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尽欢自己推着轮椅走了出来,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乎没有半分血色。他有些疲惫地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药引已经准备好了,诸位稍后,在下马上回去把药配出来。”
他向着众人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陆乘身上,道:“陆少主,劳烦送我一趟。”
陆乘站起来,沉默地握住了他的轮椅,才开口问道:“去哪里?”
燕尽欢道:“药堂。”
陆乘抿了抿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又烦躁地压了下去,只说了一个“好”字,便带着他离去了。
柳城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慢条斯理地嗑完了一把瓜子,忽然皱了皱眉,意味不明地来了一句:“那个人好像不太好。”
应该是寿数要尽了。
沈秋庭隐约听见他像是说了一句话,却没有听清楚,便多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谁知柳城却不肯说了,笑了一笑,天真无邪道:“吃瓜子吗?”
沈秋庭简直被他搞得没脾气,只能绷着脸说了一句:“你自己吃吧。”
柳城也不以为忤,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嗑完了一整碟瓜子。
吃饱喝足,柳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刚认的小孙子在房间里,便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壳走进去把小凤凰牵了出来。
也不知道燕尽欢对他做了什么,小崽子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看上去连情绪都稳定了不少。
他看着面前围了一圈的人修,扁了扁嘴像是想哭,又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冷哼了一声,把头转去了另一边。
柳城也不在意新认的小孙子不礼貌的态度,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事情办完了,我们走了。”
听这语气活像是专程把冰凤送过来让燕尽欢利用一下,利用完了就送走一样。
冰凤听见爷爷的话,更想哭了。
沈秋庭拦了他一下,问道:“你们去哪里?”
柳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能去哪里,我回家啊。”
外面太麻烦了,反正该帮的忙他都帮了,还是回凌云阁晒太阳舒坦。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纠结了一会儿,看着冰凤道:“要是凌云阁出不起这小崽子的口粮,我便把他扔回冰原好了。”
他这话既不负责任又不要脸皮,偏偏被他说得理直气壮又顺理成章,连冰凤都忘了哭,呆呆地看着他。
祁思南揉了揉太阳穴,道:“出得起,你带回去自己看好了,别让他惹事。”
还要看孩子啊……
柳城垮起了脸,不是很乐意地看了一眼小崽子。
要不还是扔回冰原好了,省些麻烦。
冰凤看出了他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又开始掉眼泪:“呜……我很乖,可以自己看自己。”
柳城满意了,重新喜气洋洋起来。
祁思南头更疼了。
看来等回去还是要找一个靠谱的人把孩子从这狐狸手上接过来。
要是让这狐狸养孩子,说不定会闹成什么样。
柳城牵着哭哭啼啼的小凤凰正打算离开,忽然回过头看向沈秋庭,认真地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
沈秋庭没想到能从这没心没肺的狐狸嘴里听到这么认真的一句话,愣了一下,忍俊不禁:“行了,我知道。”
柳城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知道就好。”
像上次一样一走就是百八十年就很没意思。
他们家那只灵猫烦人得紧,还是早点来个人送它去减肥好。
燕尽欢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看见周围的景色,愣了一下。
这不是去药堂的路。
他按住了轮椅的车轮,无奈道:“我要去药堂,你送我回房间做什么?”
陆乘的脸色沉得吓人,连带着语气也格外冲:“你自己的身体什么样自己不知道?把药配出来之后你还能走出药堂吗?”
方才燕尽欢让他送自己走,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燕尽欢虽然看着温和,但骨子里的傲气不比旁的人少,若非实在没有一点力气,断然不可能直接求助于人的。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运道,交的朋友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燕尽欢沉默了一会儿,才安慰陆乘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然有数。”
陆乘将他的手从木制的车轮上拿开,不为所动地继续往前走:“我管你有没有数,今天你必须先给我回去休息。”
燕尽欢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猝不及防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陆乘的手剧烈地颤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一停。
燕尽欢怔然地看了衣襟上的血迹一会儿,突然笑了:“去药堂吧,我这身体休不休息没有什么区别。”
他毕竟……只是一个脱不开生老病死的凡人,寿数到了,也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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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有了燕尽欢的药,岁寒城中那种奇怪的咒终于被解决了。
配完药以后,燕尽欢便闭门不出,也不知道是在干些什么。
不过天机楼中的人大多神秘,楼主因为身体的原因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时间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沈秋庭几次想要上门看看燕尽欢的情况,都被燕尽欢身边的小弟子找理由拦住了。
小弟子客气道:“我师父这段时日正在卜卦,暂时不见外客。”
沈秋庭问:“敢问燕楼主卜的究竟是什么卦?”
小弟子为难地挠头道:“这……我也不知道。”
几次之后,沈秋庭也只能暂时先打道回府。
天机楼里的规矩颇多,往日燕尽欢卜卦也是十天半个月不会出门,这种情况倒也不算奇怪。
既然还有精力卜卦……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没过几天,林修那里也传来了消息,当日在城门处破坏防护罩的人找到了。
沈秋庭拉着白观尘匆忙赶到城主府,正见几个修士拎着一个裹在破旧黑袍里的人扔在了地上。
那人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浑身上下破破烂烂,也不知道是生了什么病症,皮肉上生满了各式各样的疮疤,一张脸也完全不像人样,一眼看过去几乎有些可怖。
沈秋庭皱了皱眉。
这样一个人会有能力破坏防护罩?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不经意对上了沈秋庭的目光。
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藏了无穷无尽的阴暗情绪,充斥着毫不掩藏的恶意,看得沈秋庭忍不住心头一颤。
这人不对劲。
一个修士走上前来,向着林修行了一礼:“剑尊,方才这人想要趁没人的时候破坏防护罩,被属下几个人当场抓住了。”
从那天防护罩出了问题城中就加强了对身份不明人士的关注。这人是最近才来岁寒城的,身边没有一个亲友,行为举止也十分古怪。几个昆仑剑派的修士已经跟了他几天了,果不其然抓住了他的把柄。
那浑身破破烂烂的黑袍人安静地站在原地,枯草一般的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像是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沈秋庭盯着这人瞧了半晌,忽然伸手戳了一下白观尘,凑过去小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人像是有些眼熟?”
闻言,白观尘也多看了这人几眼,却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这人身上并没有改头换面的痕迹。”
没有改头换面,却能让他觉得眼熟。
沈秋庭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符合这两条的人,只能暗自多留了一点心。
修士滔滔不绝地汇报完这些时日碰见的异常,请示道:“剑尊,这人要怎么处置?”
林修思索了一会儿,目光转向正呆呆站在原地的人,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这人看着呆呆傻傻的,像是脑子有些问题,林修也没指望他真的能够开口,不过是先例行询问一下,能得到一星半点的信息也好继续往下追查。
谁料黑袍人忽然“嗬嗬”笑了两声,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对上林修,愉悦开口道:“我打开防护罩,自然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死。”
他的喉咙像是被火灼过,声音嘶哑难听,配上话的内容,几乎让人心头发毛。
林修拧紧了眉头,追问道:“谁让你做这些的?”
黑袍人却不说话了,只是古怪地笑着。
林修捏了捏眉心,道:“先带下去关起来。”
这人言行古怪,怕是要好好审一审。
“所有人都要死。”黑袍人半点都不反抗地被拖了下去,语调平静中透着狂热的恶意,“一个都跑不了。”
一个围观的修士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这怕不是个疯子吧?”
立刻就有人附和道:“不是疯子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沈秋庭目光落在不远处黑袍人软软垂下的双手上,微微一动。
林修颇为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对围观众人道:“大家先去巡逻吧,剩下的事我会继续追查的。”
那种奇怪的咒解除之后,局势暂时进入了平和期。城外的妖兽好像恢复了部分神智,不再理智全失地追着人撕咬。虽然还有不少妖兽在城外逡巡,但情况已然好了很多。
再加上一直沉睡在冰原深处的兽王突然消失,不少修为高的妖兽都跑回冰原找兽王去了,众人的压力更是减轻了不少。
按照这个情况下去,这一次兽潮大概快要到了尾声了。
沈秋庭还在思索方才那黑袍人古怪的行径,忽然瞧见裴子均正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看着像是在找什么人。
沈秋庭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道:“在找谁呢?”
裴子均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个礼,皱眉担忧道:“小师叔,您最近有没有见过阿琅?他已经好几日没有回来过了。”
林琅的性子最是爱热闹,连这种场合都没有出现,怕是出了问题。
沈秋庭沉默了一会儿,将林琅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可以瞒着林枫,因为林枫这两天就要重新回神农谷坐镇了,跟林琅碰上的机会并不多。但裴子均整日跟着其他修士在城外巡逻,要是运道不好碰上林琅却没有戒心,怕是会出危险。
谁料沈秋庭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裴子均打断了。
裴子均几乎丢掉了一贯的温雅教养,想也不想地辩解道:“我跟师弟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沈秋庭哑口无言。
无论林琅本质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凌云阁待的这十几年一直都掩藏得极好。
沈秋庭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当年他叛出凌云阁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与他亲近的亲朋是不是也是这样毫不犹豫地替他辩解的?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白观尘忽然走上前来,不怎么熟练地摸了摸裴子均的头,出言安慰道:“这几日你不要跟人出去巡逻了,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几天吧。”
裴子均死死盯了沈秋庭一会儿,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半分玩笑的痕迹,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了下去。
他从小看到大的师弟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裴子均,沈秋庭叹了口气,问道:“这件事跟掌教师兄说了吗?”
白观尘怔了一下,摇了摇头:“还没有来得及说。”
沈秋庭道:“今日便一并说了吧。”
祁思南的反应比沈秋庭想象中要平静得多。
他将失手打碎的茶盏碎片一片片地收拾起来,平静道:“这件事我知道了,等手头上的事处理完,我会将林琅叛出师门的消息公告出去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事实到底如何,等下次见到阿琅,我会仔细问问他。”
他是凌云阁的掌教,身上担着整个正道的担子,不能因为一己私情将这件事瞒下来。但他也是林琅的师父,无论是真是假,他总要先听听徒弟的话。
沈秋庭忽然意识到,这个当年一直跟在他跟白观尘身后跌跌撞撞的小师弟是真的长大了。
无论他当年是不是被逼无奈才赶鸭子上架当了这个掌教,他都将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得很好。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拉着白观尘离开了。
从祁思南的地方出来之后,沈秋庭的心情一直有些低落。
大概这种类似于识人不清人心易变的事情,总是容易让人不痛快。
白观尘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扣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沈秋庭偏头看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们能永远一起修行、一起除魔卫道吗?”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奢求永恒的人,甚至更多时候更偏向于今朝有酒今朝醉。只是在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有个什么人能跟他证明一下永恒的存在。
白观尘摇了摇头。
沈秋庭一瞬间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冒泡,松开了白观尘的手,先往前走了几步,道:“走吧,去巡逻。”
白观尘在他身后,十分慎重地开口:“我可能活不到永远,但只要我活一天,便陪你一天。”
连天地都是有限的,永恒本来就是一件很虚无缥缈的事,倒不如将全部的生命作为界限,也算是有始有终。
沈秋庭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对这句话做出什么评价,只是道:“走吧。”
冰原深处,一座不大的血池正在翻滚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