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恐怕误会了。”高悦连忙截住他的话,道:“我要跟您聊的事情,并非追责。之前我也和乡亲们说过了,这两天各位乡亲所有的损失朝廷都会给补上,失散的家人朝廷也会寻回,还有,今日他们拦官之罪我也不会追究!”
高悦话至此,所有围观的乡亲们听了后,都不免露出了感激神色,甚至纷纷自觉下跪行礼,感念皇恩浩荡,感念计相慈悲之心。
然而,高悦要得并不是他们的感激,他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稳定民心,于是他便跟老村长说:“我要跟您说的事情是,请您出面,召集所有村民,我有话要和他们说!”
“好,好好!”老村长好似是真被高悦打动,一边揉着眼眶一边点头,随后便向赵大牛身旁的一个青年伸手,说:“大壮,扶爹去拉钟!快!”
村长姓赵,他儿子自然就叫赵大壮。大壮扶着他爹去拉钟,村民们跟着他们往挂钟的大柳树那边走。高悦叫住了已经转身跟着人群往外走的赵大牛,问:“怎么没见你爹?”
赵大牛恭敬地答道:“我爹昨日被乡亲们打伤了。”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爹?”高悦神情一凛。
赵大牛道:“因为我爹劝他们不要闹事,他们不听。还说我爹是跟官府勾结,拿了官府的好处。唉,计相大人,我其实有句心里话想跟您说。”
“你说。”
“这村里的事,我劝您还是不要管。咱们这个村人心不齐,不是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赵大牛能跟高悦说这话,可见是真把高悦当成了自己人。
不过,高悦要做的事不可能因为一些困难就放弃,所以他听了赵大牛的话后,点了点头,说:“我知道。这样集会之后,我去你家看看找老爹吧。”
“感激不尽。”赵大牛躬身行礼,见高悦不再问他,便告退往前走去。
等他走远,梁辰几人才凑到高悦身边,低声说话——
梁辰道:“这个赵大牛可以用一用。”
“嗯,他刚才那么说,看来是有心想要借此上位。是个有心计的人。”陈无水道。
程章道:“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这个小村子的人心确实不齐。我看咱们之后,还是得带些自己信得过的人来,前期没有摸清底时,最好还是与乡民保持距离。”
“嗯,”高悦说,“你们心里有底就行。人员调配上需要多少,需要什么样的人一会儿拟个单子出来。还有,我让村长召集了全村的人,这次我不出头,梁辰你来。毕竟你才是税改的钦差。这些村民心里担心的事情你们心中都有数儿了吧?咱们虽然承诺不追责,但也是下不为例,一会儿你要把这点也跟他们说清楚。这个村子未来该怎么管,梁辰你要拿主意!治安这块,你们也不用担心,我相信陛下定然会有安排。”
高悦最后这句说得没错,就在梁辰给全赵家村的百姓们开动员大会的时候,周斐琦让卞易调出的一千守备营士兵已经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此为,跟守备营一起来的还有五名南厂戌卫。两方的领队将领分别是顾瑞云和沈千沉,两人都是年纪轻轻却能力卓越,官声良好,品行出众,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这两人一到,还引起了大柳树处的村民们一阵小小骚动,不过梁辰正讲到慷慨激昂处,高悦便没让他停,只带着程章和陈无水于人群后,见了那两人。
顾瑞云和沈千沉见了高悦立刻单膝点地,抱拳行礼。高悦虚扶一把,道:“二位小将军快快请起。难得你们赶来迅速,现下本相需顾大人安排兵士担起赵家村的日常巡察,确保日后村中百姓和驻守官员的安全。另外,沈大人三日之内请务必查清赵家村村民闹事一案的起因,寻到被假冒军士们抢走的百姓现在何处,之后如何营救,你二人商议后均报梁大人再行定夺!”
“末将遵命。”
两人立刻着手排布。
梁霄待二人退下后,才向高悦禀报:“计相,县令已带来了。”
“来得好。”高悦冷笑,对程章和陈无水道:“你们俩去通知村长,让他准备些桌、椅、板凳和藤条、杖板来。一会儿梁辰说完,让百姓们不要撒。我要在这——当众审官!”
两人得令,脸上不免都露出了期待神色。梁霄却没有急着离开,沉吟片刻对高悦说:“我之前派来抓那铁匠的侍卫回报,铁匠一家人去楼空,刘三七带着他们几人挨家挨户问了一圈儿,把今日没去闹事的那几户人家都问了个遍,所有人都说没看到过铁匠的媳妇和孩子今早出来。但是两个大活人也不可能凭空就没了。所以我让侍卫们把铁匠家番了个遍,搜出个了这个——”
梁霄手里托着一个布包,打开后,高悦只看了一眼便瞳孔微缩——那是一个罗盘。虽然雕刻得有些粗糙,又是木质,但上面那一层层的刻度还是能看出是个奇门盘。
高悦脸色凝重,问梁霄:“派人去赤云观请道长了吗?”
“派了两人。自官道那处就已经动身回去了,想来若是顺利,午后便能抵达。”梁霄道。
高悦点了点头,又问:“之前那几个神情异常的村民可有派人看管?”
“派了,都在郊院里呢。”
“嗯,那就好。”高悦回头,看了眼高台之上的梁辰以及高台之下乌压压的一片头顶,这些村民此刻听梁辰讲话正是聚精会神之时,但有些人显然听得眉头发紧,似乎不能完全听懂。
看来,这个村的教育水平也有待提高啊。
唉,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期间也注定艰难险阻,困难重重。
梁霄刚才所说的那个郊院,是之前高悦为方便计司官员驻扎在这个村里,提前让人买下来的。算是这个村里比较大的一个院落,如今看来还是不够大,毕竟在一切正式运转起来之前,守备营的士兵们也会驻扎在此,一千人的小部队维护村子的治安,总不能让他们日日幕天席地吧,那也太说不过去了,那院子还得继续扩大。
高悦想到这些,便让梁霄去给顾瑞云传令,让士兵里会砖瓦手艺的人今晚就开始干活,把那个之前准备的院子,改成可以同时驻扎千人的大院子。他还特别指出“……若是地方不够,就往高处盖,二层三层都可以,务必保证士兵们都有地方睡觉!”
之后,高悦回到高台之上,梁霄去找顾瑞云。暗日几乎亦步亦趋地守候在高悦身侧,看他那个架势也不难猜出,这肯定是皇帝陛下给他回信了,并且在信中给他施压了,大概是说了那种‘若毕焰君有任何闪失,你就提头来见朕’之类的话吧。
高悦这会儿并没有心思在意这些,因为梁辰的话说完了,底下的百姓正在提问。梁辰身后,村长带着人正往高台上摆桌椅板凳,看这架势颇有公堂之威,引得百姓们又是一阵小声议论。
梁辰终于解答完了百姓们的疑问,一转身便看见高悦在向他招手,忙几步走了过去,问:“怎么还摆上了?”
“那县令被带来了,我要在这儿审他,你就坐我身旁。”
“好。”梁辰欣然应诺,其实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县令恐怕没有脑子,不然为何会放任歹人在赵家村胡作非为,还能这么安心地冷眼旁观?但凡有一点儿头脑的人都能想到这个赵家村的税改若是成了,将来所有收入还不是要算在这个县的政绩里。就算不算县令本人的政绩,他若是好好配合,好好表现,难道计相还会亏待他?
计相是谁?全大周的人都知道,那是皇帝陛下的枕边人,能得他一句夸,难道不比小县令蒙头干活一辈子更有用?!计相初来赵家村,这县令不知好好表现争取信任,竟然还枉顾百姓被歹人糟蹋而不闻不问,就算他什么也不管,至少给京城里送个信儿的时间总有吧?可他呢,偏偏无动于衷不作为,这才令事件在几日之内便发酵到了这般地步,百姓们走投无路这才去劫官道!
好在高悦认出了乡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高悦在主位上坐下,梁辰等人也纷纷落座。梁霄和暗日分列高悦两侧,高台之上站了两排侍卫,这个阵仗一拉开,那被侍卫们请来的县令终于知道怕了,他被推上高台就冲坐于主位的高悦噗通一跪,泪涕横流,痛哭着道:“下官不知计相亲临,有失远迎,望计相恕罪啊!”
高悦没理他这茬,直接问道:“赵家村村民造遇抢粮一事你可知道?”
“下官不知啊。”县令似乎早就想好了,要用那一问三不知的计策,以不变应万变。本来这招在官场上算是一个圆滑之技,很多官员为了保命经常拿这招挡枪。但是,今日,在高悦面前还来这套,那就是火上浇油,简直就是作死!
果然,高悦听了他的话,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那县令面露喜色刚要搭话,就听高悦又道:“身为一县父母官,所辖之内出现整村存粮被抢的事,你说你不知?!那朝廷养你干什么呢?来人,这县令玩忽职守愧对朝廷和百姓,杖责一百!”
侍卫们立刻上前,压住县令就往长条板凳上拉。那县令哪能想到一个皇帝后宫出来的哥儿,会有这等雷霆手段,他才说了一句话啊,人家就直接给他扣了顶帽子说打就打,根本就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而这一百杖若是真这么打下来,别说什么荣华富贵了,就是小命儿还能不能保证恐怕也是未知数了!
县令哪里还敢推诿,连忙大喊求饶:“计相饶命!计相大人啊!!!下官都说,下官都说!大人要问什么下官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求计相大人不要责罚我呀!”
高悦抬手,侍卫们便停下动作。县令已经被拖出去三尺,这会儿整个人趴在地上好不狼狈!但他心中却已明白高悦这位计相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看那脸色也知道,给他的时间不多。于是,这位县令便把心一横,决定给自己找个替死鬼,既然如此,那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便可以一股脑儿地全都说出来了——
“下官前日确实收到了赵家村粮食被抢的消息,”
“等一下。”
县令一愣,没想到自己话才起了个头,就被看起来没什么耐心的计相给打断,不免心中惴惴,也不知这计相又要干什么?
高悦要干什么,他当然是要当众对峙。他今日之所以要把所有村民都召集在一起,当着他们的面审这个县令,就是要让这些一直以来都处于被剥削和欺压阶层的百姓们亲自体验一下民主是什么!他要让这些百姓们明白,计司计相还有司农钦差这些官员是于大周以往那些当官的不一样,他们计司才是真正站在老百姓这一边,能真正为老百姓们作主的清廉衙门。这个印象一定要深刻地印在老百姓心里,这样民心才会真得归到他们这边,税改这件事才能真得进行下去!
所以,高悦打断了县令的话,却对高台下的百姓们道:“你们之中可有人去县衙求助?”
百姓们互相张望,好一会儿才有人小声开口,道:“草民去过。”
“草民,草民也去过。”
“还有其他人吗?”高悦问,见无人回答,便对那两人道:“你二人到上面来。”
那说话的是两个中年汉子,被高悦点名上台还有些胆怯,不过倒底不敢抗命,乖乖上去后,给高悦等人磕头行礼,就听高悦问他们:“你们将当日求助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那两人是前后脚赶到县衙。早到的人一开始是被衙役们哄了出来,后来的那人见此,气不过还跟衙役理论,被衙役打了腿,如今於痕未消,他撩起裤腿还能看到紫黑得一片痕迹。
高悦见此,又问那县令:“村民求助,你作为父母官就是这么处理的?”
“计相啊!下官冤枉啊!下官不知手下衙役竟然如此跋扈,下官回去后定然好好排查,揪出打人的衙役定将其碎尸万段!”
“不用如此麻烦,”高悦道,“你刚才说你收到了村中出事的消息,如今看来,那些打人的衙役定然不会将百姓的恳求放在心里,也定然不会将此事转告你。那本相就纳闷了,你这消息到底从何而来?”
“从,从从……”县令冷汗刷刷下流,他一边擦汗一边眼珠儿乱转,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高悦哪儿会任他在这儿磨蹭,见此便道:“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还是乖乖领罚吧!来人——”
“等等!计相手下留情!我说我说!”县令怕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在这位毕焰君面前恐怕是全无招架之力,想在高毕焰的眼皮子底下刷花招儿,实在是太难了。他没有办法,只好把牙一咬,把心一横,道:“消息是师爷打听来的。他还给我出主意,让下官不要过问此事,说说——”
高悦就聊到他下边没准备好话,为防他反咬一口,立刻打断他的话,问底下的乡亲,道:“这县衙可有师爷?姓甚名谁,家主哪里,生平如何,人品如何?可有人知,速速上来!”
这事村长就能回答,他就在台上,见高悦问,立刻上前跪倒,道:“本县并无师爷。”
第119章 霜降一候
县衙没有师爷,村长说完,台下的村民中立刻有人跟着附和,纷纷喊道:“对呀,县衙没有师爷啊!”
县令见大势不妙,连忙改口:“他是我的老友,从渭南来投奔我,因此以师爷礼相待,从未露面,所以……”
“所以,你就忍心把责任都往他身上推?”高悦冷冷说道。
县令愣住,忙抬头望向高悦,就见高悦一脸寒霜目含鄙夷,显然对他已失望透顶。县令后背一凉,这才醒悟,原来这位毕焰君之前问自己话,也是在给自己坦白的机会,他若一开始就选择将实情说出,恐怕还能多少博取一些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