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愁着出不去,这小兔崽子简直是打瞌睡的时候送枕头,他不接是傻子。
沈秋庭这具皮囊生得好,笑起来的时候尤其显得风清月朗,做出这样谄媚的姿态也不惹人厌,反而透出一股少年人特有的狡黠灵动来。
白观尘一向不爱与人接触,这会儿看着少年的眼睛,却不自觉地恍惚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淡淡地说了一句:“跟上。”
罢了,就当是随手救个人吧。
此处怨魂众多,一个凡人总是不安全。
沈秋庭乐了,连忙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他这师弟果然还是好骗得很。
两个人一路无言,回到了沈秋庭落脚的破庙里。
已经到了后半夜,打更的骷髅早就没了鬼影子,沈秋庭往外看了一眼,只瞧见了满镇子深沉的夜色。
他从怀里摸出火折子,重新点上了供桌前快要干涸的油灯。
豆大的火苗在夜风里跳了跳,晕出一小片昏黄的光。
白观尘方一迈进门槛就撞上了一片蛛网,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用法术把蛛网挑了,才重新走了进来。
他目光扫过掉了漆的神像和落了灰的供桌,以及满屋子的蛛网,一时竟没有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沈秋庭回头一看,见白观尘依旧沉稳地在原地站着,差点笑翻了天。
他这师弟有点洁癖,修仙者经常出门在外,这毛病就显得格外不方便。依照白观尘闷葫芦的脾性,不舒服也就这么一个人忍着。
沈秋庭发现他这个毛病也很偶然,当时白观尘入门不久,他带着师弟师妹们去南域参加天元大比。那年头正是南域最混乱的时候,当时承办大比的门派也穷得很,根本匀不出足够的房间招待这些参加大比的弟子,索性破罐子破摔,一个门派按性别给安排了两个大通铺,几十个弟子挤在一起,闹得一团糟。
沈秋庭这个大师兄一向吊儿郎当的没什么威慑力,也就由着他们去了。过了子时,师弟们陆陆续续都睡下了,他才发现身边少了个人。
他走出房门,就见失踪了的小师弟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里修炼。
他拍了拍白观尘的头,问:“怎么不进去睡觉?”
白观尘停下修炼,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不进去了,里面……不舒服。”
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哪怕是在气候偏热的南域晚上也冷得很。年轻一辈弟子修为都没有到可避寒暑的时候,在外面这么冻一夜,非得冻傻了不可。
沈秋庭思忖了一会儿,才领悟了这小崽子的意思。
他想了想,脱下外袍,裹在了白观尘的身上,拍拍他的头,笑道:“那就不进去了,师兄带你去别处住。”
白观尘突然被整个裹进了偏大的衣衫里,感受到身上的温度,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看他。
那个时候白观尘不过十四五岁,比沈秋庭还矮半个头,还没有后来那种冰封千里的架势,这样瞪圆了眼睛看人就有了那么一点少年人的可爱。
沈秋庭头一回觉得,这个被老头子硬塞给他的小师弟还不赖。
那次凌云阁带队参加大比的正是他们的师父清虚道君。他牵着白观尘的手,深夜敲开了师父的院门,半点不理会老头的吱哇乱叫,带着师弟霸占了客室的床,在里面一直住到了大比结束。
现在想来,倒真是隔世经年了。
思及前事,沈秋庭一时按捺不住自己欠揍的本性,装聋作哑地招呼道:“此处破败,委屈仙师随便找个地方坐一坐吧。”
他叫仙师的时候也不好好叫,调子懒洋洋的,旁人听了总觉得像是戏谑。
白观尘又看了一圈,终于放弃了在这里过夜的想法,开口道:“今夜我去镇子里查探,你自行歇息便可。”
沈秋庭见逗过头了,从神像后头掏出一个干净的蒲团来,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仙师坐这里吧。”
他先前已经把这破庙翻了个底朝天,早就发现了神像后头藏着几个蒲团和几捆香烛,蒲团看起来很新,也没有落灰,这会儿倒是正好派上用场。
白观尘看了一眼蒲团,垂眸接了过去,道了一声“多谢”,才坐了下来。
桌子上的油灯已经烧到了底,沈秋庭打了个哈欠,重新伸开自己的铺盖,装模作样地客气道:“仙师要来一起睡吗?”
方一说完,沈秋庭就觉出了话中的歧义,面不改色地换了种说法:“被褥归仙师,我随便找个地方睡就好。”
白观尘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已经露出棉芯的被褥,惜字如金:“不必。”
沈秋庭不过就是客套一下,得到了白观尘的拒绝,就心安理得地卷着破被子睡去了。
他现在的身体到底也是个凡人,不太禁得住折腾,加上身边还多了个靠谱的保镖,没多久就睡熟了。
油灯照出的一小片昏黄的亮光笼罩了少年人半张光洁的侧脸,眼睫纤长,鼻梁高挺,看起来格外安静。
白观尘坐在另一头,目光落到沈秋庭的脸上,心中忽然多了些莫名的情绪,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也忍不住颤了颤。
就好像……他很久以前也曾这么长久而安静地注视过某个人一样。
沈秋庭翻了个身。
白观尘回过神来,闭上眼睛开始运行心法。
不过是错觉罢了。
夜风透过窗子上的破洞吹进来,供桌上油灯的灯芯剧烈晃动了一下,爆出一星明亮的灯花,终于完全熄灭了。
沈秋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坐起身来,看着眼前的破庙,懵逼了一会儿。
屋顶墙角上的蜘蛛网已经不见了踪影,砖石地面上干净得找不到一粒灰尘,四根立柱上还贴了避尘符。
……除了门窗供桌这些没有办法更换的硬件,其余全都已经焕然一新。
他摸了一把干干净净的供桌,心道姓白的真是越来越丧心病狂了。
沈秋庭略微收拾了一番,把自己的破被褥重新卷好,推开摇摇欲坠的破门走了出去。
外头阳光正好,完全不见晚上的阴森诡谲。
白观尘正在擦剑,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
沈秋庭倚在门边上,笑眯眯地冲他打了个招呼:“仙师起得真早。”
他的目光落到白观尘手中的灵剑上,微微顿了顿。
昨天晚上的时候光线太暗,他一直没注意。到了这会儿,他才看清楚,白观尘手中分明只是一把普通的灵剑。
不是白观尘的本命灵剑,饮雪剑。
饮雪是他从秘境里挖出来送给白观尘的,后来又被白观尘拿来一剑断了他的心脉,自然再熟悉不过。
本命灵剑跟剑修的联系是十分紧密的,几乎相当于是剑修的半身,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断然不会舍弃本命灵剑去用其他的剑。
沈秋庭忍不住皱了皱眉,思及自己现在的身份,到底还是没有开口问。
他收回目光,一抬头,才发现白观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动作,正定定地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白观尘收了剑,道:“既然醒了,便好好待在此处,我去镇子里查探。”
“等等!”沈秋庭立刻跳过来拉住了他的袖子,“仙师,我跟你一起去。”
此处古怪之处甚多,他还想去看看昨天周晓芸一直在说的祭祀是个什么东西。
白观尘冷漠地看着他。
沈秋庭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像个拖油瓶,于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仙师,我毕竟在这里待了几天,帮忙介绍一下风土人情还是可以的。”
白观尘依旧冷漠地看着他。
沈秋庭冷静地顶着白观尘的目光,又换了个说法:“其实是这样的,我一个人害怕。”
白观尘终于放弃了搭理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不回应就是默认了。
沈秋庭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第6章
白日里的镇子又恢复了安静祥和,像是昨天晚上的群魔乱舞只是一场梦一样。
只是从昨天开始,这镇子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起了些奇异的变化。
沈秋庭和白观尘正走在路上,一个身影忽然行色匆匆地从旁边走了过去。沈秋庭瞟了一眼来人,神色一动,把人给喊住了:“赵大哥!”
赵姓闲人闻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见是沈秋庭,暧昧一笑:“沈白啊,跟王小姐的别扭闹完了吗?哥哥我可是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此言一出,连白观尘都忍不住侧目。
喝鬼的喜酒。
沈秋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打了两句哈哈,问道:“赵大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赵姓闲人举了举怀里抱着的一堆卷轴,道:“嗐,咱们镇上不是快要冬至祭祀了嘛,镇长让我先把仙人的画像给各家各户发下去。”
沈秋庭疑惑:“仙人?”
赵姓闲人一拍脑袋:“哦,对,沈白你是外乡人不知道,咱们镇前些年冬天闹过疫症,打河那边来了个仙人,给了镇上一张药方。你猜怎么着?一碗药下去,全镇的病人就都好了,可真是神了!打那以后,咱们镇上年年冬至都要在祠堂祭祀仙人。”
他说到兴起,凑过来想要跟沈秋庭勾肩搭背,忽然一柄长剑伸了过来,隔在了他和沈秋庭中间。
剑光森寒,赵姓闲人吓了一跳,跌倒在地上,手中的卷轴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沈秋庭也愣了一愣,就听耳边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此人已非活人。”
身旁的白观尘并未开口,显然是传音入密之术。
白观尘修为高,能发现镇子上都是死人很正常,这个时候还能记得提醒一个方认识不过一天的人……他这师弟果然依旧正派非常。
沈秋庭冲他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然后慌乱地推开面前的剑蹲下去帮赵姓闲人捡散落了一地的卷轴,嘴里说着:“哎哟,这可如何是好!我这表哥是跑江湖的,脾气古怪了些,赵大哥担待。”
赵姓闲人气得不行,看见白观尘手里的长剑又怵得慌,从沈秋庭手里接过卷轴,恨恨地说了一句:“既然是沈兄弟的表哥,我也就不计较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沈秋庭赔了两句好话,抬头见人已经走远了,拍了拍方才袍角沾上的灰土,回头冲白观尘眨了眨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卷轴,得意一笑:“来看看这仙人是个什么玩意儿。”
白观尘收了剑,见此情境,哭笑不得。
这孩子……性子太跳了些。
沈秋庭半点没有察觉到白观尘的情绪,三两步凑过去展开了卷轴。
画上的人一露脸,两个人都愣住了。
画中是一张风流昳丽的脸,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单是看一眼就让人怦然心动。
大概是出于对拯救了整个镇子的仙人的尊重,整幅画的画工分外细腻,连眼睛上的睫毛都惟妙惟肖。
沈秋庭整个人都木了。
得,不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他自己。
正是他上辈子那张脸。
天地良心,他连最常见的草药都认不全,哪里有本事一张药方就能治好一整个镇子的疫症?
更何况,他并不记得自己来过这个镇子。
沈秋庭正思索着是哪个瘪犊子假冒他的名义来此处坑蒙拐骗,旁边忽然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把他手里的卷轴拿了过去。
白观尘看着画上的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沈秋庭偷眼一看,佯装无意地问道:“仙师,这画上的人……你认识?”
“认识。”白观尘垂下眼皮,掩住了眼中的神色,“是我师兄。”
沈秋庭没料到白观尘会毫不避讳地开口,噎了一下,粉饰了一下太平:“那……既然是仙师的师兄,想来应当也是个好人……”
“不记得了,他已经死了。”白观尘语气漠然,“他入了魔,后来便死了。想来背弃了正道,那个下场也是应当。”
行,他都死了多少年了,白观尘还当他是死得其所,不愧为名门正道。
看来出了这个镇子,他得有多远滚多远了。
沈秋庭心里直接给气乐了,面上的情绪也淡了下来,把白观尘手里的卷轴抢回来草草一卷揣回袖子里,顺脚踢飞一颗石子,道:“既然如此,难不成我们还要把死人挖出来鞭尸吗?”
白观尘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也不在意,道:“此事有蹊跷。我在城隍庙中发现了一本还在使用的黄历,上面的年份是十七年前。我……师兄百年前便已经死去,时间对不上。”
沈秋庭愣了愣。
白观尘一向心思缜密,能发现这些细节并不奇怪。
只是……居然已经百年了。
修真不问年岁,有的时候闭个关进个秘境出来就是十几年,可百年的时光,也足够改变很多东西了。
从熟识之人口中说出来,沈秋庭才对自己死掉的这百年时光有了些许实感。
沈秋庭正难得伤春悲秋,冷不防被白观尘的声音打断了:“你可知这镇子上的祠堂在何处?”
方才那赵姓闲人提了一句祠堂,既然重点在这所谓的冬至祭祀上,这祠堂说不定就是最关键的一个地方。
正事当前,沈秋庭也顾不上矫情了,思索了一番,皱了皱眉:“我在此地多日,并未发现什么祠堂。”
在昨天周晓芸说祭祀之前,他甚至没有发现这镇子上的人有任何信仰的痕迹。
沈秋庭正思索,耳边忽然听见了细微的动静,他眼神一凛,大喝一声:“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