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粤也学着方裕物,自顾自跟他碰壶,方裕物几乎是讷讷地喝了一口,他在看骁粤,骁粤却在看落日云霞。
骁粤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嘴角沾着酒渍:“我知道您心里有疑虑,可这礼已经交到您手上了,您信或不信…”
“信。”方裕物打断他,“本候信你。”
骁粤不敢将方裕物所说的话当真,唯独这一句,骁粤相信了。
方裕物连自己的内线都告知他了,必定是信他的,骁粤又有什么理由不信。
骁粤正要开口,却听见方裕物道:“骁粤你的话本候一定信,只是本候有一点疑惑,还请骁将军解疑。”
骁粤洗耳恭听。
方裕物眸色认真:“本候和祁宸是有储位之争的,他日本候若是继位,第一个便要铲除这信王府,你可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骁粤点头。
他怎会不知,骁粤也怀疑过祁宸此举的用意,只是储玉说了,这红皮卷记载的阵法的确是驭兵之术,而且,近两日祁宸的行为着实离经叛道,不像在意储位的人。
所以骁粤大胆揣测了一下祁宸的心思——他想用驭兵之术同方裕物达成和解,换取信王府上下一世安宁?
可祁宸又特意叮嘱骁粤要以自己的名义送……骁粤知道这样想很天真,但除了祁宸想跟他缬草一生之外,他确实想不出别的理由。
“方侯爷,”骁粤只是淡淡地喊他,“倘若王爷将储位拱手相让,您还会想要铲除信王府吗?”
“会。”方裕物毫不犹豫。
骁粤:“……”
方裕物不再去看骁粤,放眼远山,霞光万里,山林微翠,风吹动了他鬓间的发丝,扇动他的衣角。
笑意从方裕物的面容上消失,声音却愈发地平静柔和:“你看,这就是君王的天,和君王的山,每当一代君王暮年,这三尺龙椅之上便如同这漫天的云霞,血光绚丽,自古以来哪朝君王不是诛血亲、清余党才坐稳皇位。”
骁粤:“……”
方裕物云淡风轻地看了身旁人一眼,唏嘘道:“傻瓜,别这么看我,换了祁宸继位大统,这也是我的下场。”
“可是王爷他…”
骁粤话音一滞,方裕物没有立刻接话,等了半晌也没等到骁粤的下文。
于是好笑地问:“你不会真以为祁宸会为了你放弃皇位吧?”
骁粤定定地看着他,眼睫微颤。
“比太极殿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做的是储君,一个储君的继位需要无数朝臣的鲜血铸就,没有人可以在中途退场,”方裕物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轻敲着酒壶,“所以我和祁宸必须死一个。”
生死在方裕物口中如湖畔微风,轻拂无痕,骁粤听见耳中,哽在心间。
骁粤张了张嘴,喉咙涩得难受:“不会……我不会让他杀您……”
“骁粤。”金色的夕阳中,方裕物下颌微仰,闭目听风,“倘若有一天,我和祁宸必须要手刃对方,你会希望谁活着?”
骁粤:“……”
沉默就是最直接的回答,方裕物不禁吁了口气,笑着看向骁粤:“锦囊你收好,不论你的立场如何,本候对你永不食言。”
他说着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迎风离去。
骁粤忽然振身而起:“方侯爷!”
方裕物在三丈外停住了脚。
骁粤望着他的背影:“您为何对我这么好?”
如果方裕物一直以来对他的撩拨仅仅只是利用,那如今骁粤的心已经给了祁宸,他大可不必再耗费这样的心思。
方裕物并未转身,骁粤却听见了他浸在风里的笑。
“当年月钩城,见过你的可不止祁宸一人。”
方裕物这么说。
骁粤:“……”
方裕物凭身一跃,很快消失在了屋顶瓦舍之间。
夕阳如血,余晖烧红了天,骁粤久久矗立在风中,有些失神望着人消失的方向,心中一时千头万绪,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沉淀,赘得他喘不过气。
骁粤一时无法平复内心的不安,也无法将杂乱如麻的头绪整合起来,就是忽然有种强烈的直觉——将红皮卷交给方裕物也许错了。
可又说不上来究竟错在哪儿。
第69章 第五卷 ·玉树流光照后莛(6)
夕阳落幕,入夜后,天气发生了变化,风吹得呜呜作响,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须臾,传来了隐隐的雷鸣。
储玉去了浣衣房将晾晒的衣服收回潇湘阁,一进门便看见了齐德隆坐在堂前喝茶吃点心。
储玉走上前,将齐德隆的茶壶推到桌角,边叠衣服边问:“你不是陪倌人去千秋殿了吗?回得这么早?”
齐德隆咬了一口千年酥,嘲道:“呵,吃了闭门羹当然回得早。”
储玉环视了一圈:“那倌人呢?”
“他还在千秋殿门口等着他的情郎给他开门,”齐德隆看了一眼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窗户,“大雨就要来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了懒得陪他折腾,就先回来了。”
储玉叹气道:“王爷怎么又跟倌人闹脾气了,上一阵才刚过了没两日。”
“哎!”齐德隆就这半杯茶,咽了一口闷气,“不是我说,这南粤的王爷也太能作了,隔三差五总得弄出点幺蛾子折磨人,一会要吃醋,一会又发脾气,刚死乞白赖地让人不要走,转头又把人关在门外不让进,什么毛病!”
储玉也有同感,只是这些话她可不敢说,也就齐德隆不怕祸从口出。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近,储玉心不在焉地叠着骁粤的衣裳,道:“听说今日早朝皇上震怒,下朝之后还将王爷宣到了紫宸宫,关上宫门谈了许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那还用说。”齐德隆道,“我要是生出这等忤逆子,我也肯定打死他!”
千秋殿——
祁宸公然与朝堂之上驳斥重臣,袒护骁粤,事后被皇上关上殿门施以家法,烧至赤红的玄铁戒鞭抽在背上,整整二十鞭。
福嘉小心翼翼地蘸取膏药,看着祁宸血肉模糊的后背,心疼不已:“您这次真是把皇上给惹急了,戒鞭是烧红了往您身上抽,幸好有老太后及时赶到,不然您若是真挨足那四十鞭,那可真得躺上个把月了。”
祁宸苍白的脸上渗着细密的冷汗,闷哼融进了恰好传来的雷声里:“无碍,此时不准张扬,让赵天鉴别来了,你替本王上药便好。”
福嘉粗糙的手轻如点水地为他上着药,缓缓道:“可是王爷,您受了家法的事可以瞒着骁善卿,可大臣们上奏要处死骁善卿的事……”
“哼。” 祁宸冷笑道,“不会再有这样的奏折了。”
祁宸在紫宸宫偶同皇上待了很久,最后虽然被用了家法,但却没在提及骁粤的事,许多大臣业已经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信王受宠胡作非为已是常态,加之老太后护着,朝臣定然也不敢再多言。
福嘉了悟:“虽说皇上目前认同了您的计划,但您此番恐会失掉朝臣对您的……”
“嬷嬷。”祁宸语气淡淡。
福嘉立刻垂首:“是老奴多嘴了。”
轰隆隆——
雷声大作,福嘉不再提朝政,转而望向窗外:“这天就快下雨了,骁善卿还在殿外等着呢,怎么劝都劝不走,要不您就见见他?”
“不可。”祁宸闭上眼,灼烧的疼痛让他狠狠皱眉,“让他见到本王这样,他定又要同本王闹个不停,不见。”
“可骁善卿这脾气……”福嘉无奈道。
祁宸:“让人将他打晕送回潇湘阁去。”
打晕?福嘉觉得这不太妥:“这恐怕……”
祁宸道:“嬷嬷有疑问?”
“疑问倒是没有,只是这么做…”福嘉放下药瓶,为祁宸贴上纱布,“这样骁善卿定会以为您又在为他与方侯爷见面之事赌气,他又会难过了。”
祁宸立即道:“那本王赌气便是,他还不曾跟本王饮酒赏过日落。”
福嘉笑了。
祁宸问道:“嬷嬷为何发笑?”
“老奴是觉得王爷这回是在真不在理了,”福嘉道,“这首先是方侯爷不请自来,晚霞是误打误撞,再说人骁善卿不是完成您托付给他的事了么。”
祁宸不语。
福嘉知道他的小王爷是什么心思,索性点破他:“王爷您若总是变着法子跟骁善卿闹别扭,可能陪他看江峡桃花的人也不是您了。”
祁宸倏然转头——那还是本王的错了?
福嘉慈祥地笑了笑:“您为了骁善卿连皇室的家法都领了,这心里分明在乎得不行,您又何苦反复折磨他呢,您不心疼啊?”
祁宸:“………”
心疼?
祁宸当然心疼,只是……他总觉得骁粤心里装了很多人和事,即使他看向祁宸是眼中刻满了爱意,即使祁宸总能轻而易举地揽他入怀,可祁宸握着他的时候,却感觉仿佛握着一把流沙。
祁宸生来便拥有一切,哪怕骁粤不爱他,他照样能用强硬的手段将他留下,就像他们最初开始时那样,可是……
…可他不想骁粤做他的金丝雀,他希望他是候鸟,候鸟南飞千万里,亦会于归期走上归途。
可骁粤他……
骁粤会在流着泪对他说对不起,会在他怀里含泪喊着别人的名字,那双装满泪水的眼睛,凄楚得让他心惊胆寒,唯有骁粤悲恸地缩进他的怀里的时候,他才能短暂地安心。
所以他想折磨骁粤,让骁粤满心满眼都是他,正因如此,红色的盒子直到今天也一直躺在祁宸的柜子里。
“骁善卿您不能进去!!您不能!!”
长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呼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骁粤趁明朔不注意冲进了千秋殿。
祁宸翻身而起,拉了一件深衣随意裹上:“赶紧收起来!”
福嘉将带血的毛巾和衣物塞进到了床下,药瓶药罐也是胡乱藏进了柜子里,道:“王爷您的脸色很差……”
“王爷!!”骁粤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站住!”祁宸一喝,“不许进来!”
骁粤推门的手僵在了空中,犹豫地缩了缩:“王爷您为什么不见我?”
骁粤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为什么祁宸要对他这么大声,还将他关在殿门外:“您是在气我昨天顶撞了您?”
雷声隆隆,屋人没有回应。
骁粤对着门板道:“还是因为那些赏赐……或者是因为方侯爷?”
依然没有回应。
骁粤就知道会这样,明明是祁宸自己让他把红皮卷交给方裕物,无论如何都会见上一面的,而且……
而且他和方侯爷明明什么都没有,王府内那么多暗哨都看见的,可祁宸就是不跟他讲理,他从来不讲道理。
骁粤又委屈又着急:“祁宸!!”
这一声喊得奏效,眼前的门板“吱呀”一声打开了。
“福嘉嬷嬷?”骁粤一惊,赶紧后退一步。
骁粤没想到这么晚了祁宸的寝殿里还有人,而且还是管事的福嘉嬷嬷,顿时有些后悔连名带姓喊那一嗓了。
他还以为福嘉会赶他走,不料福嘉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骁粤赶紧进屋去。
骁粤微微一怔。
福嘉看他一脸木讷,伸手将他拽进了房门,将他往里屋推了推,嘴里却说着:“骁善卿您不能进去,王爷已经睡下了,您明日再……你真不能进……”
福嘉退出寝殿关上了门,屋里的人吹灭了烛火,骁粤站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朝里屋走:“王爷?”
大概是外边雷声的缘故,骁粤觉得屋子里安静极了,连自己喘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不自觉压了压声线:“王爷您怎么不点灯?”
咚——
一声闷响,骁粤不小心撞上了翠玉屏风,屋外闪电的光照进了里屋,断断续续,骁粤能大致看清家具陈设的黑影。
骁粤拨开垂帘,玉珠叮铃作响;“王爷??您在哪儿啊?”
祁宸的床上没有人,桌案边也没人……
忽然,骁粤一个扭头,一个高大的黑影就在肩侧,一道闪电的光照得祁宸面容惨白,骁粤下意识浑身一颤。
骁粤的话音有些微颤:“王爷,我……您听我解释。”
祁宸哪需要他解释什么,虽然骁粤把账本和赏赐都还给他,他也气愤过一会儿,但骁粤的本意是出于爱他,他哪能真不讲理。
关于方裕物……
祁宸确实不愿骁粤见他,但今日之事,错不在骁粤,他只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面色苍白的样子,以前的骁粤是冷若冰霜,如今往他怀里一钻就能变成个小哭包,祁宸实在不想让他再胡思乱想。
祁宸比骁粤足足高了大半个头,故意冷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方才不是还直呼本王的名讳吗?为何现在不叫了?”
骁粤盯着近在咫尺的黑影沉默了良久,然后缓缓伸出手,想去环住祁宸的腰。
祁宸推开了他:“做什么?”
不能抱,他背上有伤。
可祁宸的这么一个动作对骁粤来说格外残忍:“王爷,我……对不起。”
“你为何要道歉?”祁宸的声音沉得跟雷声混为一体。
……为何道歉?
骁粤也不知道,他只是习惯性道歉而已,祁宸思想问题的角度和方式太过特立独行,骁粤总是不知道他为何要生气。
祁宸沉重地叹了口鼻息:“你没有做错为何要道歉?你以前的心气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