画个风靡京城的眉毛!”
第10章 世界编号:1
世家大族间走动需要讲究个名头,哪怕是已婚妇人去找手帕交说个闲话,也要寻摸着赏个菊花梅花的。
郑蔷很珍惜这个去送眉黛胶的机会,等到她离开勋国府时,两府上下所有人都对爽朗大方的四姑娘交口称赞。
当然,眉黛胶和描眉之法也从细碎话语间流传开来,不出三日,整个京城的女子都知道了。
“夫君,请用膳。”主事夫人故意举案齐眉。
三十余岁主事在户部忙了一天,瞧见夫人体贴贤惠,笑着把人揽在怀里温存。
“夫君,我今日的新画了眉。”
“是吗?嗯,好看。”
官宦人家画眉为乐,烟花人家画眉为生。一根根画的眉毛,除了她们,也就她们画得了。华灯未上,高阳楼内的妓子们已经开始画眉。
醇娘手巧,好些妓子就拿了小玩意儿求她帮忙画眉。
“醇娘,你听说了吗?”粉衣妓子揉着脚,今日新排了一曲鹧鸪天,鸨母逼着她们跳了整个下午,脚痛得很。
醇娘低头仔细描眉,说道:“什么听说没听说的,我不知道你说哪个事。”
粉衣妓子扭头左右看看,低声道:“我听说愉娘被卖到私窑子里了。”
“啊。”醇娘一笔画歪了,她拿帕子擦掉画歪的眉毛,“醇娘还年轻,妈妈没劝劝她。”
粉衣妓子摇头说道:“哪里还年轻,也快二十了,总共没两年了不如再买几个女孩ti调教。我们信那些情啊爱的不如多赚些银子,脱离苦海才是真。”
醇娘笑了笑,附和道:“该正经攒些银子。”
闲话半个时辰后,粉衣妓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画好的眉毛,道了句谢就推门出去。
醇娘慢慢收好妆奁,走到窗前坐下。桌上有一封没写完的信笺,她提笔又放下,小心斟酌词句。
“王兄,这花街柳巷的太乱,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郑煜在平康坊门牌前听下脚步。
“哎,郑兄,刚在马球场可是说好的,这场马球我赢了,你请客,地方任我选。”女扮男装的佳人挑眉看向郑煜。
郑煜摸了摸鼻子,朝阳公主应当厌恶走马章台之辈,而他在这条章台路有太多红颜知已了。
“郑兄,我听闻这高阳楼与尊府有些故事,不如我们就去这高阳楼可好?”男装佳人笑着问。
当着儿子说父亲外室的出身,语气还颇为轻佻,简直无礼。
“抱歉,我失言了,有口无心。”男装佳人拍了下额头,一副懊恼的样子,然后笑吟吟的说道,“郑兄,我们去高阳楼可好?”
庆国公府,郑蔷来到孤山馆的时候,郑照正在画兰花。
“画眉有益于画兰?”郑蔷捂嘴偷笑,“要是外面的文人墨客听到三哥哥这话,一定觉得匪夷所思。”
“画眉和画兰是最像的。”郑照挥毫运笔,浓墨干笔擦出的飞白线条,“它们都只需要两点,线条行法体势和墨色浓淡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