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璃唔了声。
片刻沉默后,百里云让忽然开口:“我的母后死在父皇登基的前夕。”
“八年前,宫变封城之时,结局尚不可知。父皇为确保我与母后的安危,将我们送出京都,就在那时母后患上重疾,不治而亡。”眼前桃花纷落,他的嗓音轻缓而平静,“父皇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你母后。”
“那不是什么很好的记忆。”百里云让笑了笑,伸手将疏璃盖着的软毯往上拉了拉,雪白狐毛遮住他的下巴,衬得整张脸似玉般莹白无暇。
百里云让看了他半晌,才接着道:“后来的封妃大典上,父皇亲手抱着母后的木碑放在了皇后的凤台上。这些年后宫陆陆续续进了不少人,可是他再未立过新后。我的父皇,身体曾经那样康健硬朗,称帝后却每况愈下。”
“忧思成疾。”疏璃如是道。
“帝王之家的人生来就该无心无情,最好是一身盔甲,刀枪不入。”百里云让低声道,“那时我看着他想,情这种东西太过可怕,令人失去理智,不由自主不辨是非,我若是想掌控好自己,便不能去碰……”
若是碰了,便把那人时时刻刻绑在身边,倾尽一切宠爱维护,要一睁眼一转头就能看见他,必定不能像他的父亲那样,活在一世的痛苦悔恨中。
疏璃的注意点似乎并没有放在他未说完的话上,又像是刻意转移了话题,突然问:“你长得像父亲还是母亲?”
“小时候旁人都说我同母后生得极像。”
疏璃略略弯了眼角,“那你的母亲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听出疏璃的言外之意,百里云让提了提嘴角,想的却是年前宴上当他说起自己已有心爱之人时,皇帝看着他的目光。
肺腑像是浸入冰水,胸腔内一片寒凉。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父皇看着他的时候,有时总会心神恍惚,像看着另外一个人。
如果,如果以后疏璃离他而去,他会怎么样呢?
当他看到与他长相相似的人——哪怕只有半分,他也会发疯吧?
见百里云让不再说话,疏璃打了个哈欠,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哥哥,”百里云让将下颚抵在疏璃的发顶,张了张嘴,温柔地、无声地道,“我很害怕。”
就在疏璃快要睡着的时候,明原来不及差人通报就急急忙忙闯进内殿,脱口而出道:“殿下——”
疏璃瞬间惊醒。
丧钟沉重肃穆的响声回荡在皇宫的每个角落,满目缟素。
三日后的清晨,天空阴霾一扫而空,朝阳破云而出。清脆响亮的鸣鞭声中,百里云让一步一步登上高台龙座,成为天枢国历代以来最年轻的新帝。
百官叩首。
彼时疏璃正陷入新一轮的昏迷中,御医坊的御医们为商量药方配置新药忙得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一碗接一碗的汤药被送入东宫,宫人诚惶诚恐地伺候着,躺着的人却永远无知无觉,气息微弱。
张御医依次取下疏璃手背的银针,额头上已是汗水涔涔,再细细辨了辨他的脉搏,终于缓出一口气。
疏璃睁眼时对上一双年轻温和的眼睛,对方一愣,猛地低下了头,脸侧一片通红。幸而身边的众御医沉浸在疏璃转醒的惊喜中,无人注意到他的异状。
【“他爱上我了。”】
系统敷衍道:【“你是万人迷,见到你的人都会爱上你的。”】【“那你呢?”】
【“我不是人。”】
疏璃:【“……”】很有道理的样子。
他倚靠在床头,喝完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抬眼便看见站在门口的百里云让。
尚不满十八岁的少年,发冠高束,着一身黑缎为底纹饰精致的龙袍,脸孔白皙五官昳丽,逆着光长身玉立,单单只是这样站着,就衬得犹如满室琼枝绽放。
以防惊扰到疏璃,百里云让吩咐过在这里宫人见到他时只需行礼,无需出声,是以众人皆无声行礼后退向两旁。
疏璃向他略略抬了抬手。
百里云让一步步走入,直至疏璃床前。床上的人静静地看着他,脸色极苍白,连一向艳红的唇色都浅得不能在浅,满面病容,眼神温柔。
像是八年前的密室中,他懒懒地靠在座椅上,眼神专注柔软,一只手轻轻搭在小孩的头顶,说,“那是因为我们云让以后要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如今他终于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疏璃却没有祝贺他,而是轻声道:“不要难过。”他唇角翘起些微的弧度,“你的父亲去找你母亲了,他最后一定是开心的。”
百里云让在这样的年纪里得登大宝,垂衣而驭,八荒来贺,人人都道一声恭喜。
只有在疏璃面前,他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普通少年。
天枢国的新君、年轻的帝王单膝跪地,轻轻抱住他。
一室静默。
许久,疏璃沙哑地道:“我很疼。”
其实是真的很痛。五脏六腑渐渐腐化,生理机能的运转迟缓停顿,像年久失修接近报废的机器零件,每个部位都迟涩得生疼。
“……我知道。”
“水……”疏璃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觉得口渴,忍不住小声道。
下一刻,一只手捧了杯温水送到他唇边。
疏璃抿了几口水,眼前清明了些。方才服侍他喝水的男子有一张俊朗温和的脸孔,他微微一怔,“是你?”
楚岚师从张御医,颇得张御医器重,年纪轻轻便入了御医坊,可谓是前途无量。张御医来时常常会带着楚岚,这次只有他一人,想必是前来送药。
楚岚意外地看着疏璃,“你……你认得我?”咽了下唾沫,他有些紧张地问:“你感觉还好吗?……哪里不舒服?”
话音未落,眼前面色苍白的美人眼泪突兀地落了下来。
“你……”楚岚瞬间慌了神。
……
疏璃再次看到楚岚是三天后。
张御医一如往常请完脉后站在门口嘱咐宫人,楚岚刻意放慢了些速度收拾药箱,忽然回头往门外看了看,然后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
疏璃向他伸出手。
楚岚突然红了眼眶。
疏璃轻声道:“给我好吗?”
楚岚怔怔地看着他,修长手指紧攥,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挣扎神色。
疏璃刚喝完药,嘴角还是湿润的,眼里也很湿润,像盈了一汪水,就这样仰头看楚岚,“我很疼,我每天都很疼。求求你,给我好吗?”
“我不能……”
“你爱我吗?你爱我的话,求你给我,好不好?”
长久的沉默过后,年轻御医惨白着脸色,终于将纸包放在他的掌心,转身时脚步踉跄而凄惶。
我当然爱你。
我爱你,所以不舍得再让你疼。
第20章 曼陀花(11)
疏璃这几天的精神好了点,不再整日昏睡,偶尔愿意出门晒晒太阳,这天更是来了兴致,让宫女和了面团并着器具搬来寝殿。
一小团雪白的面团在手指间揉捏搓捻,四肢拉长,耳朵尖尖,三瓣嘴,胡萝卜粒作眼睛。不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便出现在疏璃手中。
一旁的宫女轻声细语赞叹道:“您真厉害。”
疏璃今天的笑容多了许多,一边继续做小兔子面团一边道:“御膳房的师傅可比我厉害多了。”
眼前的美人眉目精致肌肤雪白,一举一动都透着矜贵,看着便是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出来的尊贵人物,可现下揉面团的动作却熟练无比。宫女忍不住问:“您怎么会这个?”
“小时候家境不好,会的东西越来越多才好。”疏璃垂下眼睫,“用这种东西来哄小孩,从来百试百灵。”
宫女察言观色,见疏璃似乎不是很喜欢谈及这个话题,便聪明地噤了声。
案前百里云让手里拿着折子,眼睛却一瞬不离地在看疏璃,听他提起从前,也不追问,只是微微一笑,“那哥哥现在打算用这个来哄哪家小孩?”
疏璃看了眼他,“你九岁的时候抱了只兔子来找我,蓝眼睛的那种。”
百里云让一怔:“你还记得?”
“我记得的事情可多了,”疏璃抿着唇憋笑,“我还记得你抱着兔子的宝贝劲儿,我问你喜欢吗,你回答不喜欢,样子可怜得不得了。”
“我以为以前的事情……”百里云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掌成拳抵在唇边一咳。
“那时候我总想着,这样漂亮又听话的小孩,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或者兄长,我一定会给你很多很多的宠爱和自由,让你能够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像一个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成长、生活。”
“很久之前我就想做这个给你玩,可惜条件不允许,于是被我记到了现在。”疏璃笑得弯起眼睛,“云让,我现在在哄你。开心一点。”
百里云让看着他的黑眸里仿佛在发光,良久,应道:“嗯。”
“不止是现在,还有以后,都要记得开心一点。”不知为何疏璃今天格外多话,“我希望你做一个自在洒脱的人,不被身份和权利所累,活得顺意安康。我知道,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会得到无数人的敬仰和爱戴。以后你还会有一个与你心灵相通的伴侣,你们相互扶持相互依靠,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你看着他们长大成才,你——”
“哥哥!”
疏璃不顾百里云让的打断,坚持说完最后一句话:“你会有一个很好的人生。”
百里云让的眼睛红了一瞬,他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问:“哥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唔,”疏璃顿了顿,“也许是看你一下从一个小娃娃长成现在的样子,有些感慨。”
门外明原通报说太傅与礼部尚书在议事堂求见,疏璃刚让宫女将捏好的面团带去膳房,嘱咐百里云让道:“待会你就不用回来了,蒸好后我会派人给你送过去。”
百里云让欲言又止。
疏璃含着笑,“去吧。”
就在百里云让快跨出门时疏璃忽然叫住他:“云让。”
年轻的陛下回头看疏璃。
白衣美人盘腿坐在床上,仰着头看他,目光柔软,他认真地道:“我们彼此相伴八年,你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一直很喜欢你,从来没有厌恶过你。”像是害怕百里云让不信,他补上两个字,“真的。”
御医坊。
“楚岚?楚岚?楚岚!”
年轻的御医捧着本医书发呆,师傅一迭声的喊声也没能使他回神,最后一下提高了音量,楚岚终于惊醒,手中的书“哗啦”一声摔在药柜上。
张御医皱着眉打量他:“你最近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脸色还这么差,是病了吗?”
“啊,”楚岚磕磕绊绊地答,“我、我没事,可能是有些累了……”
“累了就去内间休息一会儿,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张御医将楚岚赶了下去,随手捡起一边的医书,动作一顿。
这是入门级的基本医理书,按理来说楚岚早不需要再看这样的书了,怎么会……
医书因惯性翻开在最常被看的那一页,张御医定睛一瞧,这一页纸折痕甚多,边角处甚至被抠烂了,顶上印刷着两个醒目的大字——“砒/霜”。
张御医生出一丝疑虑,打开药柜最内层的柜子。
身为御医坊,坊中的毒药要求被严格管理,取用时须得仔细登记,他刚刚才看过取药的登记册,并没有留下登记砒/霜的记录,可是为什么——这里的砒/霜像是少了许多?
在皇宫中,盗用毒药是大忌,剧毒的砒/霜哪怕是少了一丁点也能被人察觉,他不可能看错。
想起徒弟这几天失常的反应,张御医心中咯噔一声。
楚岚为人处世一向严谨自律,每天不是待在御医坊就是随他去给皇上心尖上的贵人看诊
等等。
严师如父,要说张御医没有察觉出半点自家徒弟对那人的情愫来那是不可能的,若是、若是……
那么整个御医坊都将大祸临头。
太傅与礼部尚书此次求见是为了同新帝商议扩充后宫延绵皇嗣的事情。
此前许多人都知道百里云让在宫中养了一个人,日日娇着惯着,但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新帝登基,必将开始为以后做打算,再者百里云让年纪也不小了,如果后宫空空荡荡,实在太不像话。
朝中大臣上了不少有关此事的折子,好说歹说,结果全被丢在一旁不予理会,太傅与礼部尚书被逼得没了办法,只好来当面劝谏。
谁知道新帝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没等两人说完来意就将话题扯到别处,民营民生漫天一通扯,直扯得两个老头晕头转向,然后稀里糊涂被送了出来。
百里云让客客气气地送走两人,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出一口气,只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想出个长久之计来才行。
不是没想过不顾一切干净利落地立后,可是疏璃……
百里云让想起中午疏璃的那一番话,愈发心神不宁。
疏璃的身体太差,情绪太不稳定。
他可以承受由立男后绝子嗣带来的压力和阻力,可是他不能失去他。
他不敢。
就在这时,张御医求见。
年逾花甲的老人是一路跑过来的,此刻面如土色,连话都说不利索。
百里云让眉心狠狠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