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秋白补药日日喝,气色却没见着好多少。
他喝下一口水,拉住慕宸瑜的手道:“不必,许是昨夜着了凉。”
慕宸瑜微张着嘴,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又没有说出来。
他暗暗责怪自己,怎么总是记不住。
他心头的金丝雀很脆弱,是需要精心呵护的。
太后送来的两名宫女最后去了何处黎秋白不知,但是他后来未曾再见到过那两名女子,而太后也没有再来找过他,也有可能来过但是被拦了下来,但对于这些黎秋白一无所知,也并不关心。
他每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过着日子,鲜少出去走动,慕宸瑜将他困在了皇宫之中,而他又将自己困在了这一小片天地里。
每年的围猎他也再也没有去过,即便是慕宸瑜想要带他出去,黎秋白也会以身体抱恙为由拒绝,他画地为牢,固步自封的停留在了原地。
一年又一年,转眼间三年过去,这三年来,黎秋白和慕宸瑜之间的关系已不能用远近来形容,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头在慕宸瑜那边,一头在黎秋白这儿,将两人接连在一起,他们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时间能消磨许多棱角,黎秋白的态度不知何时也变得没有那般尖锐,不会再时不时的刺慕宸瑜一两句,慕宸瑜在黎秋白面前,则像永远没有脾气,并非说他不生气,而是黎秋白能感觉到,他的生气,不是真的动了气,大约是孩子气的赌气罢了。
也只有在黎秋白面前,他才总能维持着那副样貌不变。
入冬,天气一下寒冷了下来,每年冬天,都有许多地区难以避免的发生天灾,慕宸瑜变得忙碌了,许多时候黎秋白睡了,再醒来,都没见到他回来过的痕迹。
但是他不知道,每天半夜,慕宸瑜累了,就会回来偷偷看他半响,就那般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身上的疲惫也会少很多。
冬日里的雪衬得黎秋白脸色更为苍白,他屋子里烧着炭火,暖烘烘的,可是他总是比旁人要畏寒许多。
年关将至,黎秋白某天夜里起身,突然咳嗽不止,他压着咳嗽声,咳出了血,他自己藏了帕子,没让任何人知道,他这具身体底子不好,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能感觉到生命力的活力正在他体内一点点的走向消亡,各个器官都开始衰竭,而这种衰竭,是无法阻止的,喝再多的补药也于事无补。
隔天他又一如往常的做着平时做的事,过了两三天。
那天夜里下起了小雪,黎秋白房中烧着炭火,黎秋白晚上被嗓子压不住的痒意弄醒,咳了一下就停不下来。
黎秋白咳嗽咳得没注意到房中还有另一人,他刚想下床喝口水,面前就有一只手伸了出来,扶着他坐起,拿着杯子给他喂水喝,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别急,慢慢喝。”
但黎秋白非但没止住,还咳得更凶了。
黑暗中慕宸瑜罕见的有些着急:“是不是茶水太凉了?来人——”
他话音未落,怀中人停了咳嗽声音。
“秋白?”慕宸瑜尾音颤抖,“……喧太医!给朕喧太医!”
.
夜半宫中引起一阵小慌乱,太医急急忙忙的赶来,替黎秋白问诊,不久后便得出了结论,道他是身体患有旧疾,这几年来心中又积郁已久,闷闷不得发泄,长此以往,情绪影响身体,恐怕已经要油尽灯枯了。
太医原话说得更为委婉,却仍旧引得慕宸瑜大怒,道他说的什么狗屁话,让他重新诊断。
换了好几个太医,没一个有法子医好黎秋白的病,他们探讨许久,也只能起到辅助效果而已。
……
昏厥中的黎秋白感觉到嘴中一阵苦涩,他皱了皱眉,意识慢慢恢复,睁开了眼睛。
慕宸瑜坐在床边,从黎秋白身后搂着他,一手拿碗一手拿着汤匙给他喂药,见他醒了,沉声关切的问他可有哪里不舒服。
黎秋白舔了舔唇上苦涩的药味,说:“一切都好。”
“都好?”慕宸瑜从他枕头下面抽出一块白色丝绢,上面的红色血迹刺目,“这般咳嗽,已经多久了?”
黎秋白默了默,道:“没多久,前天夜里发作过一次罢了。”
“为何不同我说?”慕宸瑜说。
“同你说有用吗?”黎秋白笑了声,“我清楚我自己的身体,太医都没办法,陛下又能做什么?”
他说这话语气轻轻的,平平淡淡,没有嘲讽的意思,可是却让慕宸瑜脸色一白。
太医说,黎秋白是心中积郁已久,才加重了病情,为何积郁,慕宸瑜几乎不用猜想,就已经知晓。
他强行将黎秋白困在身边,黎秋白又有过多少开心的日子,一切都是他的错,从一开始,他便应该放了黎秋白,放他自由,这样他的金丝雀就能活得久一些。
也许他会和常人一样,娶妻生子,他的儿子不知会长得像他还是像他妻子一些,但是慕宸瑜想,就算他儿子长得像他的妻子,他也会喜爱他的,因为他身上流着黎秋白的血,那是黎秋白的儿子。
可是心中又像分裂了一样,说着他根本不会喜欢,即便是想象中,他也对那个女人嫉妒得发了疯。
然而事实上,这已经成为了空谈。
“先喝药吧。”慕宸瑜低哑的声音道。
他一勺一勺喂着药,黎秋白没有拒绝,他喂一勺,黎秋白便喝一勺,口中只剩下了苦味,喝完了药,他嘴里又被塞了一颗蜜饯。
黎秋白感觉肩头有些湿润,他侧过头,看到慕宸瑜红了眼眶。
黎秋白想着,蜜饯似乎也是坏的,一点都不甜。
作者有话要说:就快结束啦~
第96章 帝王成长史(完)
开春四处充满生机,皑皑白雪融化,微风拂过枝头,树上长出来了嫩芽,一切看着都颇有活力。
而站在回廊观景的黎秋白,却是走向了生命的尽头。
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哪一个幻境,这么真切的让他感受到一步步走向枯竭的过程,相比去年,他今年的身体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手中捧着暖炉,身后站着竹风和竹岚二人,竹岚开口道:“公子,还是进屋吧。”
黎秋白眼睛还没有适应外面的光线,他眯了眯眼,说:“无碍。”
竹岚嘴巴动了动,终归没有再劝,只是说再进去给黎秋白拿件披风,然后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回廊拐角处站着的一抹黄影。
竹岚身体一僵,行礼道了声“陛下”。
慕宸瑜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他抬脚缓缓走过来,黎秋白目光依旧停留在不远处的枝头上,没有转过头,直至慕宸瑜走到他身旁,挥退了周遭人,将身上的披风围在了黎秋白身上。
黎秋白转过头,慕宸瑜低垂着眼帘避开了正视他苍白的脸色。
“冷吗?”他问。
黎秋白道:“不冷。”
慕宸瑜站在他身旁,也看向黎秋白之前看着的方向,问:“在看什么?”
“没什么。”黎秋白摇了摇头,转身抬脚进屋。
慕宸瑜紧跟其后,他对黎秋白关怀备至,却始终不敢看他苍白的脸,他待了许久,也同黎秋白说了许久的话,大多是他在说,黎秋白在听。
在要离开前,慕宸瑜沉默了片刻,问他:“你想出宫吗?”
“出宫?”黎秋白的语气带着淡淡的疑惑。
慕宸瑜不知道他现在脸上是期待,还是麻木,他努力压下心底涌出来的各种情绪,轻声说:“若你想的话,朕——可以应你。”
黎秋白自嘲轻笑:“如今我这副样子,又能去哪?”
慕宸瑜呼吸一滞,心头绞痛,放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却又哑口无言,无法反驳黎秋白所说的话。
当他慢慢开始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时,才发现早已失去了资格和机会,这种痛是无法弥补无法挽回的遗憾和悔恨。
“朕可以护着你,给你一切……即便你想要出宫。”慕宸瑜说。
黎秋白又是轻笑摇头:“这和待在皇宫又有何差别?罢了,我也不喜折腾,最后这段时日——”
就让他安静的度过吧。
黎秋白最后这句话还没说出来,被慕宸瑜急切的打断:“秋白,朕会找人医好你的。”
他低哑着声音道:“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黎秋白偏头咳了两声,慕宸瑜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黎秋白接过抿了口,等嗓子里的痒意过去,才说:“我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死对我来说,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黎秋白柔和的说着,温柔又残忍的在慕宸瑜心头插了一把刀子,“陛下,这不怪你。”
慕宸瑜这些天一直在找名医的事,黎秋白不是不知道,那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即便找到了,黎秋白也不想医治了。
从进入幻境开始,他心中一直弥漫着淡淡的违和感,现如今,他终于想到了自己忽略了什么。
就幻境的难度而言,其实并不大,黎秋白所知道的“他”,不该陷入幻境无法自拔才是,开端时,明明他已经经历了所有劫难,幻境却总是不破,每每都是黎秋白发生意外,亦或者是男主的死亡,才真正结束了幻境。
直到目前为止,黎秋白所感觉到的隐隐约约的针对性,不是错觉,每个幻境,男主都会爱上他,爱得偏执,他们都想得到他的爱。
起初他以为这是自己的一缕魂魄在他们身上的原因,但是……真的是吗?
黎秋白不知道,现阶段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慕宸瑜这次离开后,很久没有再来,只是不断的有医师过来,替黎秋白诊治,黎秋白每日都有喝不完的药,药中苦涩味道他早已习惯,但是有人怕他苦,每次都备着蜜饯。
黎秋白还是一日比一日憔悴了,身上也总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成了真正的药罐子。
这次慕宸瑜没来的时间持续得比以往都要长,近一个月的时间,他都没有出现在黎秋白面前,黎秋白偶然想起,问起过一次身边的太监,太监只道国事繁忙,陛下抽不开身。
然后又小心翼翼的觑了眼黎秋白的脸色,问他可是想见陛下?需不需要他前去通报。
黎秋白又说罢了。
他只是随口一提而已。
这事也就真的罢了。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晚雨夜的话。
那天黎秋白侧卧榻上看书,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傍晚时分下起了雨,外边雷声作响,黎秋白被吵醒,他睁开眼就见着竹岚在关窗户,房中飘进淡淡的桂花香。
黎秋白看着窗外,喃喃问道:“院子里的桂花树可是开花了?”
竹岚关上窗户背过身,说:“回公子,前几天便已经开了。”
“竟是现在才发现……”黎秋白低声的说着,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不等竹岚发问,他从床上起身,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
他睡前没有盖被子,醒来后见着竹岚,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了这是竹岚帮他盖上的,被子上似还带了点龙涎香,他闻着又觉奇怪。
竹岚走了过来,问:“公子去哪?”
黎秋白感觉脑袋一阵昏昏沉沉不清醒,他讨厌这种感觉,今夜天气凉爽,但是不冷,他听着外边的雨声,才觉许久没有出去走动了。
他说他想去院子里看看花,竹岚犹豫劝道:“现在外面天色已晚,恐怕也无法视物了。”
“无妨。”黎秋白道,“明日桂花只怕又要落满院子了。”
竹岚一向劝不动他。
他去拿了一柄油纸伞,开门竹风候在外边,竹风看到竹岚手中的伞,问他这么晚还要去哪,竹岚小声说了句公子要去院子里逛逛,竹风脸色突然变得有点奇怪。
他低声道:“我这就去禀报——”
竹风话还没说完,黎秋白已经从后面出来了。
于是他只能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傍晚的天色还没有完全黑沉,竹岚说让竹风先去弄盏灯笼来,黎秋白没让他去,说随便走动走动就回来了,不必那么麻烦。
竹风藏不住情绪,焦急传达到黎秋白身上,黎秋白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你们有事瞒着我?”他问。
竹风和他对视一眼,低下头:“……无事。”
他不想说,黎秋白也不逼他,抬脚迈出了门槛。
雨水打落了不少桂花,花香伴随着泥土的味道,微风中时不时带着点香味吹来,然而黎秋白没走两步,突然的顿住了脚步。
对面树下站着一人,他的长发被雨水打湿,穿着一身黄色的长袍,明明那般身份,不该有人让他淋到雨,可是他就那么傻傻的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打在他身上。
慕宸瑜肩头落了桂花,他看到黎秋白,罕见的有些慌乱,转身便想离去。
黎秋白看着他焦急匆忙的背影,怔了怔。
雨水砸在油纸伞上,顺着流淌下来,形成一道道细细的水柱,天色昏暗,慕宸瑜慌乱失措的表情却清晰的印刻在了黎秋白的眼中。
黎秋白偏头轻咳了起来。
前面准备逃跑的人骤然停下了脚步。
“慕宸瑜。”
现如今敢这般光明正大的叫他的人,也只有黎秋白。
“你跑什么。”黎秋白说。
——
屋檐往下滴着雨水,竹岚收了油纸伞和竹风一同站在门口,如同两个守门神。
“如何了?”竹风悄悄问竹岚。
竹岚:“兴许没事,我见公子好像没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