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塔尖上站起来,城区的建筑低矮拥挤,常年沉沦在风沙里,早已糊成了一片统一的荒漠色,即便是区域行刑官居住的宫邸也不例外。
但是一片沙哑的黄色里,以矿井塔为中心,却均匀地扩散出了三个暗褐色的巨大同心圆,那深沉的颜色附着于高高低低的屋顶上,笼罩在交错综合的街道上,犹如一枚张开的,神与魔的眼球。
站在塔尖上俯瞰尘间,地平线会在一瞬被拉长至无限广远,纵使是充斥着卑贱与罪恶的牢狱行星,也要被这诡谲又庄严的图案衬出了君临的威严和傲慢。
——高塔与同心圆层层交叠,这居然是一个超大型的日晷。
“走了,”易真说,“他该回来了。”
他灵敏地扯住一根支架,从上方一荡滑下,飘忽得仿佛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可以就这么被风吹到天涯海角,想来山林间善于攀爬的猿猱也不过如此。几十米的高度,易真如履平地,行云流水地盘绕而下,短短几息的时间,他已经轻巧地落了地。
随着容鸿雪实力的长足进步,以及对黎泽宇行动时间的猜测和预判,易真已经可以不用随时跟在容鸿雪身后,以防他遭遇裁决者的毒手。
第一次听见易真不会跟着自己一块出城的时候,容鸿雪还露出了十分不情愿的眼神。
站在家门口,容鸿雪果然扛着一头巨狼的尸体,迎着众人畏惧的目光,朝这边的方向走过来。
眼下,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粗制滥造的合成食物早已满足不了身体的需求,但自从易真来了之后,食水和营养便不再是奢求,他一天比一天更高、更强壮,肩膀和胸膛也更宽厚。看着他,易真几乎能听见骨骼像饱满的麦穗般拔节的声音。
也正是因为长得太快了,之前有许多个晚上,容鸿雪都因为迟来的生长痛而睡不着觉。监狱里没有补钙的药剂,易真想了想,跑去换了口汤锅,连续给他熬了两个星期的骨头汤,总算缓解了一些。
容鸿雪把巨狼的尸体放在地上,直起腰来。
他对待旁人,脸上分毫的表情都欠奉,唯独对着易真,眼眸中才会泛出那种烟花一样被点亮的神采。
“你去塔上看了?”他低声问。
“嗯,”易真说,“行刑官做得不错,没有辜负我开出的价码。”
容鸿雪开始分解狼的尸首,他取下他和易真需要的部分,余下都可以拿去兑换工分。等他做完手上的活,易真拿干净的布出来,给他擦了擦手上的狼血。
容鸿雪低头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只是一个面积很大的日晷,就能对付得了……你说的裁决者吗?”
当下的他,尚未见识过裁决者的手段和实力,他生平所见的强者,唯有易真,而且是被时空的规则所大大限制过的易真。
“当然不是了,”易真推他进屋,语气十分轻描淡写,“只不过看用的人是谁而已。”
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易真再次跟这个区域的行刑官见了一面。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是挑着白天去的;和上次相同的是,行刑官重重加固的防守措施,仍然对易真毫无效果。
好在会面的结果皆大欢喜,易真遵从刺客这个古老职业的行规,将自己的身手作为筹码,交换来了针对裁决第五席布下的局。
[危险至极的局。]太阿见缝插针,不肯放弃对易真的劝谏,[玩弄时间是需要付出沉重代价的,玩家,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我已经做了,就不会留一丝余地。”易真说,“你知道我的性格。”
[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你们会犹豫,会退缩,会想出尽可能符合自身利益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标。人是会变的,你们不是设定好的AI,只遵循计算的逻辑。]太阿说,[当前,你正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所以我同时按照我的逻辑劝告你,不要这么做。]
易真停下了脚步。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他沉声说,“黎泽宇可以从时间线上改变自己死亡的结果,只有当时升格成大贤者的容鸿雪,才能对他造成真正的威胁,除此之外,就是让他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死去,就像传说中怀剑去杀楚王的眉间尺,剑过头落,仍保有意识,达到这种程度,他应该就没办法再倒转时间了。”
易真对太阿道:“你现在发布个任务,把干将莫邪给我,我就放弃这个计划。”
太阿:[我还真可以给,只不过剑一交到你手上,你就会因为使用了大量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能力,被立刻抹消。]
易真:“……你好牛啊,是想让我夸你吗。”
一人一AI你来我往了几句,易真抬起头来,发现容鸿雪正用一种忧虑的目光看着他。
“真的没事吗?”他问,“你要一个人去对付可以操纵时间的对手,我觉得这很……危险。”
太阿适时插话:[你看,你的男主也觉得不妥当了。]
易真望着他,笑了笑。
“我不是单打独斗,裁决者来的时候,很可能还带着一大批星盗,你能帮我引开那些杂碎,就已经足够了,不用再帮别的忙。”
容鸿雪看着他,忽然低声问:“你……你不会死,对不对?”
“我很有可能会没命,”易真没有安慰遮掩的意思,“我只能说,我会尽量活下来。”
容鸿雪不说话了,他坐在草垫上,垂下来的额发遮住了眼睛,过了一会,他低声说:“其实未必要这样。”
于是易真也做出和小朋友谈心的模样,坐在他身边问:“哪样呢?”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容鸿雪认真地凝视他的眼睛,对他说,“争取到积攒力量的时间。这颗星球贫瘠,我们就去别的行星寻找机会,我会变强的,变得和你一样强,甚至比你还强。”
“哪怕像逃跑一样?”易真深知容鸿雪作为少年人的骄傲气盛,他因此发问。
容鸿雪毫不犹豫:“哪怕像逃跑一样。”
易真注视他,不由百感交集。
上一个时间线的容鸿雪,已经坐稳了主角的宝座,财富、力量、权柄,他什么都不缺,仍然被裁决者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最终不得不带着自己在星际间辗转流浪,以此求得一线喘息的生机;这一个时间线的容鸿雪,因为有过一次升格大贤者的结局,强大更甚于先前,自己也得到了裁决第七席的系统,独占了一名裁决者全部的积累与资源,结果还是放跑了最后一个。
假如没有唐怀瑟之冠,早在黎泽宇开辟的时空隧道完全关闭之后,他们的世界就会发生无可挽回的异变。眼下易真想速战速决,也是因为想要抢占信息差的先机,打黎泽宇一个措手不及,这个机会只有一次,失不再来。
就算他和容鸿雪真的逃走了,唐怀瑟之冠也没有那么强的能量,十年如一日地在这个时空固定他的坐标……说实话,他在这里的日子,本身就是有期限的。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易真问,“如果裁决者真有这么好对付,肯让你积蓄力量去对付他,我又怎么会来到这个过去的时空找你?”
他揉了揉容鸿雪的头发,轻声说:“别逃了,就这一次,我们把这件事情解决了吧?到时候就能迎来圆满的大结局啦,即便我们不是王子和公主,也能幸福快乐地永远生活在一起啊。”
☆、第136章
距离夏季风停日的到来,只剩下两个小时。
渐缓的风沙中,朦胧地透出黄昏的辉光,暮色四合,易真再次为容鸿雪紧了紧披风,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少年锋锐英俊的脸孔,使他看上去和别的犯人没什么区别。
易真已经有了危险的预感,那是窥探、贪婪和阴毒的恶意,就在他们的头顶,透过天空凝视着所有人——他知道星盗来了,并且很快就会攻陷这里,他的直觉从不出错。
不过,他的表情依旧沉静,与容鸿雪对视的目光也平和。
“再重复一遍作战方案。”易真说。
“引开多余的星盗,让你可以专心对付裁决者。”
“第一时间要干什么?”
“抢开城门,领着多数人逃出去。”
“跑出去之后?”
“尽量往异兽多的地方钻,躲开星盗的生命探测仪,再伺机行动。”
“如何判断‘可以回来找我’,还是‘立刻找机会离开流放行星’的区别?”
“……”
“别不说话,回答我的问题,如何判断?”
“……日晷失去颜色,晷针倒塌,就可以回来找你;日晷的颜色不变,晷针也完好无损,就需要马上……马上离开这里,不用再来找你。”
易真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说:“很好,全部正确。”
容鸿雪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此刻的神情阴郁而低沉,只是看着易真不说话。
易真对他笑了笑,为了缓解气氛,他轻松地问:“要不要来个奖励的亲亲?”
“回来再说,”容鸿雪低声道,“把它留到这件事结束以后,我相信你不会言而无信。”
他取下自己腰间的匕首,他生母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放在易真手里。
“给你。”
“我也希望自己不会言而无信,”易真说,“那就……”
他的话语断在嘴边,狭小的窗外,忽然闪过一阵强光,仿佛在一刹那点燃了整个世界。
易真的面容顷刻变得无比冷酷,他冲出房门,抬头一看,数不尽的光点,犹如缓缓降落的流星,在大气层中破开层层涟漪,垂直地逼近城区。
它们的光芒照亮了天空,也盖过了微薄的暮光,有那么一刻,风沙弥漫的天幕,宛如正午的白昼,亮起了数不尽的太阳。
来了!
许多刚刚下完矿,走在街道上的犯人,也纷纷诧异地抬起头,仰望这从未见过的奇景。
数千道流星看似来势迟缓,实则不可阻拦地砸落下来,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监狱的防护力场。
易真一声厉喝,舌绽春雷,仿佛平底里打了个霹雳:“是震荡弹!趴下!”
他带着容鸿雪先扑在了地上,其余听见他声音的犯人,也下意识地伏低了身体。
——流星转瞬坠地,爆发出海啸般翻天覆地的气浪!
在麻痹人体的冲击波里,除了活人,那些结构不稳定的房屋是其次坍塌的对象。连绵轰鸣的巨响不断,响彻全部的六区,这颗行星只是最基础最低级的监狱,重犯中连一名觉醒了精神力的驾驭者都没有,然而侵犯它的敌人却用如此大的排场掀开了盛宴的序幕,以此来彰显他们的决心和疯狂。
易真站起来,猛地推了一把容鸿雪。
“走!快走!不要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
容鸿雪的手臂还揽着他,便被易真推开了身边,少年的眼神几度变换,从最柔软的悲伤到最酷厉的杀意,他最后看了易真一眼,转身大步迈开,揪起了一名倒在地上的犯人。
“敌袭,别留下这里当靶子,所有人跟我出城!”少年的嗓音沙哑,却同时带着不可违抗的威严,“都跟我来,别躺在地上等死!”
紧随震荡弹其后的,是星盗专用的幽灵型浮游舰,它们就像雨滴一样无声无息地打下来,每艘飞船只能承载两个人的重量,但是飞船上装载的大面积杀伤武器,足以在这个落后的矿业星球造成屠城的后果。
骚乱四起,守卫狱卒根本无法抗衡这种迅猛的攻势,监狱的自主防御系统就仿佛一层脆弱的蛋壳,很快被打得溃不成军,半空中尽是坠落着火的机甲残块。
有人打算趁乱劫掠物资,有人急于逃出这个永无天日的监牢,还有一部分人看出未知敌人的可怖实力,不愿留在城区里任人宰割,想要逃出城墙,去风沙和荒野中求得一线生机。假如运气好的话,异兽会叼走他们身边的囚犯,留下自己的性命。
城区一时间极度混乱,容鸿雪的身影很快被淹没在了奔逃出城的人群里,易真目送他远去,接着,就像迎接无数次平凡的日常生活那样,他锁好摇摇欲坠的房门,逆着出城的人群,朝矿井的方向飞奔。
他灵巧地挤开汹涌的人潮,兜帽在摩肩接踵的挤压中碰掉,露出漆黑的发色,易真仿佛浑然不觉,只是往前奔跑。
全副武装的星盗跳下浮游舰,接二连三地降落在屋顶上,领队大声笑道:“只抓小孩,要活的!大人可以全宰了!”
易真灵敏地转过一条小巷,电浆弹炸开的滋啦声、男女惊恐的惨叫声,以及简陋屋舍连环的坍塌声尽数夹杂在一起,在他身侧轰出翻滚的气流。
一名星盗轰然落在他的身前,动力装甲闪烁蓝紫色的电弧,易真的样貌不能说像小孩子,只是在一众灰头土脸的犯人里,他显得格外年轻,也格外令人惊艳,对面的星盗因此卡壳了一瞬。
不要说在这颗鸟不拉屎的破烂星球,就是在一些繁华富丽的娱乐行星,也未必有这样叫人眼前一亮的美人,星盗刚刚露出一个垂涎的笑容,易真的匕首已经出鞘。
刺客皆是游走在阴影中的毒蛇,刺客大师则是支配阴影的主人,在星盗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阴暗的幽影刹那溅上了他的瞳孔,同时遮蔽了他的全部视线。
易真收刀入鞘,断喉的尸体扑通坠地,而他继续前进。暂停和再次启程之间的空隙那么短暂,似乎他只不过是在旅途中停下,然后随手摘了一朵花。
易真拐出小巷,这时,他终于感觉到,有人跟上了他的步伐,并且正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