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雾,流渊的黑靴踏在了实地上,他站定后开始打量四周。
大殿由玉色琉璃砌成,十二晶柱林立,头顶悬着大大小小的明月珠,光华璀璨,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剔透。可即使是这样的精致剔透,仍然掩不住其中的冷清之感,身在这空旷大殿,让人只觉得遍体寒凉。
——“仙界很大,很空荡,永远是白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宫殿。神仙们喜欢发光的东西,所以仙界多白玉和晶石,显得华丽又庄重。”
看来,这里就是仙界了。
难怪疏璃不喜欢。
他见过疏璃在冥界的洞府,地方虽没有多大,却能看出被精心地布置过,从桌椅到床帐,每一样看起来都温暖舒适。尤其是那张贵妃榻,上面铺着厚厚一层白狐裘,那人习惯懒洋洋地倚着,撑着头时长袖垂落,露出一截瓷白小臂,而他就这样看着他笑。
转过空无一人的主殿,流渊来到偏殿,陡然停住脚步。
他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美人乌发黑衣,额悬青玉,站在一面水镜面前看得认真,丝毫没察觉到有人造访。
“……疏璃?”流渊低低出声。
疏璃一动不动,仍是聚精会神的模样。
他看不见他。
流渊差不多明白了。这是个幻境,地点是……凌霄宫。
他缓步走到疏璃身边,看清水镜里的画面时瞳孔一缩。
水镜中,二百二十三年前的夜晚,有月华如练,星空明朗,许长生站在船头,渡船悠悠荡过一片芦苇丛。
疏璃歪了歪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伸出手指点在水镜上。
于是芦苇荡中飞出无数光点,化作流萤漫天。青衣公子仰头看四散的萤火,扬起唇角,眸底映着万千光影。
疏璃也笑起来,神情专注,眼中漾出浅浅的华光。
流渊震惊而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他当然记得当年进京赶考路上的那场流萤。
可是疏璃从来没有告诉他,他在他还是许长生的时候就认识他。
他分明有那么多机会能够说出来。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都……看到了吗?
流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果然。
他站在一旁,看疏璃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一路走过入学、会试、殿试、游街。
一天一天,像是陪伴。
直到疏璃出了梦,重新打开水镜,却再也找不到许长生。
“别看了!”他猝然伸手想要拦住疏璃,手臂却穿透过了疏璃的肩膀,根本碰不到他分毫。
疏璃惨白着一张脸,连指尖都在颤抖,用力咬牙,眼睁睁看着许长生被缚在刑架上,受那千刀万剐之刑。
疏璃去祝融宫殿时流渊跟在了他的身后,亲眼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挥剑杀了祝融,丢下剑时一滴泪划过脸庞,他随意抬手擦了,轻轻喘出一口气。
再然后,疏璃登上缚仙台。
流渊终于明白江衍在前一世看着孟青仪在眼前自尽是什么感受。
明明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明明他眼前的只是幻境。
可他依然痛得几乎要发疯,无数次想护在疏璃身上,雪白的长箭却无数次穿过他的身体,尽数钉入疏璃体内。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徒劳地跪在疏璃身边,看他披散着长发伏在地面,身躯轻轻细细地颤抖着,唇上啮出血痕,细长的血线蜿蜒至下颌。
他该早些知道的。
知道疏璃一开始就认识他,是为他弑的神,为他受的刑罚,为他被贬入凡,一切都是为了他。
——等等。
流渊眸光一凝,僵在原地。
疏璃为什么要他陷入沉睡?
……难道……
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住。
“叮——”
一声脆响,如同一面镜子被敲碎,他眼前的画面蔓延开细密的龟裂痕迹,紧接着,幻境陡然破碎。
流渊被弹了出去。
他飞身下床,腿却软得不受控制,狠狠趔趄一步,腰封中的青玉掉出来摔在地上,轻易碎成了两半。
如同某种预兆。
仙界中,无形的刑罚持续了四天三夜,直到那十二个神仙化为灰烬,只余下十二滩肮脏腥臭的血迹,和众仙耳边久久不能断绝的凄惨哭嚎声。
流渊赤红着双目奔出,一眼便看见自半空中轻轻落下的玄衣人影。他反应了许久,等那抹影子近了才想起来伸手去接。
疏璃落进他怀里,他收紧了双臂,身体晃了晃,脱力般踉跄着跪倒。
“你来了啊。”
流渊额角的青筋一根根交错凸起,连白皙脖颈也现出虬结的青色,死死地盯着怀中人,全身都抖得厉害,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你……”仅一个字,像强忍着痛楚从牙缝中迸出,已耗尽所有的力气。
“对不起啊,骗了你。”疏璃身上的祭文都消失了,他气若游丝,轻轻地道。
“骗我什么?”流渊的声音极艰涩,带着些许的哽咽意味,“指的是擅自将我困在梦里,还是告诉我,没有见过二百二十三年前的许长生?”
疏璃怔了怔,“你都知道了?”
“……”
“失策了啊……早知道就不该将凌霄玉给你,先是把你带进江衍的梦境,又是让你看见我的梦魇。”疏璃微微摇头,现出一点懊恼神色,很快又释然地笑了笑,“可是你说错了,二百二十三年前,我见到的是你,现在也是你,从来不是什么许长生。”
流渊弯下脊背,肩膀轻轻颤动。
“既然你都知道了,再告诉你多一些也无妨。”疏璃咳了一声,暗色的血花开在唇畔和襟上,“从第一次入你的梦开始,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后来再次看见你,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咳咳……我是真的想要,永远待在你身边……”
——“你长得……同我的一位故人极像……我见了你……很开心。真的。”
——“若是被你揍一顿就能跟着你的话,那没有关系。”
——“况且,他的境遇和……很像。我想帮他。”
——“因为不想让你痛啊。一点灵力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糊涂些有什么不好?我若是江衍,应当也是不想告诉她的。我会让我所爱之人尽量过得快活,哪怕比以往快活一丁点,那也是好的。”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见外人时笑只是笑,但你在我眼前,我便很欢喜。”
疏璃曾经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在流渊的耳边回响。
他一直都是为了他。
他一直喜欢他,一直跟在他身后,一直想要保护他。
“是哭了吗?”手指拂过流渊湿润的眼睫末梢,分明五脏六腑痛得在痉挛抽搐,疏璃的眼角仍弯出暖意来,“不要哭,我不疼。”
流渊咬紧牙,胸膛剧烈起伏着,喉间几番滚动,没能说出话来。只能紧紧环抱住他,眼底是一片殷红的血色。
“我在司命仙那里看过你的命格,你原本该有一个很好的一生。”疏璃轻道,“那些人……他们欺负你,我替你教训他们。”
“你不该……”
“我记得那次问你,江衍只为了前世对一个人的爱……固执地想要在今生找到她、保护她,是不是一件很蠢的事情。”疏璃的脸色逐渐苍白到仿佛一碰即碎的透明程度,眼角下方的泪痣却红得妖异诡谲,灼灼发亮,像是要将他的生命也燃尽了。
笑了笑,声音轻轻的,“你说,既然他认为值得,那便是值得的。”
他一点一点阖起长睫,“当然是值得的……”
——“你想要什么?”
——“大人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一滴泪落在疏璃的唇角。
厉鬼无泪,每落一滴泪都是燃烧的魂魄。
“……我想要……你活着……”
可惜疏璃再无法感知到。
那个一念孤行执意要保护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太伤了,码字的时候哭过很多次。
但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我会永远记得疏璃在水镜前看许长生的渡船悠悠荡过芦苇丛,记得许长生伏在地面咳着血低声问何至于此,记得梦境里流渊静静地看疏璃在桃花雨里荡秋千,记得疏璃送给流渊的两次流萤,记得他们身穿红衣成了亲,记得疏璃的眼泪落在流渊的手指上,说他很欢喜。
与他成亲的是他喜欢的人,他合该欢喜。
下个世界要谈个甜一点的恋爱。
第42章 乌木杖(1)
孟夏的傍晚天色昏暗,天空闷雷作响,大雨如瀑倾泻而下,略偏僻的市郊马路上此刻空无一人。
黑色轿车厚重优雅的车头一路划开水花,稳稳地行驶在雨中。黑西装助理坐在副驾驶,声线沉稳:“……念念小姐这段时间的状态和以前差不多,虽然还是不理人,但对着谷医生也愿意说几句话。”
后座的人倚在靠背上,微微阖起眼睫,一旁车窗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模模糊糊映出男子优美凛冽的侧脸轮廓。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助理继续讲。
“谷医生的意思是,念念小姐需要一个亲近的玩伴——”
猛然间,前方路边的斜角处冲出一个人,司机反应过来时飞快地踩下刹车,助理的话音断在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产生的一长串刺耳声响中,车内三人都由惯性抛得向前一倾。
“砰——”
来人仓促回头,却来不及躲避,在下一刻撞上车身,然后被反震开来,重物坠地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惊。
瓢泼大雨中,长手长脚的男孩侧身躺在地上,裸露在外的肌肤被雨水冲刷着,惨白到几近透明。他的脑后洇出暗红的鲜血。
“……陆总?”
“带回去。”
早上八点,年轻护士推门走入病房,将一束鲜花插进床头柜上的白色细口瓷瓶中,调整了一下病人的输液速度,看向旁边运行中的仪器。
生命体征平稳。
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病人沉睡的脸庞上。
那是个男生,看起来年纪很轻,头上绑了一圈绷带,却丝毫不能妨碍那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神魂颠倒的美貌。他此刻安安静静地躺着,肌肤犹如胎薄釉轻的上好白瓷,乌黑微蜷的眼睫末梢顺着眼尾收拢,勾成一笔流丽动人的痕迹,再溶进眼角的一点淡红泪痣中。
看多少眼都让人觉得是心之所往。
“真是……要命。”小护士无声地喃喃了一句,拆了一支棉签,蘸上点水细细抹在男生略显干燥的唇上。
被送过来到现在,他已经昏睡了两天,应该就快要醒来。
这里是陆家的私人疗养院,说是疗养院,其实更像个小型的私立医院,有着正规医院拥有的大部分设备和一群专业的医生护士疗养师,但从不收治别的病人。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是唯一的例外。
不过,等他醒了后还能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她就不知道了。
小护士做好这些工作后,走过去拉开窗帘,让温暖明亮的天光透进来,再一转身,视线猝不及防撞上一双睁开的黑眸。
男生自己撑着坐起来,半靠在床头,冲她笑了笑,唇角还留着一抹水色:“你好啊。”
“……”小护士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男生转头看矮柜上的花。龙沙宝石的花苞饱满,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细碎的水珠,里层是娇艳的深粉,再一点一点向外晕开,直到变成浅淡的粉白色,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美得如同一捧宝石。
他眼中的笑意深了一点,轻声问:“这个花是你带来的?很漂亮。”
“啊……谢、谢谢。”小护士红着脸,呐呐开口,“您醒了……有不舒服吗?”
男生抬手碰了碰头上的绷带,他的左边小臂上还绑着一圈绷带,微微皱起眉,“有点头疼。”
“这是正常的。”护士轻声细语地向他解释,“您三天前出的车祸,除了中度的脑震荡,还出现了轻微的颅内淤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才行。”
“这样啊。”男生若有所思。
护士按下了床头的响铃,“我现在通知医生,关于您的病情和后续事宜会由他来和您商量。”
【“中度脑震荡,好险没给摔傻。”】
亚撒笑了声,【“轻了留不下来,而且,被车撞了那么一下还能活蹦乱跳,换我立马把你送进实验室。”】【“干嘛那么凶残。”】疏璃想了想,【“你说,这么好的机会,我要不要扮一扮失忆?”】【“……”】
【“虽然狗血烂俗了点,但目前除了失忆,我好像确实没什么办法赖上男神。”】【“即使有理由,你撞车的举动已经够刻意了,如果再这样一来,他大概率不会信你,最多给你钱把你送回家。”】【“唔,好像也是。”】
【“慢慢来,不用急,先把病养好。”】亚撒顿上一顿,【“否则真该傻了。”】疏璃:【“……”】
就在疏璃和亚撒交流的时候,穿着白大褂的主治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医生把疏璃的身体情况大致介绍一遍后便退到了一边,身后男子微微笑着跟疏璃打招呼:“您好,疏先生。”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装三件套,个子高挺,黑发向后梳起,看起来儒雅英俊、气质稳重,尤其笑起来时显得亲切又和煦。
“你好。”疏璃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