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握紧了那颗被他从星际时代带过来的桃花种子,一片桃花花瓣被风吹到他发梢上,冷香幽浮。程榭之眯了眯眼睛,转身走进大殿内。
几日的时间已经让他从旁人口中初步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程榭之不打算浅尝辄止,他思索片刻,主动去找了沈寒琅,提出自己的来意。
如果可以他想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回家的线索。
沈寒琅端坐于案前,执笔敛眸,闻言轻轻笑了笑。
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程榭之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空旷殿内沉寂片刻,对方才抬了抬薄薄的眼皮,平静陈述事实。
“这里没有下山的路。”
程榭之当然知晓,毕竟一出门就能看到悬崖边,没有下山的路,倒是有条下黄泉的路。
殿中除了沈寒琅只有程榭之和两个看门小弟子,其中只有程榭之一个是真真正正的“普通人”。
两个小弟子已经到了辟谷阶段,不用吃五谷杂粮,据说六个月定期一换,仙门那边重新派人过来,再难熬也不过是六个月,对修仙者来说,在与世隔绝的地方闭关三年五载是常有的事情,六个月自然更不值得一提。至于沈寒琅么,到他这个境地,有没有路都一样。
看门弟子不能下山,沈寒琅用不着路,真正被限制的只有程榭之这个无法靠吹花嚼蕊过活的普通人。
程榭之可不想被困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一辈子,他果断对沈寒琅提出自己想离开的愿望,得到并不明确的答案后,程榭之稍顿,道:“还请君上赐教。”
一下子直接把沈寒琅架上去了。
沈寒琅搁笔,朝他招手让他坐在自己面前。
程榭之乖巧听从,比之日后绮丽昳盛的五官此时还依稀可见少年人的青涩,但锋芒初成,眉目有时收不住的锐利犹如出鞘的刀。
从不像真正乖巧听话的孩子。
待他坐定,沈寒琅招了招手,一柄闪烁着耀眼白色光芒的剑飞到他手中,剑穗轻打过,程榭之一眼认出这是第一天来到这里时,那把意图亲近他的剑。
“它很喜欢你。”
沈寒琅温声说,指尖抚过剑身,长剑发出轻轻的铮鸣声。
程榭之眉眼轻弯,不置可否。
“这是君上的剑。”
客气而疏离,细听下还有谨慎的试探——他搞不清楚沈寒琅的态度。
“你喜欢的话送你也无妨。”沈寒琅轻描淡写道。
“等你剑练好了,就能御剑下山。”像是能看穿程榭之心底想法,沈寒琅说到此处抬眸,“这是最快的方法。”
程榭之本要拒绝的话到口边一顿,马上面不改色咽了下去,“多谢君上赠剑。可我既不通剑法,也不知晓如何御剑。”
沈寒琅看他一眼:“我可以教你。”
履霜君剑法独步天下,是当世最有名的用剑高手之一,能等他一句指点,不知是多少剑修梦寐以求的事情,更别说亲手教导。
程榭之对外界一无所知,不清楚自己头上落了件天大的好事,可他也能猜测到仙门第一人的教导价值不可估量。面对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程榭之置于衣袍上的手指微动,神情肉眼可见闪过一丝犹疑。
倒不是说猜测沈寒琅居心叵测或者如何,只是程榭之单方面不想和对方有过多接触。
他虽然对这个世界的修仙好奇,可那是以一种外来观察者的视角来看,真要让他踏上仙途,追求长生大道——那未免也太无聊了。因此程榭之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与这个世界接触过深,他还是期待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去,尽管那地方也没什么好的。
可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重获自由,程榭之又不得不按照沈寒琅的要求来学习剑法,接受他的教导。
霎时,程榭之在心底将利害衡量过数遍,垂下凤尾蝶似的纤长眼睫,已经微长的发丝遮住耳尖,双手恭谨接过沈寒琅手中的剑。
“多谢君上。”
礼仪无可指摘的恭敬。
……
剑修习剑大多是从幼时就开始,很多人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他们一生将要走的道路,虽然无从判断这条路是否正确,但至少他们打下了深厚的基本功,而程榭之——完全没有。
所幸他肢体比一般毫无基础的普通人要柔软,加上天生反应敏捷,感悟力强,让他在练习过程中能少吃不少苦头。
他握着剑柄,未完全长开的脸上汗水滚落:“只要赢过你就可以了是吗?”
沈寒琅擦拭剑锋,笑而不语。
程榭之刚刚在实战中被沈寒琅一剑打飞,对方的剑甚至根本没有出鞘,就能让程榭之感受到铺天盖地压迫下来的汹涌剑意。
比起离开,更强烈的胜负欲此刻牢牢占据他的心脏。
程榭之当然算得上少年天骄,他父母皆是不凡之辈,他生来就收到瞩目的视线,即使刻意掩藏锋芒,接近他的同辈中也少有能跟的上他的。这样的程榭之当然是骄矜的。
沈寒琅算是他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挫折——撇开天赋不论,对方比他多出来的许多年的丰富经验足以吊打他。
程榭之从未输给过一个人这么多次。
他再一次握住剑柄,暗想:我总有一天要用剑在对决场上堂堂正正杀了他——仅仅打败一次是不够的。
他冷漠无情地再一次挥剑,打掉对方挑起他下巴的剑。
程榭之毫不怀疑自己能做到,沈寒琅也不怀疑这一点。程榭之是他这么多年见过的最有用剑天赋的一个,不过短短一段时日,少年进步神速,在与他同龄的人中已少有敌手,这种可怕的天赋,即使是当时这个年龄的自己,也要稍逊一筹。
不过程榭之想赢过他还需要几年。
时间带来的差距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弥补。
沈寒琅有些期待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人,赢过自己的那一天。
他微微一笑,手中剑如闪电,掠过身量拔高的少年发梢,剑尖挑起一片飘落的桃花花瓣。
程榭之抿了抿唇,脑袋微偏,那贴着他脖颈的冰凉剑锋也随即偏移一寸躲无可躲。
他眨了眨眼睛,轻声开口:“……哥哥。”
忍辱负重。
程榭之如是评价自己。
自从程榭之的剑术飞速进展后,沈寒琅下手也越来越狠,毫不留情。有好几次程榭之以为真要死在对方剑锋之下。不过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程榭之很快就找到了回击的方法,实在打不过的时候,示弱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或许是因为沈寒琅从前沉迷修炼,没有遭遇过这种架势,程榭之示弱时,他总会眸光晦涩地盯着程榭之看一眼,然后收剑。
是程榭之百试不爽的好手段。
当然,这种手段也是有弊端的。下一次沈寒琅会更加把程榭之往绝境上逼。在这样往复摧残下,程榭之的剑术进步飞快,虽离沈寒琅还差一截,可在他同年段的中,再也没一个比他更惊才绝艳的。
沈寒琅看着他,犹如看一块自己精心打磨出来的璞玉。
程榭之除了学习剑术,空闲时间还把沈寒琅书阁里的藏书读了个遍。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因此他也不着急回去。
等他赢过沈寒琅再说。
很快了。那一天。
程榭之期待地想。
沈寒琅负手站在木格窗前,终年不凋的桃花在庭院里飘落,少年挥剑时带起凌厉剑法,满袖桃花乱飞开去,冷香盈面。
他突然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少年身上察觉到属于他自己的气息。
尽管程榭之掩藏得很好,可是整座大殿都笼罩在他神识下,没有任何隐秘举动能瞒过他。他很快就知道了那股气息来自少年手中的桃花种子。
很奇怪的事情,明明从未有交集,但少年手中那颗种子确实有他的气息。他一直认为是是那颗种子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但直至如今他才隐约明白,他第一眼看见的从不是什么种子,而是那个狡黠灵动的少年。
沈寒琅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
“灵台会?”
听到这个名字,程榭之挑了下眉梢。
这是此界仙门十年举行一次的重大比试,目的是挑选出最有潜力和天赋的好苗子进行着重培养。
沈寒琅名动天下多年,参赛是不可能,但受邀去做个评判完全在情理之中。
沈寒琅颔首。
程榭之:“……所以你要带我去?”
沈寒琅垂眼看着他。
要完全抓住一只鸟儿,得张弛有度,不能一昧的张,适当的弛也是必要手段。
“好。”程榭之很快点了下头。
这次离开栖碧崖,他可不会再回来了。至于练习剑术么,反正在哪里不可以练?
谁要在这鬼地方老老实实再待上几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 【小榭:略,跑路了。你自己待着吧。】【虽然我这么晚,但我很长哇(鸽子挺胸JPG)】
第110章 110
程榭之读过沈寒琅书阁里的地理志,此界分六州十二岛,除却中州为世俗皇朝统治,其他各州被天下仙门占据,千百年来,尤以元华宗最为昌盛,被称为天下第一仙宗。
沈寒琅少年时就曾在元华宗内拜师学艺,在“灵台会”上夺过魁首,一时名动天下。这似乎是沈寒琅一路成名的开始,以至于后来者都跃跃欲试试图复制沈寒琅的路,导致原本寻常灵台会受到了不少宗门天骄的追捧。
程榭之读到这一段时,忍不住思考了一个问题:沈寒琅到底多少岁了?
他睨着沈寒琅,从对方极年轻的外表上完全瞧不出真实年岁。
就仿如传闻之中,真正的长生不老的仙人一样。
这就是修仙吗?
他在心底轻轻感慨,指尖试过剑锋,慢慢扬起一抹轻讽的笑。
……
灵台会在元华宗境内举行,沈寒琅受邀前去做评判。原本以程榭之的年纪和能力,参加这一次比试绰绰有余,可惜早已经过了报名的时间,定下的规则不可轻易更改,程榭之也不强求,做个看客也就罢了。
若是作为参赛人,突然失踪没有按时出席比试,他跑路的事情岂不是一刻都瞒不住。
程榭之不打算给自己增添麻烦,尤其在他还打不过沈寒琅的情况下。平心而论,沈寒琅对他很好,世人求之不得的典籍供他随意翻阅,剑术更是倾囊相授,连这个世界的文字书写都可以说是沈寒琅手把手亲自教会的。
不过程榭之铁石心肠,坚定地打算要逃跑,不等他成长到力量能搞死沈寒琅的地步绝不回来的那种。
沈寒琅强烈的掌控欲已经初显,小到程榭之衣袍上的纹路、颜色都必须过沈寒琅的眼。掌控欲也许是上位者的通病,尽管对方多数时候像个正常人,可一旦真发生什么,他清楚自己是反抗不过的。
打不过就跑。
程榭之马上确定了想法。
灵台会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将几本地理志中又默读了一遍,确认了从元华宗所在的东极州顺水路南下,再转道过西境重山,一路到仙门与凡间交界的落月城的逃跑线路。
落月城作为一个边界的城池,即使文字记载不多,可不难看出这是一座秩序混乱的城池,力量凌驾于法律道德之上,鱼龙混杂,最适合程榭之这种没有身份凭证的人。
——没办法,仙门收个打杂的弟子都需要户籍、身份凭证这样正规的手续。这个世界因为信息交流不发达,确认身份的手续很多靠乡邻互相担保。外来面孔很容易被戳穿。
落月城是程榭之目前最好的选择。
沈寒琅不清楚程榭之心底的想法,只能窥出少年眉眼之间浅浅淡淡的高兴,微弯的唇角映得他姿容更胜。
霞姿月逸的少年人。
他很快收回目光,只以为程榭之是因为终于能够离开栖碧山高兴,一时没有多想。
毕竟这次下山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一切都会和在栖碧山时一样,不会有任何问题。
沈寒琅想到此处眼神微深。
希望那些人不要在程榭之面前露出什么端倪。他好不容易才捕获的鸟儿,可不能被吓跑了。
……
沈寒琅在天下仙门中地位极高,程榭之这一次出行明晃晃地感受到了。可能和沈寒琅是仙门中力量最强、被天道所厚爱的缘故,仙门这些露面的长老对沈寒琅又敬又畏,连程榭之这样的无名小卒都受到了不一样的待遇。
不过还是有些不对劲的。
比如说程榭之敏锐地察觉,这些地位高贵的仙门掌权人,对沈寒琅的“畏惧”远胜于其他情绪,已经到了一种“惶恐”的程度,隐约有些许戒备。但没有人将这种情绪明确表露出来。
这和沈寒琅性格仁善的仙门之首人设明显矛盾。毕竟没有一个人会恐惧提防性情温和善良之辈。
程榭之对沈寒琅本人的事迹了解不多,也不清楚仙门高层隐秘的爱恨情仇,一时间也难以判断沈寒琅和仙门关系怎么样。不过沈寒琅天下第一的名头倒是货真价实不掺假的——起码程榭之还没见到谁比沈寒琅强。
有趣的问题总是能激起人的好奇心。程榭之旁敲侧击向被派来照顾他的小弟子询问过,对方年纪小,被程榭之三言两语套得干干净净,言词倒真像对沈寒琅仰慕又向往的,没有什么问题。
他单手撑着下颌,慢悠悠地眯起眼睛。
不管怎么样,“沈寒琅”和“好人”这两个词在他这里,总是不怎么挂得上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