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裕物学乖了,怕自己一开口,骁粤就直接将衣服盖道他脸上,于是默默地在一旁坐下来烤鱼。
清风徐徐,山虫齐鸣。
齐德隆渐渐打起了呼噜,柴火噼啪混着山虫的鸣叫,四下仿佛杂音笼罩,又似乎万籁俱静。
骁粤动了动眼珠,看了方裕物好几眼。方裕物认真地烤着鱼,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在他脸上打下了明暗的阴影。
“你有地方去吗?”骁粤忽然开口。
方裕物抬了下眼:“没有。”
骁粤又问:“那有想去的地方吗?”
方裕物看着滋油的鱼皮,声线低沉:“我如今已是全天下通缉的对象,世间再难有我容身之处,”他停顿了一下,笑笑说,“或许你就该让祁宸杀了我。”
骁粤沉默了片刻,低语道:“有,你还有容身之处。”
方裕物笑了,没有看他。
骁粤:“你跟我走吧。”
方裕物神色微不可察地一顿:“皋戌受我讨伐,又岂能容我。”
“不是皋戌。”骁粤抬眼看向他。
“……”
“我要去的地方和这里完全不同,那里人们只为生活奔波,没有独裁和屠杀,只有对法律和生命的敬畏,你可以卖掉你腰间的金刚石吊坠,买一座房子,上一所大学,学着慢慢适应和生存。”
方裕物看向他:“什么地方?”
“我来的地方。”骁粤这么说。
第126章 第八卷 ·落红满地归寂中(9)
方裕物在那一刻思考了许多,嘴角噙着清浅的笑意:“你来的地方很远?”
方裕物记得在鞑玡山时,骁粤曾指着天边,告诉他他的家在比皋戌更远的地方。
大山的夜风带着微薄的寒凉,骁粤将烤干的衣物递给方裕物:“很远,如果徒步要走上好几百年。”
方裕物挑了挑眉:“…”
“你怕陌生的世界的吗?”骁粤忽然这么问。
方裕物面露惊疑惑,道:“你觉得我怕?”
“我曾经也不怕。”骁粤道,“我刚来到南粤的时候,我连死都不怕,但现在……”他看着跳跃的火焰,顿了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有多恐怖。”
方裕物默默地看着他。
骁粤继续道:“你所背负的珍贵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文不值,你会怨,会恨,会想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同你的认知背道而驰,到最后你才发现,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背道而驰人一直是自己,你所做的一切无论如何也对不了……”
方裕物:“我也曾对抗过世界,我成功了。”
骁粤浅浅一笑,清浅地呼吸着:“这不一样,在不同的世界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文明,就像今天的南粤,将来你们的子孙后辈会沥尽鲜血,横跨几百年的沧桑去推翻皇权的统治,实现天下大同的梦。”
方裕物仍是疑惑:“?”
“我来的地方那里没有战争,人的生命是至高无上的,每个人都能进学堂,受教育,参军是民族的信仰,每个人都有希望成为一个国的领导人,”骁粤用下巴指了指打呼的齐德隆,“在这里齐教授是个年过半百的平民蝼蚁,可在我们那里,他是科学的巨人,他革新了一个时代,他每迈出一小步,就是全人类的一大步。”
“即是如此的大同世界,我为何要怕?”
“大同只是表象,其实五路何时何地,人心才是一个文明的心脏,而人性却始终自私。”
方裕物:“何解?”
骁粤轻叹道:“就像你我,你在祁宸面前陷害我,而我也有过陷害你的念头,尽管这样我还是会怨你,怨你没有对我善良。”他说着说着微微停顿,“明明做着和对方一样事,却希望对方大度,这就是人性。”
方裕物忽然一笑:“你这是反讽我坑害你,还妄想求你原谅?”
“你我都不例外,”骁粤道,“善良是每个人对别人的期许,这些表面的美好期待,和贫富偏见,将人无形地划分三六九等,这便是大同社会。”
方裕物无谓道:“你是担心我会怕这些?”
“我怕你失落。”骁粤压了压眼睑,接过了方裕物递过来的鱼,“那里你只能是个普通人,不会再有下属和奴隶,久居高位又跌入尘埃的感觉,你能忍受吗?”
方裕物一耸肩:“还有什么比一个阶下囚更低微?”
闻言,骁粤还是笑笑,他撕下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鱼皮已经烤焦,但里边的肉质却很鲜嫩,无盐无味,谈不上美味,却能果腹。
骁粤机械地将剔着鱼刺,他一方面觉得方裕物言之有理,一方面觉得自己白操心,以方裕物的能力和手段,无论是上大学还是参军应该都会大有作为,也不会久居人人下。
方裕物忽然问他:“能和你在一起吗?”
骁粤倏地抬眼。
方裕物重复道:“在那边,我能和你在一起吗?我只在乎这个。”
看着方裕物的眼神,骁粤的眼波淡淡,道:“我们可以是永远的朋友。”
朋友……方裕物点点头,笑了,没再说什么。
泉水叮咚,虫鸣栖栖,骁粤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松树皮,溅起了跳动的火星。
过了许久,骁粤也在石头边躺了下来,将守夜的重任默默扔给了方裕物。
在骁粤看不见的地方,方裕物脸上的笑意褪去,温暖的火光勉为其难给他渡上一层暖色。
骁粤躺在火堆边,火和红衣衬得他的肤色愈发白皙,睫毛的阴影在火光中跃动,看着像是真的睡着了。
周围的草丛里偶尔会有小型动物活动的窸窣声响。
一条毒水蛇悄悄地接近骁粤,被横空飞来的木签刺穿了脑袋,钉在了石缝里。
月过中天,夜空被圆月照出了阴云的轮廓,天边也隐隐泛起了白。
天快亮了,方裕物最后将一块枯木枝扔进了火堆,忽然,周围的环境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
除了水流的声音,四下俱静。
半山的虫鸣几乎在一瞬间安静。
陷入了熟睡的人也被骤然变化的环境影响,骁粤的眉心不自觉地抽动,逐渐醒转过来,在忽然压抑的环境中支起身来:“怎么回事?”
方裕物的神色肃然,他的视线锁定着土丘上昏暗的山林:“有人。”
骁粤顿时困意全无。能惊动半座山的虫鸟,进山的人数绝不在少数。
“是朝廷的人?”骁粤声线紧绷。
方裕物嗯了一声,道:“我们快走。”
熟睡中的齐德隆被骁粤一把拽醒,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就被骁粤拉着朝山涧上游阔步而去。
齐德隆睡眼惺忪,踩在鹅卵石上三步一崴脚:“怎回事怎么回事?你们干什么??”
骁粤瞪了他一眼,齐德隆立马压低嗓门:“到底怎么回事,哎哟我的老骨头……”
骁粤:“有追兵。”
齐德隆顿时茅塞顿开,健步如飞。
方裕物从火堆中取了两只火把,一直走在前面探路:“越往上游两侧的山丘便越是陡峭,我们只能沿着河岸一直往上。”
齐德隆:“河上游能通到什么地方?”
方裕物:“花萼关。”
花萼关?
骁粤记得那个地方,那同月牙儿一道策马去西洲时曾经过那个地方,那是一片裸露的岩石岭,除了陡峭的悬崖峭壁和黄沙,根本没有一朵花。
可他们没有第二个选择,他三人若是毫无准备进到峨梵山深处,撞上任何猛兽毒禽便是九死一生,这是唯一能避开山脚下的官道出山的路。
天的尽头,月亮还悬在云端,天光就已经穿破云层,投下肉眼可见的光束。
火把的光在灰蒙蒙的山道间显得有些多余起来,方裕物干脆扔掉火把,跃过一道足足半丈小溪,回身向骁粤伸出了手。
骁粤抓住了方裕物的手,跃过小溪,回身向齐德隆也伸出了手。
齐德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的皱纹都粘在了一起:“我……我……”
他话音刚起,山涧后方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通亮的火把。
“在那边!!”
“——抓住他们!”
骁粤急色:“快!”
“卧槽!!”齐德隆惊恐万状,没去拉骁粤的手一步跃过了小溪,冲到了方裕物前头。
齐德隆老当益壮,骁粤悬空的手愣了愣,转身在凹凸不平的河岸上狂奔起来,方裕物放慢了速度,始终和他并肩。
第127章 第八卷 ·落红满地归寂中(10)
花萼关山势险峻,陡直的石壁层峦叠嶂,凸起的岩石鳞次栉比。
祁宸及大内禁卫军总统领苏舜,率二百精锐进山,沿着山涧的石壁滩,将三人逼上花萼关黑石崖——
骁粤站在悬崖边,脚下松动岩石坠下山崖,撞击着陡峭的崖壁,支离破碎地跌入白雾笼盖的山谷。
齐德隆惯性向前险些没刹住脚,幸得骁粤即使拉他一把。
八百禁卫军拉弓上箭,将断崖团团包抄——
“圣旨在此,末将大内禁卫军苏舜奉皇帝圣旨捉拿叛贼方裕物,若有反抗,尔等格杀勿论。”
四面楚歌,方裕物立于阵前,将骁粤二人护在身后:“苏将军别来无恙,”他一双兽瞳环视四周,“如此阵仗,是要将往日怨气一并同本候清算了。”
苏舜气阔伟岸,横眉纵目:“末将乃是奉旨行事,劝方侯爷莫要做无谓的抵抗。”
方裕物哂笑:“好一句无谓的抵抗,祁宸人呢?”
“王爷到!”
前方兵阵应声让开一条通道,祁宸一席黑金蟒袍下了高头大马,径直走上阵前。
他的视线越过了方裕物,看向站在悬崖边红衣胜火的人:“骁粤!”
骁粤迎风站立,山谷呼啸的风卷起黄沙,骁粤的衣摆在风中簌簌空响,整个人摇晃着,好似随时会失足坠崖。
他看向祁宸,风沙迷了眼。
祁宸远远地朝他伸出手:“骁粤,跟本王回去。”
骁粤后退半步,离悬崖更近半寸:“……”
祁宸不敢再往前,伪装的耐心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急色:“方裕物谋朝篡位,横竖死路一条,跟他站在一起你就是叛党……”
骁粤身形微晃,远远地望着他。
祁宸:“……我们还没有拜堂,快到本王身边来。”
祁宸从土地庙来,那把匕首就掉在他的身边,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把飞凤匕首是内务放置在千秋殿的“子孙器具”中的其中之一,蓝珺瑶入千秋殿时,它还仍挂在床头。
是谁拿走了它?
它为什么在骁粤手里?
祁宸心中有一个令他五内俱裂的想法,他有很多话要问骁粤,他必须要问他。
可是骁粤摇头,仍是那一句:“求你放了我……”
唰啦一声,黑金折扇的风刃划破空气,挡住了祁宸的视线。
祁宸倏地看向方裕物,神色生寒:“留着骁粤,除此之外,全灭不留。”
苏舜:“拿下!!”
一声令下,前排禁军一拥而上,铁扇旋空飞出,抹了数十人的脖子。
骁粤站在崖边,齐德隆一把抓住骁粤的胳膊,对提刀看来的小将士喊道:“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我拉他跳下去!!”
小将士高举着官刀不敢劈下,忽然,齐德隆足下岩石一松,二人身形猛然晃起来,小将士慌乱拉住骁粤,骁粤站定提脚一踹,小将士顿时退出去几米。
齐德隆抡起包袱往迎面冲来的人脑袋上一同乱砸,金条珠宝满天乱飞,连同那块红色的小铁盒一并飞了出去。
齐德隆趴在地上朝着信号泵爬了过去,眼前全是一闪而过的人腿,在他上方,一把刀正劈向他的后脑。
骁粤:“教授小心!!”
骁粤上前抱住了持刀的那条胳膊,齐德隆伸手去够信号泵,一只铁靴重重地踩在了盒子上,灯光骤然亮起,飞速闪烁,然后被另一脚踹到了更远的地方。
苏舜忽然震声一吼:“杀了骁粤!”
一把官刀直直砍向骁粤,骁粤蓦然转身,看着淬寒的刀口在眼前被铁扇挑飞。
方裕物:“祁宸你疯了!!”
祁宸也被苏舜的命令震慑住,当即大喝:“住手!!”
禁军无一人听他号令,他所带来的兵马全然无视了他的命令。
方裕物和骁粤成了活靶子,所有的刀口枪口在一瞬间调转了方向,朝二人直直刺过去,齐德隆手脚并用爬到了一侧悬崖边,将沾满灰的信号泵捡了回来。
祁宸一把揪住苏舜的衣襟,勃然大怒:“你活腻了!”
苏舜直视他:“奉皇上密令,妖人骁粤,邀宠魅上,迷惑主上,其罪当诛,责令取其首级,悬于天神门示众三日,以儆下世。”
祁宸狠狠勒着他的衣襟,低吼道:“这不可能!!”
皇上分明已经答应他,只要他娶了蓝珺瑶便不再为难骁粤,他分明金口玉言应允了。
“皇上料到了您会对这妖人仁慈手软,”苏舜掏出了龙纹烫金的黑折子,“秘旨在此,王爷莫要继续姑息养奸!!”
真的是秘旨。
他的父皇骗了他!!
骁粤:“齐教授小心!!”
齐德隆抱着就地滚了好几圈,应声被逼到了悬崖边缘。
刀光剑影中,骁粤的呼喊声传来:“祁宸快让他们住手!!”
祁宸倏地看过去,正要冲入阵中,苏舜忽然一个反推偷袭了祁宸,祁宸猛然后退数步,被身后围过来的禁卫军死死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