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龙图心中一酸。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
所以皇上下的一系列决断,有时他心中虽有惑,甚至觉得有错时,也不曾出言反驳一句。
就比如,这次与大月氏的谈判,其中又蕴藏着怎样的杀机。
包龙图精通西域八国语言,自然也对其风土文化有所掌握。
当初捶姐姐给包龙图的人设便是:“饱读诗书,学贯中西,知识渊博,满腹经纶”。
他对西域地质的掌握,恐怕比西域诸王还要多得多。
皇上为何要坚持提倡在大月氏广施屯垦?甚至愿意支付大量人力物力,帮助他们屯田?
表面说,为了边境人民的安宁,为了西域所有人民未来生活的安稳,为了逐步实现孔圣人的理想抱负——天下大同,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确不假。
所以秋慕恒不在乎这些花销。
因为回报,远比付出的要多得多。
然而沧海桑田,维系和平从来都是不易,也不会长久。百年后,当他作古时,世界又是如何格局,他不得不想。
所以,为了保住大魏疆土不容侵犯,他致力要在全西域推广屯垦。
屯垦意味着伐木砍林。包龙图曾翻阅过许多古籍,推断出西域土壤不同中原。土质表层看似肥沃,有葳蕤鲜草延绵,有清澈溪水不断,可土壤下面,却是流沙,而不是中原这般,夯实土地。
如今西域如此繁茂富庶,也多是植被镇压土层下的流沙所致。
一旦这些救命稻草被大肆砍伐,结果如何呢?
要知道,庄稼与树木花草不同,不是滋润土壤,而是吸收土壤的。
而秋慕恒无偿供给的农作物,又是会改变土壤性质的一种农作物。
一旦种植,该片土地就只能催生这一种农作物,换做其它根本不会生长。
试想一下,当大月氏掌握耕种技术,认为自己不再需要大魏的种子,想从别处购置种子或自己培育种子时,土地不会长出庄稼的情形。
大魏自此垄断整个西域,成了他们唯一的供货商。
再试想一下,百年后,植被砍光,河流消逝,西域被黄沙覆盖,人民流离失所,最后幸存下来的人,不得不迁徙,离开这片曾经赖以生存,如今却如同人间地狱的土地时,大魏又是如何高笑,终可以安心说上一句,四海升平?
皇上刚才说,目标越大,所牺牲的也就越多。
为了大魏人民永世福祉,他牺牲了全西域人今后的安定生活。
包龙图不忍,不愿。可他终究是大魏人。
所以,他才沉默。
秋慕恒凝视着他的眼眸。
他也知道,他的龙图,纵然心里觉得他做得不当,也还是会默默支持他。
不论对错,不问成败,就只是一心一意,站在他身侧,忠心辅佐,绝不相离。
“莫良的事,你放心。那小公主钟情于他,自然不会为难。况且他日莫良若成了大月氏的驸马,享受荣华富贵,还能成为两国友好的桥梁,岂不比在你府衙中做个捕头要出息得多?”
至少在他们有生之年,他隐埋在西域中的灾害,还不会显露出来。
他扳过包龙图的下巴,轻佻道:“还是说,龙图心里对莫良十分不舍,一刻也不想他离开身边?”
包龙图叹气:“皇上又在捉弄臣。臣心中,只装着一个人,永远也是那一个人。”
“哦?却不知那人是谁?”
明知故问。
包龙图翻了翻白眼。
“皇上,自然是皇上。”
“不是说了没旁人时不必分君臣么?就是没记性。”
秋慕恒笑笑,吻上他唇。
包龙图闭眼,默默回应。
心既已随了他,那便是他的。不问对错。
这盘棋,他俩勠力,委实下的太久。如今已临收官,心却没有当年立下重誓时那般轻松。
皇上虽口口声声说,身为皇帝,身为人上人,自然要权衡利弊,无私无情。但包龙图明白,他心中,亦有柔软的一部分。心,也会痛。
既然身为伴侣,越是这种时候,就更应该陪王伴驾。
所以今晚,他想主动留下来陪他。
吻的间隙,他在秋慕恒耳边低喃。
秋慕恒却顺着他肩头看见,不远处的林中,一人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正是他派去找卫岚的影卫。
来了么?
秋慕恒结束这一吻,轻轻扶开包龙图,微笑道:“朕大婚之日若想确保万无一失,还劳你多番部署。这局棋胜,今后你我逍遥日子多得是,不急于今夜一晚。”
天空忽然传来一声鹰啸。雄鹰飞过,是大魏人不曾见的光景。
秋慕恒微笑,拍拍他手,道:“去吧。摩罗已经行动,我们可不能输给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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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卫岚生病,莫良潜入皇宫为卫岚寻药时,在心中对小皇帝默默说过,你是人中之龙,早晚会飞起来的。现在,这句话应验了。
第132章
包龙图刚离开,秋慕恒笑容便收,淡淡道:“出来吧。”
卫岚现身,双手一拱,道:“皇上明知臣在,还默许臣欣赏皇上旖旎情事。臣,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秋慕恒剜他一眼,道:“触朕逆鳞,不知死活。”
卫岚连忙躬身,道:“臣,岂敢。”
“哼。”
秋慕恒一拂袖,示意他平身,却不赐座。
“朕急着唤你来,有件机密大事要托付于你。”
“皇上请吩咐,臣万死不辞。”
“你设法潜入张子轩军中,得到张子轩信任,让他把刺杀的任务交于你来做。这两日摩罗和摩耶娜会接触张子轩,你切记勿在他们面前暴露行踪。朕听闻江湖人擅长易容,你且自行把握。”
卫岚躬身,道:“臣领命。”
秋慕恒道:“另外,你再暗中帮助摩罗他们,除掉张伯庸安插的眼线。朕虽说要考验他们能耐,不过是施压给他们。若真败露,反而坏朕大事。”
卫岚点点头,道:“毕竟若想我大魏千秋万载,与大月氏建立友好邦交,并在西域国土积极推广耕地屯垦,可是至关重要。”
秋慕恒屯垦背后的野心,卫岚自然知晓。毕竟,他也是帮凶之一。
这可以改变土地性质的特殊种子,在现代称为转基因种子。该项技术的提供,自然少不了卫岚出力。
秋慕恒道:“你晓得其中利弊就好。另外,还有最重要一事。大婚当日,杀了朕的皇后。”
卫岚眸色一闪。
心想,原来如此。
皇帝答应宰相谏言,可心里却从没想过要包龙图以外的人。
即便阿缇雅未来不过是顶着皇后身份的一具空壳,秋慕恒也不允许她矗立身边。
她死了,对秋慕恒反而益处多多。
首先,负责行刺的卫岚是张子轩的人,背后代表张伯庸的势力。这一招,便叫火上浇油。
其次,后宫不可一日无主,群臣定会上奏,另立新后。可秋慕恒却可以打着缅怀皇后的名义,将续弦之事一推再推,自此与包龙图逍遥快活。大月氏纵然责怪他没有护卫好公主,可见他为了亡妻竟不再娶,哪里还会严词指责?
这一石二鸟,真真是高。
卫岚道:“可是……皇上难道真的就不考虑延绵子嗣了吗?”
秋慕恒双眼一亮,忽然反问:“那你呢?你选择他,可有考虑子嗣?”
卫岚微笑道:“臣不过一介草莽,有无子嗣,只是关乎个人,不牵扯国家,所以也就不重要,只求心之所向,随性洒脱。可皇上是一国之君,膝下无子,只怕百年之后,江山……”
定会易主。
秋慕恒调整了一下坐姿,手托着下巴,淡淡道:“江山大统,自是有人继承。先王继位时,并未对他的手足全部赶尽杀绝。朕会从各诸侯中甄选一子引继朕膝下,继承皇位。”
他忽然笑了笑,笑容引人发寒。
“再说,这日后的江山,可非太平盛世。朕怎忍心,让朕的子孙,受朕之苦。”
“……”
即便秋慕恒励精图治,甚至为了后世扫清西域障碍,却也不能保证江山稳固。
当西域风沙肆虐,各位君王知道自己上当之时,又哪里肯放过大魏?
虽然那时候的西域,已被秋慕恒通过屯垦削去不少力量,但依旧避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虽然最终是西域诸国落得惨败的下场。可战争带给大魏的消耗,亦是一道不可磨平的疤。
秋慕恒的盟约中,提到的百年之内,两国交好,绝不相负,是他给大魏设的最后一道屏障。不过他也知道,这道屏障,未必能维持百年之久。
风云变幻,变数实在太大。
他寻求固建的技术,表面是为了人民福祉,实际也是想举一反三,强化本国的军事力量。
于大魏来说,秋慕恒已算得上一位千古明君。
卫岚道:“的确,即便现在皇上为大魏江山打好根基,将来若遇昏君,江山也未必能长久。不过,以皇上之能,再选一聪慧贤德之女诞下继承人,从小鞭策之,教导之,将来定会成为像皇上一样的明君。如此代代传承,何愁江山不能稳固?”
秋慕恒却嗤笑:“后世如何,与朕何干?你又可知,先皇与朕,是如何继承的大统?我父皇兄弟一共三人,论仁德,我的大伯在他之上,论谋韬,我的三叔远胜于父皇,最后却是父皇登基,为何?”
卫岚摇头。
秋慕恒道:“只因他们明白,这把龙椅,不过是个囚笼,是权臣的囚笼。所谓的皇帝,不过是权臣的傀儡。我父皇一生碌碌无为,郁郁而终。他们推朕上位,亦想覆车继轨。朕能有所为,全凭运气好。昔年三足鼎立之势,自己崩塌瓦解,才让朕跳脱傀儡命运,有了今日成就。”
物极必反,也是因刘夏太过张狂,天要灭他。
“朕且问你,于国家,何为重?”
“人民?”
“错!是贵族,是官吏。倘若无他们支撑协调,民众就是一盘散沙,仅凭统治者一人之力,如何凝聚?国家经济也靠他们支撑。朕自亲政以来,只是罢黜无用贵族,却未废除贵族制度,你道为何?——因为倘若彻底废除贵族制度,朝纲必乱!
“其实百姓和贵胄就如棋盘上的白子与黑子,而皇帝便是国手。下这局棋,黑与白都不能偏倚,只有和棋,江山才能稳固。然而这盘棋哪里那么好下呀,还得提防外来风起,刮错某枚棋子,扰乱了棋局。所以说这国手不是人人都能当得。我父皇和太上皇定然想不到,朕能有今日成就吧。你道血缘便能将智慧代代传承吗?刘备何等枭雄,却生出阿斗那么个蠢货。可见智慧,并非与生定义,而是后天修得。即便皇族,也不例外。”
关于这点,卫岚也认同。
人人道他是天才,他的确天赋异禀,可也付出诸多努力。
人人羡煞他知识渊博,不管学什么都能很快融会贯通,那是因为,他闲暇时便会阅读钻研。
天才从来都不是什么与生俱得,而是经过不断努力,所炼化的结果。
“所以你觉得,朕的后裔就一定具备朕的谋略么?朕从不寄这奢望。而且,朕还没有自大到,能够奠基好未来的世界。朕只要活在当下,享受当下,于当下尽朕应尽之事,便足矣。”
秋慕恒霸气一笑:“朕只要创立一个能够供朕和龙图安享晚年的世界便好。至于未来,那是后世之人当需操心之事,而不是朕,应当代劳的。朕,也无暇旁骛。”
自从与包龙图相遇后,秋慕恒心里便只存着这一个心愿。
为了达成这个心愿,即便手染鲜血也在所不辞。
天地间,他就只为了龙图,也断不会牺牲龙图。
卫岚默然。
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有感谢数据的一天。
秋慕恒的一番话,也点醒了他。
因为他们两个,是如此之相像。
卫岚为了莫良,也甘愿做任何事——哪怕手染血腥,又何妨?
他拱手,郑重道:“皇上金玉良言,让人佩服。”
秋慕恒寂寥笑笑,叹道:“这些话,满朝文武,除了龙图,朕也只有能说与你听。”
卫岚赶忙躬身,道:“臣惶恐。”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以相爷智慧,倒也能成为皇上半个知音。”
秋慕恒摆摆手,道:“他早已做惯黑子,哪里肯做出让步。人呐,一旦在某个立场处久了,甚至处到心都扭曲时,哪里还肯再变更立场。”
他嘲弄似的笑了。
卫岚叹息一声,表示唏嘘。
秋慕恒看了他一眼,道:“不过,朕方才那些话,你的确不适合听。忘了吧,当朕没说过。”
皇帝不能拥有朋友,更不能和别人倾诉心事。
包龙图是特殊的,除他以外,不能再出第二人。
卫岚明白。他躬身,双手捂住耳朵,道:“臣谨遵圣谕。”
他顿了顿,又郑重道:“皇上,待两国顺利结盟后,可否放臣和莫良归隐江湖,做回浪子?”
“怎么?”
卫岚笑得毫不作态:“只因臣这多事的耳朵,听过太多不该听到的事,臣怕性命不保。”
秋慕恒大笑,道:“龙图是朕的左膀,你是朕的右臂。失去谁,都失之交臂。不过,朕会考虑。”
“不过皇上,您真的不考虑摩耶娜?她性格虽泼辣顽劣,到底年纪还小。她的预测未来的能力还是十分珍贵的。若能得到这项能力,皇上岂非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