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就是——
鲁法尔输了。
这滋味可真他的不怎么好。
鲁法尔从信鸽腿上拆下竹筒的手法不怎么温柔,被信鸽低头啄了一口手背。这只羽毛洁白的鸟儿往边上跳跳,小黑豆眼机敏地环顾鲁法尔的房间, 只发现了东倒西歪的酒瓶子, 不由得发出嫌弃的咕咕咕。
到了这种时候,鲁法尔也懒得跟只鸟儿计较,你看现在连只鸟儿都能轻易落在他的窗台, 就知道他大势已去,身边根本没留下什么还能用的人。
就是想留下的也被他赶走了,鲁法尔不觉得做最后一搏会有什么实际意义。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既然眼下最上边那位已经判定了卢瑟斯的胜局,以他的能力和残存的势力, 垂死挣扎的唯一意义就是让他输得更加狼狈难堪。
那与其跟他绑定, 不如就此别过各奔东西, 说不定能谋求到一条生路,未来还有点东山再起的机会。
毕竟他正在赶回帝都的路上,再怎么说他也还是帝国的二皇子,卢瑟斯的加封仪式他应当出席才是。
这次回去了他基本就不会再有活着出来的机会,不是病逝就是意外身亡。
赶路回去的条件也不怎么好,路上还得提防着想提前处理了他去卢瑟斯面前邀功的家伙——那都是群蠢货,居然会觉得鲁法尔死在了半路对卢瑟斯是件好事情,但又确实给鲁法尔的归途增加了许多难度。
今天之前鲁法尔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靠着烈酒和药剂才能缓解自己疼得嗡嗡响的脑袋,不过他把自己打理得还不错,面容整洁衣着得体,精神面貌不至于太过憔悴。
他得回去,然后堂堂正正地死在卢瑟斯手里。
这样他跟卢瑟斯的这场战斗才算是圆满,而且只有他亲自出席了卢瑟斯的加封仪式,承认了卢瑟斯胜利的正当性,坦坦荡荡地引颈就戮,那些曾经在他手底下的家伙才不会借着他的名义搞三搞四。
但是不得不说,这种时候不管是谁给他送来的信,不管里面是什么样的内容,鲁法尔心里都不由生出一点喜悦跟慰藉。
哪怕是写信来诅咒他的呢,也比他被吵醒了睡不着,只能孤零零给自己灌酒来得热闹。
竹筒拆开,里面抽出了写了几页纸的信,信纸背面印着维尔维德公爵的玫瑰狮鹫家徽,正面是路西恩端正流畅的字迹。
是哦。鲁法尔恍然想起来,路西恩离开帝都的时候他送了对方几只信鸽,也是可以找到他的踪迹的。
路西恩在信里向鲁法尔致以日祭的问候,又提起些维尔维德发生的事情,又抱怨了几句工作繁忙教会的主祭死脑筋,不肯让他喜欢的漂亮霍尔踏足神殿云云。
都是些日常的小事情,就跟路西恩对鲁法尔现在的处境全然不知一般,仍旧跟过去几年他们来回通信那般,用熟稔又带了点撒娇的语气絮叨些零零碎碎,把年节问候写得如同孩子的日记。
鲁法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扬起来了一点,不自觉紧皱的眉心也放松许多。他坐在窗前开了瓶新酒,就着路西恩的问候下酒,口感发涩的酒液也变得好入口了许多。
路西恩把领地经营得很好——鲁法尔想那位陛下还有点后悔把路西恩就这么放出去了,路西恩的才能留在帝都或许会创造比建设维尔维德更大的价值,甚至可能会被放进他和卢瑟斯的斗兽场里,成为他们两个不得不去打倒的对手。
所以鲁法尔觉得路西恩被放出去这件事挺好的,路西恩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弟弟,那双蓝眼睛很漂亮,他还不想让其太早变成死人浑浊的眼珠。
信的后半段路西恩又旧事重提起了穆恩山脉另一边的三不管地带,被封锁的那几年里维尔维德跨过山脉打通了一条还算好走的山道,当时是作为交易运输的商道——隔壁公国的税比帝国重得多,商人们乐得在维尔维德做生意,税低政策好,算上翻山越岭的运费都有赚头。
那条山道路西恩打得很隐蔽,在避人耳目的偏远荒林里,路西恩跟山那边的商会建立起了姑且算是有几分的交情,让出一部分利益的前提下,他们也愿意冒一点风险帮路西恩在穆恩山脚下的灰色区域安置下几个逃亡者,并为其提供一些生活指导和新手庇护,让其顺利在那里站稳脚跟。
不告诉他们那些人到底是谁就行,知道得多了以后事情暴露,他们不方便把责任往路西恩身上推。
总归路西恩信里的大意总结就是,他很愿意给鲁法尔提供一个逃亡向山那边异国的生路,钱和资源他都已经准备好了,当初鲁法尔给他买的那一波护卫奴隶里也可以分给他几个做帮手。
山那边靠近穆恩山脉的区域是块三不管地带,不过并不像众人想象那般荒凉,恰恰相反那块区域因为各种见不得光的暴利行当相当繁华富裕,设施齐全环境优美,甚至内部有着严格的法律制度,约束着这个区域的暴徒逃犯走私商不做出格的事情,竟然有序俨然是一个繁荣富庶的国中之国。
不管是各大工会悬赏高挂的通缉犯,还是被故国追杀的失势皇子,没人会过问你过往姓甚名谁,只要有脑子有实力再加一点运气,就能在那里过得很好。
“……”
鲁法尔放下信,同时从身体最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路西恩送来的资料比上次更加详细了,这意味着路西恩是真的在把将他偷渡出去当成一个任务在做,哪怕他已经被自己反复拒绝了许多次,直到现在也没有想要答应的打算。
动摇不可能说没有过,怕死这种情绪谁都逃不过的,鲁法尔不止一次想过调转马头,转身逃向路西恩给他描述的那个全新的开始。
每一次鲁法尔都忍住了。
要是他跑了,他所坚持的、支撑起鲁法尔这个存在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他即使活着,也弄丢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存活着的只不过是一具空壳。
路西恩似乎也知晓他不会答应,信的最后颇为泄气地写着这是他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又生气地臭骂鲁法尔是个浪费他好意的混蛋讨厌鬼,他再也不要理他的云云。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骂人都骂得这么没有气势。
鲁法尔摇摇头,这段时间里难得放松畅快地笑起来。
而只是这放松的一瞬间——
他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将明未明的晨光里,银发的霍尔利索扛起昏迷的皇子殿下,悄无声息地从窗台翻下。青年披在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开,如同狩猎后的猛禽舒展羽翼,紧抓着猎物振翅回巢。
临走前他还揉了揉信鸽的小脑袋,给这辛苦飞了好几天的小家伙喂了一把饼干碎。
路西恩的确不擅长骂人。
他只擅长直接动手,外加罔顾个人意见强人所难。
所以他写信只是通知一下鲁法尔。
跟鲁法尔答不答应没关系的。
第111章
鲁法尔醒来的时候, 已经身在穆恩山脉的入山口准备进山了。
一个银发的霍尔丢给他一套轻甲和一把剑,催促他快点换上早些出发,丝毫不管鲁法尔刚醒过来脑袋还没搭上那根弦, 拿到武器差点拔剑给他一记, 把他们当成什么绑架团伙。
……其实就行为性质来说, 跟绑架也没有差很多了。
伊西一边想着,一边拿出路西恩给他的公爵徽章证明自己人的身份,又道:“我在现场留了一具尸体, 还有一些您的鲜血和贴身物品, 该处理的已经都处理好了, 剩下的路西会搞定——过几天你的死讯应该就会对外公开了。”
“我会护送您到公国, 新的身份和住处到那边会给您。”
鲁法尔抢过伊西手上的徽章翻来覆去地检查过每个角落, 不得不承认这是如假包换的真品,再听到伊西自报家门, 就更加证明了眼前的霍尔是路西恩那个臭弟弟的人。
鲁法尔把徽章丢回伊西手上,恶声恶气地问道:“那家伙人呢?”
都这么不辞辛劳地把他绑来了,按路西恩的性格总该露个脸最后安(chao)慰(feng)他两句才对。
伊西把徽章仔细在衣服内袋里放好, 答道:“路西去帝都了——您知道的, 大皇子殿下的加封仪式。”
作为一个皇室血统身份正当且封地不小的公爵,路西恩属于必须出席加封仪式的那一波人, 早早地就从封地出发前往帝都, 算算行程现在差不多也快要到了。
“……”鲁法尔深呼吸,臭着脸站起来开始穿戴甲胄护具。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让他再发表意见的余地了,不说伊西的实力比他强上好几个台阶,空手就能把他按得死死的, 就是没人监管让他自由行动, 他也不可能跑出去否认自己的死亡。
帮他诈死脱身的风险极大, 有一丝一毫的风声走漏路西恩都可能被牵连。这种涉及继承权的斗争从来没有什么兄弟情可言,但凡路西恩被怀疑那么一星半点,现在他所努力经营起的一切都会瞬间化为泡影。
尤其鲁法尔记得自己放在帝都住所里还有一大摞他们的来往信件,全都可以作为路西恩跟他私交甚密的罪证。
所以“鲁法尔”死了,必须是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死掉,再不能有什么令人产生联想的幽魂亡灵游荡。
鲁法尔好歹也是能跟卢瑟斯斗了这么多年的人,心念电转便有了决断。他换好轻甲又掂量了一下伊西给他的剑,拔剑轻巧地耍了两个剑花。
“轻了点。”他评价道,摩挲着剑柄让自己尽快熟悉新武器的手感。
穆恩山脉可不是跟游山玩水一样就能爬过去的地方,为了避人耳目队伍只有他和伊西外加另一个霍尔三人,鲁法尔可不想做队伍里要人保护拖后腿的那个。
虽然说以皇子级别的护卫程度,伊西对这位的实战能力并没有太大的期待。
就,危险来了知道迈开腿往安全的地方跑,老实听他们这些过来人的话,别试图把理论强行往实际上套就行。
对此曾经差点栽在穆恩山脉里的戴夫一定很有体会。
可惜他现在在跟路西恩一起前往帝都的路上,没有跟鲁法尔交流传授经验的机会了。
路西恩这次是正正经经以公爵的身份返回帝都,不管他愿不愿意该有的阵仗还是得拉起来。库房里搁置了好几年的奢华马车被再次拿了出来,拆下来些放久了不那么鲜亮的装饰再添补上些新的,拉扯的驹兽则是之前那几头驹兽的后代,按照路西恩的审美没有再镶嵌多余的宝石装饰,一身厚实光滑的纯黑甲壳气场十足。
要不是伊西被路西恩交托了鲁法尔的事情,这趟肯定是要亲自跟着的——现在正是局势最为不明确的时刻,鲁法尔这一边的保不齐就要挣个鱼死网破,卢瑟斯手下的人也不敢保证全然没有异心,而不管哪一边想要下手,体虚病弱如路西恩都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柿子要捡软的捏嘛。
路西恩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用“这件事非常重要,我能绝对放心的只有你”说服了伊西去运送鲁法尔,想把鲁法尔弄出来现在也是最好的机会,危险性小隐蔽度高,并且路西恩因为舟车劳顿又“病”了,只要伊西把事情做得足够干净,路西恩就能最大限度地洗脱嫌疑。
路西恩可是病恹恹一路窝在马车里躺到帝都的,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除了日常公文外连封信都没往外传,身边跟着的人也都是老老实实,抓不出半点异动。
就是这次之后,大众眼里他的审美取向就真的要被固定在年轻漂亮实力强大的银发霍尔身上了。
嗯,附带条件——男性。
毕竟他之前身边形影不离的伊西是个漂亮霍尔,现在换了个新面孔,也是个五官精致身形轻巧的霍尔佣兵。
不过风格不太一样。
“他们说霍尔罗耶像狗诶。”洛克盘腿坐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伸长手从桌上捞了一盘点心端着吃。
路西恩翻着维尔维德作家最新产出的小说,分了一点注意力给洛克,淡淡道:“我喜欢狗。”
而不是这种跟他属性撞了个七七八八的猫崽子。
“知道啦——”洛克撇撇嘴,拖长了尾音,“我也是任务所迫,您忍一忍嘛,离帝都没多远了。”
他是与伊西那种锋锐冷厉截然不同,眉眼精致到让人分辨不清楚男女的漂亮,长长的银发编成精致的辫子,一双金色的眼瞳总是盛满温柔澄澈的笑意,脸颊又有一个很浅的酒窝,天生微微往上扬的唇线,完美把霍尔佣兵满身的血腥戾气化为了讨人喜欢的可爱活泼。
特别是这样坐在地上小口小口咬着点心时,像极了贵妇人腿上慵懒撒娇的猫儿,叫人根本想象不出他浑身浴血,利爪尖牙的凶狠模样。
但他的确是霍尔族年轻一代里仅次于伊西的高手,潜入刺杀这一类的任务的效率还要远远高于伊西,单人任务的成功率也高得惊人。
他大概是霍尔族最好的独行侠了,如果要出单人任务,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路西恩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对洛克的猫猫撒娇毫无波动。洛克当然不可能是路西恩自己主动要带上的,而是伊西强行要求他时刻带在身边的护卫,为此伊西掏空了大半家底,毕竟洛克这个级别的雇佣兵是真的很贵。
霍尔能放心的只有同族,并且要说这世界上谁最不希望路西恩出事,在路西恩各种政策下逐渐繁荣起来的霍尔族肯定排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