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是知道孟笑惯会逞口舌之能的,也不恼怒。他手一挥,黑雾中间便空了一块。
外面修士们耗费太多精力,无以为继,水牢上金色的符印化作齑粉,已无力再困住里面被困了数百年的离尊。
离尊右手轻抬,像掸了一灰烟,那被做成牢狱的水便往四处散开,排山倒海,轻易冲垮了宁海外沿修为不够的修士。
剩下的修士御剑至空中,声讨离尊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很快,孟笑又在其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喊“孟元舟”,而是叫做“覆水魔尊”。
离尊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这片海域上方,孟笑为心魔所惑,当众堕魔,自然成了正道各门各派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孽障”“妖道”这样谩骂的话不绝于耳,孟笑脸色一度白了几分。在他身后,心魔化作一道黑烟,绕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你看,你那时候多迷人啊。正道没人拿真心待你,但你入魔,却轻易享有无上尊荣,孟元舟,你看看正道那些人的嘴脸,为他们守道心——他们也配?”
耳边仍环绕着谩骂声,那些人明明与他什么仇恨都没有,他才刚入魔,底子还是干净的,世人却要用最恶毒的话来诋毁他。
为这些人守道心……有什么好守的?
孟笑眼睛闭上又睁开,他内心几度挣扎,忽然一掌将缠在身上的黑烟挥开,假意一笑:“你想拿前世的事惑我,再让我走上与前世一样的道路?”
错过一次的事他不会再做第二遍,这心魔竟想让他再当着无数正道的眼睛入魔,简直是痴心妄想。
心魔见他不为所动,很是惋惜地叹了一下。而后打了个响指,黑雾中间空了的那一块展示的场景便变了。
画面正中的人变成了苏锦眠,他跪在地上,衣衫褴褛又沾满血迹,属于少年的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神采。
他眼皮半搭着,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给他端酒过来的洛无,勉强笑了一下:“大师兄。”
孟笑想起这是什么时候了。这是前世的时候,他们应某一座人城城主的邀请去那边小憩,结果第二天那座人城的百姓就开始了各种奇异的死法。那城主痛彻心扉,彻查之下发现每一桩离奇死法的背后都有苏锦眠的影子,于是又求洛无做主,让他为城民做主。
大陆上灵城相较更多,人城人少,且无灵力,大多过着男耕女织的寿命短暂的生活。也许是人城百姓太弱,所有修士都对他们有所宽容,很多事情也都会更偏向人城一点。
孟笑没想到的是,在人城与苏锦眠中间取舍的时候,洛无也会因为大陆对人城的偏向而选择舍弃苏锦眠。
那可是他们说好了,要护着让他一世无忧小师弟啊。
他看到苏锦眠接过洛无手上那杯鸩酒,双眼通红,绝望又含恨。
苏锦眠突然看向孟笑,他眼睛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光,想看到了生的希望。然而他的手和声音都是极为颤抖的,杯中的酒也洒出来不少:“孟师兄……我不想死。”
孟笑心一颤,尽管他知道对面的人是幻象,是心魔,但他心里还是不可遏制地产生了一种保护欲。
那是源于他内心深处,对苏锦眠两世的守望相助。
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他眼前的不再是单调无趣的画面,而是化为实景。时隔两世,他又经历了一次心爱之人将要折陨在眼前的痛恨无助。
苏锦眠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无家可归的什么小动物,声音也因为没力气软绵绵的:“孟师兄,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无辜又可怜,头埋得极低,每说几个字就要往后瑟缩一下,别说多看几眼孟笑了,他连抬起头都不太敢。
“我……”孟笑心里一紧,他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洛无,痛斥道:“洛九州,你说你会护着他,如今你告诉我,你就是这样护着他的?”
洛无脸上是一贯冷清,他没什么感情地看了看苏锦眠,话里带有一种坚决:“修仙界先祖为了维系灵城与人城的平衡付出了多大努力?孟元舟,如今怎么连你也变得是非不分了?”
“什么是非不分?”孟笑没注意到周边越来越真实的场景,他心里只想着苏锦眠那双暗藏泪珠的眼睛,“在我这里,阿眠就是是,凡与他做对的都是非,如今你为了外人与他为难,他在你这里受了委屈,你就是那个非!”
洛无听他说完这话,淡然地点了点头,但看他神情,明显是半点没把孟笑的话放进耳里。
他只是看着苏锦眠,催促道:“不是师兄不愿意帮你,可是阿眠,你设计人城百姓,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们酩越峰?”
“洛九州!”苏锦眠心里软,孟笑没办法任洛无继续字字戳人心窝子,他手在空中虚握,不多时,入骨就在他手上现了形。
洛无薄唇一勾,他手指在腰间的剑柄上打了几个圈,然后含笑着看孟笑:“怎么,你还想跟我比试比试?”
孟笑已经彻底忘了自己正处在心魔的设计中,他看着面上一片云淡风轻的洛无,胸中杀意渐起。
与此同时,外界众修士在看到属于酩越峰主封印处的孟笑周身都泛着黑光,都不住猜测,海边泛滥着一片窃窃私语。就连一向不关心八卦、此刻正专心做阵的余蕤也忍不住问洛无:“大师兄,孟师兄这是怎么了?”
洛无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热风掠过,一袭绿衣从万花谷处飞出来,奔向孟笑,很快就消失在原地。
没人看到,一丝飘渺的黑气跟在那绿衣身后,窜进了孟笑的识海之中。
幻境里。
孟笑与洛无正打得水深火热,突然一声破风声响起,同时,一把折叠的玉扇朝两个人兵器交撞在一起的地方飞过来,两人同时撤了力;下一刻,一个人落到两个人中间,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拿着打开的璇玑扇,飘然似仙,气质斐然。
他有些惊讶地瞥了洛无一眼,然后飞奔到孟笑身前扶住他:“你怎么了?”
孟笑却将他挥开,他刚才与洛无交手,一招一式无不是奔着对方的命门去的。他现如今已经杀红了眼,哪怕季玄表面上是在关心他,在他眼里,也是想趁着他正虚弱要了他的命的。
他吐了一口血,幽幽然盯着季玄,半晌道:“你也是来要阿眠性命的?”
季玄一听这话,又看了看室内苏锦眠的状况,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知道此时与孟笑多说无益,手上飞快动作,趁着孟笑正虚弱定了对方的穴,然后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说:“可能过程会有些不舒服,你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说完,他再不看对方的神情,将折叠好的璇玑扇尾抵在孟笑心口,然后闭上眼睛,开始用灵力。
欲断绝孟笑堕魔的可能,唯有将他的心魔从根部消灭,至于如何从根部消灭心魔,除了心中不贪不嗔不痴,还有一个借助外力的方法。
那就是将心魔完全勾出来,在他以为自己所谋万无一失的时候,将其击毙,从此以后,便再无入魔的可能。
季玄想起他们离开锦州城之前,孟笑拉他单独说的话。
“我知道你欠了我这么多,心中一直有愧,如今,我便给你这个赎罪的机会。”
“到时宁海一役,我要你从根绝了我堕魔的可能——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我会死在那里。”
“我也不愿意,再当着阿眠的面堕入魔道,再当一次锦州城的罪人了。”
少年的话语铿锵有力,字字掷人心底,透着某种决心。
季玄当时答应了他,一方面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另一方面,则是他也被孟笑话里的坚定震撼到了。
那日孟笑教了他要如何除去心魔,他熟记于心,又怕出差错,每天晚上都要在心底演练一番。
如今他一通操作下来,看着孟笑平和的脸舒了口气,刚要说话,就看见孟笑睁开了眼睛。
他露出一个邪戾的笑:“季无谋,好久不见。”
第48章
这语调太熟悉,又太久远。季玄目不转睛看着说这话的孟笑,突然往后跃了三尺,他紧抿着唇,看孟笑的眼睛里震惊又带着一点逃不过宿命周旋的无奈。
孟笑他……还是没能赢得过心魔。
季玄紧了紧手上的璇玑,做出一个防备的姿态。对面孟笑见了,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怎么,我入了魔,你原本亏欠我的就两清了吗?”
季玄一愣,他欠孟笑的,难道因为孟笑入了前世的轮回依旧堕魔,就彼此两清了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
水牢上尚存有效用的金色符印,只剩下表面上浅浅一层。离尊面无表情地坐在水牢里打坐,看也不看外面还不死心做无用功的修士,仿佛天下之大,竟没有什么值得他顾上一眼。
孟笑刚刚才在季玄的帮助下灭除心魔,且他与心魔一番缠斗,浑身乏力,灵力也消耗许多,如今还要应付离尊,他几乎忙不过来。
但相比来时的心思忧虑,他又觉得全身轻松了不少。
孟笑看着水牢里对他们努力不屑一顾的离尊,尽管知道他们今日大概率无法拦住这尊魔头破开封印,但看着离尊掐准了场上修士无论如何不能拿他怎样的样子,心底窝火。
正巧到了封印的最后一个阶段,他抽出入骨,与其他宗门的主封印踏空气飞到水牢旁将其围困,然后将身上仅剩的灵力都输送到水牢上的咒印里。
他们身后,无数大小宗门弟子形成的阵法正源源不断地往水牢方向输送灵力。孟笑心道前世是我意外堕魔,让这封印的阵法空缺了一块,这才让你逃了出来;而如今我虽灵力有所亏损,但这阵法已成,你便老老实实在这水牢里待着。
他这个想法才刚出来,突然感觉某个主封印的位置正夺取着他四肢百骸的灵力,不止他的,其他主封印汇聚的灵力也都往那边源源不断地输送,就好像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吸口。
孟笑往那边一看——那吸取他们灵力的方位所在,竟是十大宗门之一的万花谷!
万花谷的主封印不知何时不见了,那边空没灵力支撑,缺了一块,自然就要吸他们的灵力补上去。
而如果孟笑没记错,万花谷的主封印应该是……季玄。
季玄刚刚为他拔除心魔,事情应当是顺利的,可他为什么竟没回去万花谷?
他心思忧忡,突见天色异变,原本只是像即将要被撵到地上来的黑云被狂风旋起一个圈,天上电闪雷鸣,闪电照白了阴黑的天色,也让人越发看清楚云与水的黑沉。
这像极了他前世堕魔时候的场景。
孟笑看着万花谷空缺的主封印的位置,心底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海上卷起惊涛骇浪,海水汹涌澎湃,潮水涨了几尺的高度,原本各自成阵的宗门弟子们再没办法停留在地上,都纷纷御剑飞到半空中。
离尊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先前叫嚷着不能让他破除封印的修士们自乱阵脚,唯一能稍微奈何得了他的阵法自己破了,离尊没费吹灰之力,就轻松破开水牢,从里面走了出来。
然而这些,已经没人去在意了。
天空中突然出现的黑云聚成的球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早在三百年前,离尊刚被困在宁海的时候,就有巫卜预言,说离尊再出之日,便是双魔晦乱天下之时。
这么多年,一直没人知道这“双魔”指的是什么,毕竟修仙界这么多年也没再出现过堪比当年离尊的大魔。可看今天的样子,还有一魔,竟是在离尊破开封印当天才现身的。
众人屏气凝神,手上无不是捏着自己保命的灵器。孟笑眼见着那黑云颜色渐淡,心底不安分的预感蠢蠢欲动。
海上依旧狂风乱啸,甚至开始下起了骤雨,但现在没人在意,所有人都盯着半空中那个巨大的由云聚成的球,姿势戒备,随时都有要开始与从其中走出来的魔头缠斗的可能。
黑云散去,露出里面的人——那是孟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张脸:季玄。
刚才还一袭青衣在他识海中为他剔除心魔的季玄已经换了沉黑的玄服,他眉心聚集着一股黑气,平时只是不苟言笑的人,此刻眉宇间硬是添了一点杀气。
他居于高空中,只淡淡往下一瞥,便让人觉得浑身发颤。
四面八方都传来各方修士不可置信的窃窃私语声,季玄身为东离国太子,又是万花谷大弟子,身份尊显,很多人都认得他。
也因此,当众人发现他就是三百年前那个巫卜预言里的魔头的时候,才更觉不可思议。
这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若不出意外,他日后该会继承东离国大统,成为一方大能,站在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可他现在却入了魔,与那些滥杀无辜、罔顾人命的魔道为伍。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那位从小就被长辈拿来对比的“别人家的孩子”,也会站到正道的对立面。
孟笑只觉得一阵耳鸣头痛。周围看向季玄的眼神不外乎是不解、疑惑、看戏、憎恶或嘲讽中的一个,如刀似剑,似有实质,锐不可当。
前世也是这样的目光,生要在他身上戳出个洞一样,世人只见他入魔,却不问他为何入魔,却不问他是否有说不出口的难言之隐。
他们只见他与魔族同行,却不看他半点恶事未做,就要将其他魔族做的恶事都算在他头上。
他又听到了旁人对季玄的谩骂征讨,尽管他依然对前世季玄害自己生心魔的事情心存膈应,但换成对方替他遭受了这一切,他也没觉得心里有多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