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不知餍足的讨厌熊孩子,对着货架上最漂亮的玩具娃娃尖叫。
我的!
那是我的!
第5章
路西恩许久没听见自己在脑子里对自己发疯了。
穿越后就再也没有过,就连系统觉醒这种大事他都激动得过于平凡,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穿越坏掉了。
现在看来不过是生病太过消耗体力,这个世界也没什么能吸引熊孩子注意力的有趣东西。
——不。
路西恩垂眸看着窗外的守卫先生,指尖隔着空气轻轻碰触那双眼睛。
他眼前不就是吗。
“守卫。”他开口,笃定自己的声音能被听到,“过来。”
伊西站在花园里,仰头去看二楼窗边的人,与路西恩对上眼的下一秒就移开了视线。
少年站在灯火与月光的交界线里,精致的眉眼被蒙上了一层暧昧温软的光晕——此后很多年,伊西都无比沉痛地将这一眼归为自己此生眼睛最瞎的一次,才会觉得少年清澈干净得像是月下白鹿。
在霍尔族的传说里,白鹿是月亮女神穆恩娜的坐骑,每晚踏着月光在夜色中巡游,只有心无杂念善良纯洁的少女才能看到白鹿巡游的残影,星子坠落般划过天际。
别问,问就都是月亮惹的祸。
导致伊西此刻眼里看到的,还是个【柔弱】【无害】【天真】的稚嫩少年。
他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恭谨地俯身行礼,“夜安,公爵阁下。”
被少年的外貌稍微晃了个神不影响他正确判断对方的身份:能出现在这里的少年人,穿着华贵一身贵族气派,再加上苍白的脸色和瘦骨伶仃的体型,能符合条件的只有今天的主角维尔维德公爵了。
那不是他可以光明正大打量的人物。
于是伊西的视线落在自己靴子上的皮革纹路上,心里止不住嘀咕自己刚才是否吓到了这位帝都来的贵族老爷。他对霍尔在外的名声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清楚自己刚才警惕地瞪上一眼是什么样的凶相。
万一把人吓到就麻烦了,这可是维尔维德的新任领主,以贵族老爷们的任性麻烦程度,第一印象不佳很可能会牵连待在故乡的族人。
“我说——”路西恩开口,语调里压着让伊西心里警铃大作的情绪。
他听见那位公爵阁下指节敲敲窗台,像是呼唤自己养的猎犬那般,淡淡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过来。”
这次伊西听懂了他的意思了,并且显然这位阁下很不满自己还要他重复第二遍的拖拖拉拉。
出于完成任务的雇佣兵本能,伊西抬头判断了一下自己跟二楼窗户的距离,不是多么困难只需要他跳一跳的高度,窗沿下装饰的雕刻纹路正好用以落脚。
但是……
伊西在公爵阁下的注视下冷静地划掉剩余的问题一二三四,往边上走了两步站到一个更合适起跳的位置,颔首道:“请您小心。”
话音未落他人已纵身跃起,又轻盈地踩住二楼窗沿下凸起的雕刻上落脚。路西恩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影闪过,那双漂亮的金色兽瞳便已触手可及。
他并不与他对视。
路西恩想大抵是因为身份差别的缘故,青年霍尔垂下的眼睫长而卷翘,是和发色一样的银白。
他伸手挽住一缕从霍尔肩头滑下的银发,在指尖缠着绕了个圈,“报上你的名字,守卫。”
凑得近了路西恩才注意到那一头银发并非直接束起,左耳耳侧并列编着几根细细的小麻花,藏在银发里一起高高扎起。
于是他又揪住了一根小辫子研究起来,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对手上的头发更有兴趣一些。伊西弯了弯腰配合公爵阁下不太乐观的海拔,低声回答:“阁下,我叫伊西,伊西·霍尔罗耶。”
“路西恩·芬里……”路西恩顿住,揪着伊西的小辫子往前扯——就跟拉扯着猎犬的项圈一般,伊西不得不顺着拉扯的力道钻了窗户进屋。
踩在屋里厚实地毯上站定后,伊西听见年轻的公爵阁下平视他的胸口很不贵族的咂舌,又接着没说完的话头重新自我介绍道,“路西恩·威尔·芬里维德尔·维尔维德。”
路西恩由衷感谢自己的母亲出身不显,要是跟便宜哥哥们那样名字里再加上母族的中间名,他真不保证自己能一口气把自己的名字背下来。
少年抬着下巴,下巴尖尖的弧度为他冷淡傲慢的模样增添了几分可信度。这样似乎也的确完美遮掩住了他此刻面对陌生人的生疏,以及那么一点点、伊西保证只有那么一点点的紧张无措。
可他分明就没有必要向一个守卫自我介绍,平民不会有任何机会用到这样一位贵族老爷的全名。事实上平民只需要知道贵族的尊称就够了,不那么遥远的几代之前,直呼贵族的名字还是更让平民进监狱里蹲几天的不敬之罪。
站在角落里的侍从都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深深觉得自己就应该是个真的瞎子聋子才会更好,可这位公爵不是他能腹诽评论的人物,他只能沉默,再沉默,沉默得仿佛这个房间里只有两个人。
伊西忍不住猜测——根据路西恩的种种传闻进行的合理猜测——他是不是这位公爵阁下人生中第一个面对面交谈的普通平民。
就像吟游诗人故事里被囚禁在高塔的公主,美丽、优雅、傲慢——但又是什么也不懂的白纸一张。
伊西因这足够进监狱的不敬联想哑然失笑,但他表面上依旧温驯地听从路西恩的指示关上窗户,又解下腰间腿上坚硬的护甲,规规矩矩在屋里唯一一把长椅上坐好。
“再左边一点,往后坐一点、太后了,往前,腿抬起来一点。”公爵阁下严格地调整他的姿势,审视许久才勉强算是满意地点头,在他旁边坐下。
!
伊西条件反射就想站起来,下一秒路西恩的动作和压在他大腿上的分量又迫使他坐回原位。
“放松点。”公爵阁下拍拍他的膝盖,显然对躺下时枕到硬得像块木头的大腿很不满意。
好吧。伊西默默叹气,强迫自己放松肌肉,免得硌到公爵阁下尊贵的后脑勺。
大概是房间里大大小小快二十个软枕没有一个能让维尔维德公爵舒舒服服地躺下,才随手从外头抓了他这个路过的人肉枕头来用。
伊西不得不说,只是坐着不动当枕头给他安心的熟悉感。在贵族家里当守卫就是得有把自己当木雕石塑的自觉,再说这也就是当个枕头,当年他还碰到过拿他当柱子靠着干柴烈火的,总归贵族宴会上碰见什么都不奇怪。
他正催眠着自己是个不说不听的枕头,舒服躺下没几秒的公爵阁下再次向他下达了新的命令。
“伊西。”路西恩开口,不紧不慢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给我讲讲维尔维德……我只知道那里的罗勒斯花很漂亮。”
他很好奇——藏得不错只流露出一点小马脚的那种好奇,仰躺着抬起眼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就只能容下那一个人的身影。
比起一个贵族,他表现得更像一个孩子。
瞬间伊西感觉心口被击中了,被蓝色的、明亮的、小鹿般干净又无辜的眼神击中,心脏柔软地为之颤动。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嘴角试图扯起一个更适合面对孩子的弧度。
“好……”伊西舔舔嘴唇,哄孩子一样给路西恩讲起维尔维德的故事,不过距离他上次回维尔维德已经过了四五年,他又是早早出来闯荡后没怎么回去过,能讲的也就只有小时候在山里胡闹乱窜,还有族里老人唱着的神话传说。
伊西不擅长讲故事,前因后果的流水账异常单调。听着不断重复的“然后……”“然后……”“然后……”,路西恩就知道霍尔族的孩子肯定不学修辞课,倒是叙事诗唱得还在调上,可惜前面童年故事过于催眠,伊西两句没唱完路西恩就先睡了过去。
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秒,路西恩满意又不怎么满意地看着系统界面里更新出了新的人物信息。
【伊西·霍尔罗耶】
【伊西·霍尔罗耶在山林里出生。
生育吞噬了他的母亲,疾病吞噬了他的父亲。
他相信总有一天也会有什么……
把他吞吃殆尽。】
伊西不是他的下属,所以路西恩只看到了这样的几句描述,语焉不详又细思恐极,倒是很适合拿来玩海龟汤之类的饭后游戏。
路西恩选择性忽略了脑袋里叫着我来吃我来吃的熊孩子尖叫,虽然他已经脑补出自己举着刀叉对伊西馋涎欲滴的诡异场景。
好吧,好吧,走的时候把伊西一起带走总行了吧。
霍尔佣兵没有什么不接的生意,只要任务酬金给得足够丰厚,刀山火海他们都能眼睛不眨地往里闯。
何况路西恩只是需要伊西陪着他回维尔维德——能借着任务回家还有钱拿,路西恩想不出伊西会拒绝的理由。
他把这个诱人的胡萝卜高高挂起来,就顺利地糊弄住了宴会结束后发现“玩具”不会跟着自己回家的吵闹熊孩子,这样给点甜头哄孩子的技术路西恩熟练之极,一度觉得有糊弄熊孩子比赛他肯定能拿第一。
要不然他上辈子绝对坚持不到那么后面才死到穿越,路西恩个人认为穿越后脑袋里安静老实了足足八年,除了生病也跟知道上辈子翻车的罪魁祸首是谁有关。
熊孩子嘛,做错了事就两手一摊躺平装死,把烂摊子留给大人收拾。
……
啊,请千万别误会,路西恩发誓自己没有发疯。
虽然他习惯性把自己的过于忠实于欲望的糟糕部分拆出来便于管理,但他(上辈子)有三甲医院开出的检测报告,证明他距离完全崩溃还有长长长的一段距离。
他只是和诸位一样再平凡不过的正常人罢了。
第6章
此时打卡下班的伊西还不知道有送钱的任务即将找上门,事实上结算完宴会守卫的薪酬之后,那位过分年轻的公爵阁下就和宴会上看到的其他事情一起被他封箱钉死埋进记忆深处,这是他们霍尔佣兵的职业道德。
活儿干完了就把事情都忘掉,雇佣兵的记性不用太好。
不过因为陪着公爵阁下睡了一觉,人肉枕头当得尽职尽责,这一次他拿到的酬劳格外丰厚一些,落在手里的六枚金币闪闪发光,令他的心情无比愉悦。
管家先生还打包了不少宴会上剩下的点心给他们,基本上所有宴会上的点心都无人问津,一般剩下的就会这样拿给仆人守卫临时工们分掉,属于干这份活的隐性福利。
伊西把工钱仔细揣进腰包里揣好,披上斗篷拉低兜帽,计划着这笔钱买了新兵器后还能和同伴们小小的奢侈一下。
比如去酒馆来几杯清澈甘醇的麦酒,点几份厨娘的拿手菜换换口味,迪路的手艺只能说能填饱肚子,条件允许谁都想吃点好的。
其他人怎么想伊西不敢保证,尼德那个贪吃鬼肯定第一个举手欢呼。
伊西一直觉得尼德愿意捏着鼻子去欢馆守门,欢馆晚上水准在线的夜宵供应功不可没。
嗯?为什么伊西会知道欢馆供应夜宵?
这就跟他会从宴会上打包剩下的点心一个道理,欢馆那种地方浪费的食物只多不少,尼德时不时就能拎点好东西回来给大家开个荤。
索维娜城晨光将明的街上,风中送来来自更遥远北方的寒意。
伊西紧了紧领口,眯着眼仰望天空,清晨的阳光柔和温暖,刹那驱散了那一丝丝寒意。
他想维尔维德此时,应当已经是银装素裹的雪国了。
……
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下后,很快便是第二场雪,第三场雪。料峭寒风从高山滚滚而下,将穆恩山脉的满山苍翠染上霜色。
山路变得湿滑难走,积蓄过冬能量的野兽在林间徘徊,寒冷逼迫它们为争取更多食物而厮杀。接连好几天,山上吹拂下的风中透着血腥味,野兽的咆哮嘶吼不分昼夜地回响,惊得孩子整晚啼哭。
又一队冒险者狼狈不堪地空着手从山里逃出来,所有人都知道,穆恩山脉的封山季提前到来了。
这是穆恩山脉最狂暴最躁动的时节,整座山脉如同一头饥饿凶残的野兽,捕食所有送上门的血肉充饥。
往日冒险者与商人络绎不绝的山下市集冷清了下来,夏天搭起的帐篷被拆成木头和兽皮运走做别的用途,要不了几天这里就会再次变成荒地一片。
靠着在市集做小买卖糊口的平民忧愁叹气,没有冒险者和商人,他们那些食物酒水还有日常用品的小摊便没有生意,因为天气变冷一下子少赚一两个月的钱,想想都知道这个冬天会格外漫长而煎熬。
农民也在发愁,天气寒冷大雪突降毁掉了他们下半年的大半收成,变化的天气又带来了病魔侵袭,农舍里时常传出咳嗽喷嚏的声响。
治疗药剂要钱,教会圣水也要钱,还有各种税租压在头上,一层层收割去他们劳作整年的积蓄。
这些变化反应在数据上,就是路西恩睡醒一睁眼,就接收到来自系统的迎面暴击——本就没多少的各项数据大跳水,于是城市建设度一夜之间缩水将近三分之一,血淋淋的数字看得人心脏停摆呼吸不能。
路西恩证明,这绝不是夸张修辞的形容。
他比系统刚觉醒那会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他的生命值跟城市建设度直接挂钩,当天晚上他就再次被高烧咳嗽按在床上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