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了地,但是没让易真也落地,漆黑的精神触手扭曲、变形,从羽翼凝卷成尖锐的坚硬足肢,从脊梁上舒展开来。黑衣男人如同一只妖异的巨蛛,抱着怀着的人,飞快掠过死寂的冰原,八足点地时,发出金戈相撞的清响。
“我很防备其他人,”他在易真耳畔低语,“如果他们知道我妈曾经是七海诛王的情妇——其实不难联想,她的容貌那么出色,来的时候又怀有身孕,能不能猜到我头上,也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悄悄躲开了剩下的人,走了另一条路。”
“矿道错综复杂,但我还是能听见星盗追上来射击的声音,还有人临死前的惨叫……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生命探测仪这种东西,我越跑越远,但他们总能追上来。最后,我无处可逃,只好跳下矿井。”
易真没有说话,容鸿雪继续说:“我坐着矿车,一路往下坠。矿井是直上直下的,落到四分之一的距离,那些人已经赶上来,打算把我拉上去。我砍坏了升降的机关,直接跳出矿车,攀到了矿井的另一端。我把刀子咬在嘴里,在另一边的崖壁上苦苦支撑了半个小时,一直撑到他们找到另一只替罪羊为止。”
“总之,星盗放弃了我,自以为抓到了七海诛王的儿子,当然临走前,他们不忘报复,直接炸毁了矿道,打算用碎石压死我,把我埋在下面。”
易真有点难以想象,原来当时的容鸿雪也只是个幼小的少年。他仿佛籍由这只言片语,恍然发现某个强大生灵的过往,发现他也有过荏弱单薄的时刻。
“我被巨大的碎石击落了,那感觉就像一群水牛冲过来,连续把你顶得飞起。”容鸿雪的笑容没有变,“我摔下去,不停摔下去,中途持续撞到一些东西,骨头碎裂的声音比爆炸坍塌的声音还要清晰。后来估计一下,我大概往下砸了将近七八十米的高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或者我早就死了,就死在那天的矿井里。”
“我醒来的时候,完全分不清时间,不幸中的万幸,我落在矿工搭起来的防潮帐篷上,那是他们平时用来缓冲失控矿车的粗糙保险,里面塞满了被褥和枕头,所以我还有命在。我爬下去,四周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别的色彩,只剩下黑暗。我没瞎,但是我和瞎了没有任何分别。”
“在那里,我舔矿壁上渗出来的地下水,那种水充满了腐烂和泥土的腥气,不过喝习惯了,给我的感觉,也像是幻觉中的清水与美酒。至于食物,一开始,我撕着吃被褥里的棉絮,后来,我生吃盲鼠和没有眼睛的土虫——我在下面活过了一百零三天的整数。我像狗一样活,像爬虫一样活,一百零三天,不多一分,也不少一秒。”
容鸿雪低下头,与易真对视。
他的轮廓深邃,肌肤苍白,英俊如古典的大理石雕塑,暗色的绿眼睛漾着波光,眉毛和眼睫皆是浓密漆黑,削薄的嘴唇含着温柔的笑意。
“我的精神力具象化,你能说它不够强大么?”他慢慢停下行进的速度,以嘴唇轻轻贴着易真的鬓角,“可是,你也不能说它的来历不够痛苦。过去到现在,以及将来,都有许多人想要复制我的成功,我能给他们什么建议?”
“——我只能告诉他们,砸断你的手臂,砸断你的腿骨,去一百米的地下,喝腐臭的水,吃一切除你之外的活物,见不到色彩和光亮,捱过一百零三天,捱到视力退化,捱到医生需要把你身上80%的歪骨头彻底打碎,才能进行接下来的康复治疗……你就可以复制我的成功,获得和我一样强大……病态的精神力具象化。”
他轻松地笑了起来,收拢了背后的足肢,把易真放在冰面上。
“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我是主角啊!难怪那时候一直死不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也死不了。”他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去猩红斗篷,找陨星辰。”
易真神情莫测地望着他,容鸿雪孩子气地一偏头:“怎么,可怜我,还是后悔问我这个问题了?”
“要是真的可怜我,就来亲一下我好了。”他笑吟吟地说,“怎么样?”
“走了,”易真拉高兜帽,“我们还得赶时间。”
容鸿雪:“哦……好吧。”
新的坐标在大黑天面前展开,跳进虫洞之前,易真微如无声,含糊地道:“……先攒着,以后有机会再说。”
·
经过了四个月的躲藏和流浪,反复计算坐标,斟酌是否需要潜入行动的纠结,他们与陨星辰的会面却是出乎意料的容易。大黑天一经降落在猩红斗篷的星球上,陨星辰本人亲发的通讯便随即传到了他的光脑中。
她邀请他们来贤者神殿“小叙片刻”,于是阿佐特星系几乎要贴满全宇宙的通缉令,便在这个星系立刻沦为了作废的垃圾信息。
在贤者神殿中,易真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号称“流动的以太,诸天万法,陨落星辰”的大贤者,陨星辰。
实际上,每一代大贤者的名号都是可以继承的,如果可以,神官仅凭诵唱陨星辰的名号,就能把他和容鸿雪在神殿外面挡上个三天三夜。
和容鸿雪上次看到的景象相比,落在易真眼里的贤者神殿,是一座盘踞了整座山脉的雪玉金宫,硕大的白花开满枝头,风一吹,花瓣裂解成纷扬细碎的香雪,淹没了尘间。
“你好……”陨星辰忽然笑了,她白银色的肌肤带着淡淡的光晕,缤纷的冠冕灿烂无比,“时间紧迫,就让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我该如何称呼您呢,是世界之王,还是身具奇异妙法的拯救者,抑或剧本的主角,恒心超越一切的英雄?”
易真愣住:“啊,我……”
容鸿雪皱起眉毛:“她和你说了什么?”
“喔、喔、喔……”陨星辰笑了,她从王座上站起来,闪耀幻光的裙摆似乎一直蔓延到未知的虚空,“别紧张,你们两个都站在这里了,我又怎么敢对你们怎么样呢?”
“只是我说的话,他听不到而已。”陨星辰冲易真挤了挤眼睛,这是一个极其不匹配她身份的表情,亦使她的气场一下从奥妙无穷的大贤者,变成了调皮的顽童,“现在,让我猜猜你们的来意……”
“外来者,意图夺取此世的外来者,强大、不可匹敌、虎视眈眈,正困扰着你们的身心,”陨星辰说,“你们来寻找真相,也来寻找击退他们的方法,对不对?”
易真张了张嘴,总归你都说完了呗,那我还能说什么?
他点点头:“对,您确实通晓万物。”
陨星辰低声道:“你怀中有什么东西……关乎时间和真相,璀璨的珠宝。拿出来,让我看看。”
易真一愣,他摸进芥子豹囊,犹豫一下,掏出那枚唐怀瑟之冠,向陨星辰摊开。
“它?”
“是的,它。”陨星辰露出神秘的笑颜,“据说戴上唐怀瑟之冠,就能超越真实和虚幻的界限,看见自我以外的世界,这句话确实没错,因为唐怀瑟之冠所镶嵌的珠宝,并非宇宙间任何的钻石珍珠,而是大贤者的眼球结晶。”
易真的手颤了一下,容鸿雪听不到他们之间的交谈,心中警惕,但面上伪装得滴水不漏,只是牢牢握着易真的手。
“七颗眼珠,七位大贤者死去的一部分躯壳。它本是我族的遗物,在另一条时间线上,经我的手,抛向阿佐特星系。”陨星辰说,“最终,它为我带来了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对容身世的揭老底运动!
(顺便诚邀大家点进专栏,观赏我画重金得来的精美封面!(他与它那本
☆、第123章
易真注意到她话里的内容,“另一条时间线”。
“什么叫另一条时间线?”
易真望着陨星辰,只觉她的双目中旋转着万千星海,她的一只眼睛看向自己,另一只眼睛已经透过自己,看向了无垠的浩瀚未来。
在贤者面前,就连太阿也缄口不言,静默万分。
“在人类的世界,有种十分有趣的说法,”陨星辰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是饶有兴致地注视他,“因果。”
“你种下一朵花,种子是因,花开是果,人用这种说法,用一根透明无形的线,将万事万物连接在一起。”陨星辰叹了口气,“因此,唐怀瑟之冠,就是我偿还给你的‘果’。贤者的眼睛,可以看见全部时间线中的起始与终结,而它镶嵌着七枚大贤者的眼球结晶,足够让你定位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抬起手臂,伸出三根细长的银白色手指,慢慢合拢了易真的手掌,将唐怀瑟之冠禁锢于他的掌心,“考验即将开始,世界之王。你的身份,你的过往,你的困惑,都需要你自己去时间深处求索。我当然也可以轻松地告诉你,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又要如何结束——但历史告诉我的教训,就是永远也不要把答案直接放进人类的手心,不是他们自己所苦苦探寻出的真相,就没有任何价值意义。”
易真张了张嘴唇,他看了一眼容鸿雪:“你……你偿还给我‘果’,那容鸿雪呢?你为什么不让他听见我们的对话?”
“他和我的交易,早就结束了。”陨星辰笑着说,“他付出了他该付出的,自然得到了他想要的。只有你,易真,现在我只欠你的债,而这债也很快到了一笔勾销的时候。”
易真还在心中急速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陨星辰接着道:“你们来寻求我的帮助和建议,然而我无权插手你们的战局,世界的命运;至于建议,我也只能给你一条。”
“——唐怀瑟之冠,能够保证你在任何时空维持稳定的形态,只有一点,那就是你最好限制自己,不要去使用超出当前时空的能力。当贤者的七颗眼球结晶都黯淡下去,你将被当前的时空排斥,从而迎来湮灭的结局。”
陨星辰笑着说:“好了,使用说明书已经告诉你了,是时候说声再见,然后——”
易真连忙伸手:“等等,等一下!”
“——如果运气好,我们就不用再去下个时间线会面了,亲爱的朋友……”
陨星辰的裙摆飞扬,肌肤上散开无数飘扬的雪白花苞,一缕微风吹过,千万缕微风吹过,玉宫、金殿、花树、雪山……皆如泡沫般分解,亦如幻梦般消散。易真的眼前就像飞落了一海的花朵,花瓣沾上他的身体,就碰撞成了破碎的细雪。
最后,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苍茫的雪原上,雪花如鹅毛纷纷,容鸿雪不在身旁,他的手里还抓着唐怀瑟之冠。
……这是哪?
易真转了一圈,脚底踩在厚厚的雪堆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里没有其它颜色,就连天空也沁出牛乳般的光晕,仿佛世上再无如此纯白的地方。
“容……”他刚想叫一嗓子,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找不到自己,容鸿雪估计比他着急多了,这一嗓子再别招来什么别的东西,那才是得不偿失。
易真运转摩罗幻身,化作一团烟雾,掠在雪原之上,四处寻找着容鸿雪的印迹。
这到底是哪里呢?陨星辰消失也就算了,连贤者神殿,还有贤者的王都也没了,这压根不是人力能够做到的级别,想来应该是陨星辰把他们传送到了别的地方。
易真继续往前游走,他低头俯瞰,雪地上逐渐出现了巨大交错的痕迹,开战的痕迹。他急忙停下,细细观察着地面。
战火纵横的疤痕一路延展,铺满了易真目力所及的雪原,密麻割开的沟壑,恰似深渊的裂口一样可怖。
这可不是小打小闹的结果,而且……
易真降落下去,摸着伤痕累累的大地。
而且,这也不是新造成的,这些更像是古战场的遗迹,千百年来一直保留在这里,无论下了多大的雪,刮了多久的风,都不能将其抹去。时光宛如凝固,雪原就像一尊水晶的棺椁,它没能留住美人倾城的青春容颜,只是留下了这些满目疮痍的印迹。
好熟悉……易真盯着它们,目露困惑之色。
真是眼熟啊,就像他曾经见证过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抑或在迎接命中注定的轮回之前,就于梦中看过了千百次。
这究竟是哪里?
他放缓了速度,犹如轻缓的风,流连过牛乳色的天空,脑海中同时有光影斑斓,掠过他空白一片的记忆。
“易真……”
“……易真!”
“易真,那是你男友吗?”
“……好帅哦,但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谁在说话?
“哇!订婚戒指!”
“容氏的大公子啊……继承人呢……”
“……攀上高枝了,凭他那张脸……”
“……嫁个病秧子很了不起?容怀宇可是有不少私生的弟弟妹妹吧,不是前些年才接回来一个……”
“别说了别说了,他听见了……”
易真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是谁的记忆?
他自己的?
——教堂的穹顶高旷,富丽堂皇,繁花犹如簇拥的锦缎,圣洁的天光在水晶彩窗上飘渺漫荡,长颈的雪白玫瑰清丽曼妙,他头上蒙泄而下的雪纱亦是清丽曼妙。他挽着身边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周遭的世界一片暖白,唯有两样事物,闪灼着刺目的色彩。
他纤弱手指上的沉重钻戒。
人群里始终盯着他的男人,目不转睛,幽绿的眼瞳带着狼一样的阴鸷冰寒。
闪回的所有场景,就像一团氤氲在水中的墨,飞快淡化,旋即蔓延着消逝。易真如同置身于光怪陆离的万花筒,他转身,崭新的场景也随即绽开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