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要想起来,他不能忍受自己忘记了那么多重要的东西。
他要去找猪人。
猪人以冷酷的手法杀死了那么多人类,更是拥有让阮陌北情绪激动到崩溃的能力。
如果正面对上它,阮陌北自觉没多少胜算,甚至能说得上九死一生。
为了追寻真相,一切都值得。
但……不是现在。
他和贺松明好不容易才把事情说清楚,还没来得及享受和平相处的氛围。
他可以稍微再等待两天。
阮陌北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他在贺松明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重新躺了回去。
贺松明在一个小时后醒来,不曾发现任何异样。
阮陌北做好饭,又给贺松明热了一杯鸭血。
在贺松明洗漱完下楼之时,他抬头对楼梯上的对方笑了下,道:“不知道你想喝鸭血还是我的血,不过已经给你热好了,你可以随便选。”
血族的脚步顿了下,他走到阮陌北身边,扣住人类的手腕。
贺松明抬起他手臂到唇边,阮陌北却轻轻挣脱开,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做出了邀请:“从这里来吧。”
……
重新坐到餐桌前,做好的饭已经凉了。
从多重意义上都吃饱喝足了的贺松明端着盘子,去厨房里温了温。阮陌北终于能够填饱肚子,他打开智能手环,看着当地的最新新闻。
报社发来了无数消息,邮箱也被塞得满满的,刚开始还在催促阮陌北的工作进度,但那时候阮陌北的手环在贺松明那里。
到后来报社开始询问他是否安全,信息的内容也愈发焦急严肃,阮陌北一条都没回过,因为他已经不可能再工作了。
把所有事情都说开之后,两人之间的相处融洽了许多,说真的,如果不是知晓这里只是个虚假的世界,阮陌北愿意就这样跟贺松明过一辈子。
不愁吃穿,两个人生活在郊区的大房子里,昼伏夜出,无人打扰,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
一连过去许多天,贺松明都没再出门,时时刻刻地陪伴着阮陌北,他傲娇的伪装逐渐泄去,开始暴露出真性情——粘人的,强占有欲的,一言不合就莫名其妙吃醋的真性情。
阮陌北因此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去寻找猪人。
这天傍晚,他们刚刚醒来,阮陌北就被贺松明抓着喝了一顿血,在血族唾液的特殊作用下,自然也免不了做一些其他事情。
这一次的贺松明似乎格外疯狂,饶是阮陌北身体不错,都被累得不轻。
他被半搂半抱着洗过澡,又倒在床上。
贺松明低头亲了亲他唇角,道:“再睡一觉吧。”
血族的话似乎拥有某种魔力,阮陌北意识逐渐昏沉,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无法控制地落了下去。
等到终于再度睁开双眼,身边已然空无一人。
阮陌北伸手摸了摸,床铺上的温度还未彻底散去,贺松明刚离开没多久。
阮陌北迅速起来,他在房子里找了一圈,没能找到贺松明的踪影,贺松明这两天最常穿的风衣不在衣帽架上,鞋子也少了一双。
他出门了?阮陌北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
又忍不住想到了贺松明身上经常出现的血腥味道。
阮陌北回到卧室,穿好衣服,把手.枪检查好,口袋里带上辣椒喷雾,同样也离开了房子。
乘车来到城市,阮陌北找了一家较为偏僻的酒吧,等待深夜的降临。
如果贺松明没说谎,未在他的项圈中安装定位装置,一时半会儿应该找不到他在哪里。
既然贺松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那就让他来自行探究吧。
阮陌北要了一杯清酒,拒绝了三四个想要过来搭讪的人,孤独等待到了凌晨一点半。
他脖子上的项圈原本是归属权的宣誓,却被不少人误以为某种情趣,不断地靠近。
又一次回绝端着酒过来的陌生人,阮陌北立起衣领,付钱离开了酒吧。
他不像狼人,能够通过味道追踪贺松明的行迹,也没再贺松明身上安装定位装置,真要找起来很不容易。
阮陌北总觉得贺松明其实在偷偷地调查这一串的连环命案,知晓其中的一些猫腻,才反复强调不允许自己参与其中。
如果真是这样了,今晚又会有一个人死去,说不定贺松明会出现在现场。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已经有三天没听到过新案件的报道。
今天是个月圆之夜,月亮高悬在夜空之上,澄澈而明亮。
阮陌北抬头望着月亮,心中隐有不安。
仔细想来,每一次在小世界里发生重要事情的时候,都会有这样一轮月亮。
它代表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阮陌北又来到了他们上学时的地方,学校的门紧紧关闭,保卫室也锁着。周围宾馆的灯牌仍然亮着,但开着灯的窗户变得很少,命案的发生严重影响了宾馆的生意。
街道上空无一人,人们都沉睡在美梦中,附近居民楼里只有寥寥几扇窗户还亮着。
阮陌北一路行走到堤坝那边,草地不知道换过几茬,月亮倒影在水面上,风吹过后流淌成支离破碎的一块块。
清扫机器人正在打扫卫生,十五年前的贺松明也是在这样的深夜里,发现了他藏在长椅下的包裹吗?
阮陌北在路灯下站了会儿,夜色格外寂静,只有无人驾驶的出租车时不时试过发出的声响。
突然间,他在街角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身影。
身着黑风衣的修长身影,鬼魅一般消失在了小巷子里。
贺松明?!
认出他只需要一眼,阮陌北精神一振,没想到竟然这样凑巧地找到了对方。
贺松明没发现他,看对方的匆匆行色,大概在追踪什么人。
阮陌北立刻跟了上去,他脚步相当轻盈,连自己都未曾发现,正无意识地躲避着监控摄像头,完美经过每一处监控死角。
他来到了小巷中,贺松明的身影消失不见。
曾经他跟贺松明许多次通过小巷,从学校来到堤坝观景台,而他在十五年后回到芮兹星的第一件事,也是来到这边怀念当年。
却被埋伏其中的血族猎手抓走。
阮陌北伸手摸向身后,将枪稳稳握在手中。
他一步步走向小巷深处,当年的铁丝网已经被拆除,也不再堆放着许多妨碍行走的废弃纸箱。
只回荡着他自己的脚步声。
臭气隐约被风带到鼻畔的瞬间,阮陌北猛然回过头,开了第一枪。
砰——!
伴随着撕裂夜色的枪响,猪人肩头猛然涌出漆黑的脓液,滔天臭气随之弥散开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它仍然是上个世界里的那一身黑西装,丑陋的猪脑袋上鬃毛整齐地梳着。
猪人低头看了眼肩头上正不断流出脓液的伤口,似毫不在乎,对阮陌北缓缓咧出一个心惊的笑容。
“又见面了。”
阮陌北没说话,他屏息凝神,举枪直直对着猪人。
脓液滴落在地上,发出刺啦声响,白色的雾气伴随臭气冒出,迅速腐蚀着地面。
但猪人的伤口正在愈合,如果不是西装上的圆形破口,半边身子上的污迹和脚边已然斑驳坑洼的地面,简直就像没受过伤。
“我还在想怎么才能把你引出来,没想到你自己找上门来了。”
猪人迈开步子,闲庭信步般向着阮陌北靠近,他甩了下胳膊,一条袖刃从袖口里刺出,刀锋反射着冷冷的金属光泽,它曾经剖开许多人类的胸膛和肚子,切割着柔软的脏器。
阮陌北又开了一枪,猪人连闪躲的动作都没做,子弹.准确击中了它的脸,转瞬间那张可憎的猪脸就变成了一滩血肉模糊,子.弹甚至从他后脑穿过。
粘稠的黑液涌出来,但猪人前进的步伐甚至未曾因此停顿片刻,他仍然一步步地,向着阮陌北靠近。
“你确实给我造成了一点麻烦。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
刀刃刺向胸膛的那刻,阮陌北清楚看到它在空中划过的轨迹,甚至知晓该如果做出反应才能完美躲开。
但他完全动不了。
就像第一次遇见猪人时一般,仿佛又无形的屏障禁锢着他,让他根本无法挣扎。
他的双手双脚,头颅肩膀,全都被什么东西紧紧捆绑着。
死亡的到来,只是一瞬间的事。
鲜血从破裂的心脏中喷出,阮陌北却连抬手捂住胸口都做不到,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听到了身体砸在地面的沉重声响。
猪人冷笑一声,甩甩刀刃上的血,转身离开了。
所谓被吸干的血液,切除的脏器,只不过是为了吸引真正猎物的诱饵罢了。
阮陌北仰面躺在地上,视野逐渐变得模糊,随后,他被一双手抱起,靠在怀中。
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焦急的,绝望的,歇斯底里的。
阮陌北勉强认出那是贺松明。
血族用力咬在他脖颈上,试图用唾液中的治愈因子延缓他死亡的步伐。
时至今日,阮陌北竟然在贺松明的身上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温暖,可血族的体温,明明比人类低上许多。
贺松明的嘴型不断变化,似乎在嘶吼。
冰冷的液体不断地滴在他脸上,阮陌北费力地眨眨眼,终于听到了对方究竟在嘶吼些什么。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什么!你知道的!你明明从来没有忘记过!”
他的……名字?
从来没有忘记过的?
云层移动,月亮从小巷中露出,硕大的,滚圆的,皎洁的,冰冷的,同样也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驱散阴影的小夜灯,赋予狼人力量的源泉,金色的冰冷眼睛。
【你知道我的枷在哪儿吗?】
【每一天我都能感觉到它正在呼唤我,但我找不到它。】
那被埋葬的,沉默在海底的记忆,终于冲破了浓黑的水面。
是如月光般皎洁的回忆。
那一瞬间,阮陌北终于想起来了,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
他亲自为贺松明起的,另一个名字。
“沙……沙利叶!”
喊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整个世界被刺目猩红充斥。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头顶的月亮还在,慢慢从中间裂开,有如金黄色的竖瞳。
雨水开始从天空倒灌,无数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将阮陌北彻底淹没。
那是最后的记忆碎片。
【第一万零七百八十四次执行失效】
【正在遭受未知数据侵入,问题排查中……】
【数据删除】
【数据删除】
【数据删除】
席卷全身的刺痛袭来。
阮陌北猛然睁开双眼,猛烈喘.息着。
心中强烈的悸动正在缓缓平复,只有疼痛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地缠绕。
他紧紧抓着座椅扶手,缓了好一会儿。
阮陌北早就习惯了这样时不时发作的受伤后遗症,要知道两个月前他还躺在icu里,三天被下了上百次病危通知书,最后苏醒时就连最好的医生都惊叹简直是个奇迹。
飞行器正平稳的运行,驶向目的地,他望向窗外,云层被一片片地穿过,下方的地表逐渐显露出来。
这是个相对荒芜的星球,大片棕黄色的荒漠地表,风卷起黄沙,被围在最外面的防风林阻挡。
曾经不存在生命的死寂星球在人类的改造之下,也规划出了一片片能够居住的区域。
玻璃窗上映出青年的模样,他原本剪得很短的黑发在修养的这段时间里长长了,听闻这边工作的造型要求不像军队里那么严格,也就没再修理,现在堪堪盖住眉梢和耳尖。
素来如鹰隼般锋利的双眼充满着平静,而更深处是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仍然穿着那身陪伴了他整整八年的军装,但肩章上的星星已经不可能再增加了。
疼痛重新隐藏起来,等待下一次发作,阮陌北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枚勋章,圆形金属牌上,雄鹰正在展翅翱翔。
这是他获得的最后的军功——用长达三周的埋伏,成功狙杀了母巢中新生的虫族女皇,荣获了几乎只有死人才能拿到的特等功。
代价是几乎被疯狂暴.动的虫族啃噬腐蚀成一滩烂肉。
如果不是被观测手拼尽全力拽出母巢,他现在已经变成虫族繁衍后代的菌毯了。
受伤最严重的他活了下来,观测手却因为虫族的毒素浑身糜烂,死在了他隔壁病房。
阮陌北永远也不会忘记观测手的父母在代领军功时,颤抖的手和落下的眼泪。
如果他没能侥幸活下来,父亲是不是也会……
阮陌北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刚刚他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了许多复杂的事情,可他在第一时间被疼痛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阮陌北没放在心上,旁边的陪同医生注意到他反复的呼吸调整,转过头,道:“感觉怎么样?”
“还好,我没事。”
下方的建筑群正逐渐靠近,伴随着一场震动,飞船很快落地,停在了大门之前。
阮陌北走出飞船,抬头望着高大的铁门,冷冰冰的门上不存在任何标注,周围的高压电网呈现出令人心悸的蓝紫色,被圈起来的建筑有一大片,全都是相当死板冰冷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