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璃夹在两人中间笑,乌决提议道:“听闻邀月楼新来的花魁会在明天登台,咱们去凑个热闹吧。”
疏璃拆穿他:“少来,你就是惦记那里的酒罢了。”
白练道:“鬼市也有酒,你为何总往人间跑?”
乌决撇嘴,“鬼市的店家只要一见了我,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实在是无趣。”
白练嗤笑一声:“三杯就倒的酒量,麻烦倒是多。”
“你——”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疏璃出声打圆场,“我也去好了,”他笑盈盈地,“我去看美人。”
“你想看美人还不容易,自己照照镜子不就行了。”白练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我不去,不如回去困觉。”
三人散去,冥界恢复一片静默。
就在三人离开后不久,忘川河上的魂灯顷刻间齐灭,皓月染上浓重的血色,天地皆暗。
血月之下,一双黑缎云靴自阴影粹出,玄色袖袍中隐约可见一段冷白苍劲的指节。
作者有话要说: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红楼梦》
第33章 青玉牙(2)
邀月楼是大楚京都最有名的青楼,楼中架起悬空的高台,彩衣舞姬翩然而出,洒下各色的花瓣。花魁赤着足在花瓣间轻碾,轻纱下腰肢曼妙,身上系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笑容似融进了酒香。
疏璃与乌决坐在二楼的雅间里,乌决对美人没兴趣,叫了酒菜在一旁吃得开心,疏璃则挽了帷幔倚在栏杆前,饶有兴致地看美人跳舞。
疏璃过去这些年里也见过不少貌美的花魁名妓,但都比不过今天的这位胧心姑娘。她实在是生得雪肤花貌,眼角有一颗朱砂小痣,从某些角度来看竟与他有几分相似。
舞毕,对美人有意的看客们开始竞价,这也是邀月楼的规矩,最后的出价最多者能得到历届花魁的初夜。
“五百两!”
“六百两!”
“我出一千两!”
……
“两千五百两!”
“三千两。”顿上一顿,出价者淡淡地补充道,“黄金。”
话音一落,满室喧哗皆化作无声,许多人瞠目结舌。就算家中再怎么富可敌国,花三千两黄金去买一个青楼花魁的初夜,这也太过令人不可思议了。
猛然间听到这个声音,疏璃差点一把将栏杆捏断,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隔壁雅间。他听得很清楚,男子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楼下月妈妈高兴地几乎站不稳,由侍女扶着颤声问:“我没听错吧?刚刚这位客官可是要出三千两黄金?”
“没有听错。”那道声音又传出来。
“好好好,这就成交!”月妈妈等不及般应下,欣喜若狂连声道:“胧心现在就回房,这位客官,您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保管胧心将您伺候得称心如意!”
“好。”
栖芜仙。
疏璃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腾起滔天的怒火。
仙界的神仙下凡受到诸多限制,甚少来人间,几百年他都未碰见一个。没想到这次这么巧,居然是他。
疏璃的手指一动。
【“你打不过他。”】亚撒轻声道,带着安慰意味,【“疏璃,冷静一点。”】被贬入凡时疏璃一身仙力尽废,只能从头开始修炼,至今不过堪堪两百年不到的功力,对付栖芜仙还远远不够。
【“我知道。”】疏璃用力闭了闭眼,片刻后,道:【“我想好该怎么做了。”】疏璃回头看乌决,果不其然,少年已经趴倒在桌上,倒是省事。疏璃使了个法术将他送去早已订好的房间,身影一晃,下一秒就出现在花魁胧心的房中。
胧心正坐在桌前等待贵客,见到突然出现的疏璃时吓得要尖叫,还没出声就被疏璃一个指法点倒。
疏璃一边祈祷乌决那倒霉孩子不要被吓到,一边把这倒霉花魁卷上一卷,传送去了乌决房间。
送完花魁,疏璃一捏诀,化作胧心的样子。身上的纱衣太轻薄,他不得不又披上一件外衣。
待一切都准备妥当,疏璃拿了一只团扇坐下,一边等着,细白手指一边在扇柄上轻轻摩挲。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屋外传来侍儿的引路声,扣门三响过后,栖芜仙道:“胧心姑娘?”
疏璃定了定心神,模仿花魁娇滴滴的声音道:“请进。”
青衣男子推门走入,风度翩翩地一揖手,温声道:“让姑娘久等了。”
疏璃站起身回礼,“公子今夜是奴家的客人,还请勿要多礼。”
落座后疏璃为他斟了一杯酒,柔声道:“这是奴家新挖出的酒,公子尝一尝?”
栖芜仙接过酒杯时触到疏璃的手指,疏璃低头垂眸,脸侧染上一层薄红,无限娇羞的模样。
栖芜仙嗅了嗅杯中的酒,沉吟了一会儿,“梅花香。”
含羞的美人瞥他一眼,“公子好生厉害,正是奴家三年前所酿的梅花酒。”
酒过三盏,疏璃终于敢抬头直视栖芜仙,娇声问道:“奴家不解……公子为何愿意为了奴家豪掷千金呢?”
栖芜仙的目光依旧清明,没有丝毫醉意。顿了顿,他隔空一点胧心美人面上的那颗朱色小痣,笑起来,“你与一人生得相似。”
仙人一般皆皮相出众,栖芜仙面容俊朗,且有一双桃花目,专注地注视一个人时显得情意绵绵,仿佛眼中只剩下这一人。
疏璃用团扇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如画眉目,眼角的小痣缱绻如一点桃花,眉梢一扬,似生出万种风情,“哦?是这样吗?”
栖芜仙微怔,居然有一瞬的晃神,原因无他,眼前人半遮面容的样子与那人太过相像。
那人是……两百年前绝艳天纵的凌霄仙。
心念还未转过一轮,栖芜仙眼前一黑,倒在了桌前。
疏璃放下团扇,他在刚才就变回了原样,此刻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缓缓站起身。
他曾是仙界的司梦仙,原身便是额前的这块青玉。凌霄玉一千年生一滴凌霄纯液,只消沾上一点便能让人陷入长梦,这些年来他不过攒下三滴,栖芜仙的酒里就被他掺了半滴,饶他是神仙,这半滴也够他睡上三年五载。
疏璃张开手,手心凝出一把短刃,他握住刃柄,狠狠扎下。
下一刻,疏璃的手腕被紧紧握住。
“谁——”疏璃蓦地回头,自虚空中走出的年轻男子化掌为刀劈在他手腕,他的力气一松,短刃离手,掉在地上后瞬间消失。
“你不能杀他。”来人冷淡道。
疏璃怔怔地看着他,呆立在原地。
年轻男子玄衣黑发,长眉入鬓,墨瞳森冷,肤色苍白,更衬得薄唇如血般殷红。明明是一幅极俊美的相貌,却笼于深深的阴鸷之中,眉目沉郁,周身都散发着不近鬼神的冷气。
见疏璃毫无反应,他不耐烦地重复一遍,“你不能杀——”话音未落,他硬生生停住了,“你哭什么?”
一大颗泪珠自眼眶跌落,疏璃从呆怔中回神,语无伦次道:“我……我……”
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又是一滴泪坠下,他狼狈极了,只能勉力露出一个笑来,半晌才道:“我……很开心。”
他的神情分明是那样的难过。
年轻男子皱起眉。
“你长得……同我的一位故人极像……”疏璃看着他,“我见了你……很开心。真的。”
年轻男子看起来对疏璃和他的故人并不感兴趣,淡声问:“他如何能恢复正常?”
“啊?啊,有办法的。”疏璃咬破了指尖,将一滴血掺入杯中酒,灌昏睡着的栖芜仙喝完,重新抬眼看他,样子很乖,“他很快就会醒。”
年轻男子点头,对着栖芜仙施了个咒,虽没有解释,但疏璃猜是为让他忘记今晚的事情。
疏璃静静地看着他,还是很难过又很委屈的神情,小声问:“你为什么要救他啊?”他通红着眼眶,“他害了……他那样坏,本就该死。”
“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年轻男子说完这句后便不再开口,转身时被攥住袖角,他回头,疏璃收紧了手指,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年轻男子本不想答,目光掠过疏璃脸侧的泪痕时顿住,半晌,淡淡道:“流渊。”
流渊,冥界现任鬼王的名字。
疏璃一愣,“你就是鬼王大人?”
他抿了抿唇,“那你可知道我?我是疏璃,冥界的……”他才想起自己在冥界毫无名号,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猜你不知——”
“我知道你。”流渊打断疏璃,“白练同我说起过。”
疏璃翘起唇,刚刚才哭过的眼睛看向流渊时,里面满是全心全意的珍重。他轻声道:“这样啊。”
流渊一拂袖,消失在邀月楼。
疏璃扶了下椅背,良久才开口:【“我虽然清楚他必然还会出现,但倘若你一开始就告诉我,我会畅快很多。”】亚撒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寻常鬼魂要怎样才能炼成鬼王。”】顿了顿,【“我如果告诉你,这一百七十多年,你都不会好过。”】【“你怎么就知道?”】
【“我知道。”】
半晌,疏璃低低道:【“……自以为是。”】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热闹的街市上,黑衣的鬼王扭头拧了眉盯着始终跟在他身后三四步远的疏璃,冷冷出声。
疏璃弯着眼,“大人好不讲理,虽说冥界是大人的地盘,人间却不是,我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怎么能说是跟着你呢?”
一通歪理。
自从疏璃在他离开后又找到他,便跟了他一路。寻常时候无论是人还是鬼见了他总是避之不及,只有疏璃胆大包天,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当着他的面哭,拽着他的衣袖问他的名字,现在又远远吊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还敢若无其事摆出一副亲近作态。
而他最嫌厌与人亲近。
流渊面上的阴鸷之气愈盛,眼中掠过几道红芒,显然是被惹怒了,“你当我不会动手?”
疏璃的笑意慢慢敛了,看了流渊一会儿,又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来,“若是被你揍一顿就能跟着你的话,那没有关系。”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没什么功力,你能轻点吗?我活着对冥界还是有一点用处的。”
街市上人来人往,许多人偷眼打量二人,更多的是在看疏璃。疏璃却只看着流渊一人,笑容明媚胜过天光,眼里却有一点难过。
他这样看着他,像是在哭。
流渊静了片刻,眸中的红芒渐散,只当他不存在,继续负手往前走。
路过街边一处生意颇为红火的馄饨摊时流渊停住脚步。他静静地站着,看中年妇人熟练地将馄饨下入沸水中,面相憨实的男人端着一盘包好的馄饨出了帐,摆在灶边,拿了一块手巾替妇人拭额上的汗,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怎么了?想去吃吗?”疏璃跟了上来,循着流渊的目光也看向不远处的馄饨摊。
流渊不打算搭理他,正要离开,疏璃却已经跑进去,笑眯眯地对中年妇人说:“老板娘,要两份馄饨!”然后就坐下了,很开心地向流渊招手。
流渊面无表情地看着疏璃,过了一会儿才缓步走上前。
老板娘动作麻利地擦着桌子,招呼流渊坐下,走开时流渊低声道了句“多谢”。
“哎,没事。”老板娘笑着应他。
这简单的两个字对于向来冷面寡言、戾气深重的鬼王大人来说是十分反常的,疏璃看了眼流渊,却没有开口问,只是撑着头等馄饨。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上桌,一粒粒饱满浑圆的馄饨浮在清汤上,汤里还飘着细碎的虾米和几叶小白菜,鲜香扑鼻。
疏璃与老板娘搭了几句话。他生得好看又嘴甜,逗得老板娘乐呵呵的,很是开心,甚至要给他说自家表妹的亲,被疏璃连连摆手推拒了,这才去招呼其他客人。
流渊一直静静地看着两人,直到疏璃将脸埋在海碗中吃得欢腾,才将目光从疏璃身上移至眼前的碗里。水汽蒸腾而起,他犹豫了一下,尝试着伸手碰了碰碗壁。
是烫的。
他的脸上现出一瞬的活气。
疏璃抬眼时发现流渊的姿势都没有改一下,腰背挺直,眼睫低垂,望着一碗满当当的馄饨在发呆。
“是怕烫吗?”疏璃用手背触了一下他的碗壁,“再放要凉了,可以吃了。”
流渊这才略略动了动,将面前的馄饨推到对面,淡淡道:“吃了。”
疏璃一愣,一边脸颊的软肉还微微鼓起,抱着两只碗有些无措,“啊?”。
“我不喜欢。”流渊的眼里无甚情绪。
“哦。”疏璃乖乖埋下脸开始吃,动作明显变快。底下的馄饨汤还是滚烫的,他被烫了下舌头,嘶了一口气。
流渊皱起眉,“赶着投胎?”
疏璃眼泪汪汪地抬起眼,双唇嫣红,“怕你不等我。”
流渊一顿,“等。”
疏璃笑开,依言放慢了吃馄饨的速度。
他原以为流渊肯定不耐烦坐在一边等他吃完两碗馄饨,没想到流渊竟然真的看到他咽下最后一口馄饨才走,用的是……瞬移。
一息过后就没了人影。
疏璃:“……”
这次他没办法再找到流渊,只能认栽,付完钱就改道先回鬼界。
【“我左想右想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好像我落下了什么。”】回去的路上,疏璃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