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李景多想了?”高悦想起今日李景拼命给沈千沉请功的劲头儿,皱了皱眉,道:“李景是想通过为沈千沉请功还他救了妻儿的人情债?这也有点儿太那什么了吧……”
“他,”周斐琦顿了下,像是在找个合适的措辞,道:“他就是自幼高傲惯了,可能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吧。”
高悦说:“用什么更好的办法?真情实感地去给沈千沉道声谢不行吗?”
周斐琦就笑了笑,道:“大周目前的国情大环境还是阶级等级都森严明确,李景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又少年成名,他恐怕很难拉下这个脸。”
高悦便沉默不语了。
厢房里,李景一直守着梁辰睡着才悄声离开。他出了厢房,找到梁霄,问了句:“瑞景,可知沈大人在何处?”
梁霄先是向他行了一礼,之后才道:“应是在后院,军士的帐篷里歇息。”
李景点了点头,往后院走去。他心里想着今日皇上提及自己给沈千沉请功,要赏赐沈千沉时,沈千沉明确的拒绝了。可后来,皇上撇开自己再赏沈千沉时,他却接受得那样痛快,这个态度摆明就是不想念自己为他请功之情。但如今这份人情李景无论如何也得还,他若是不还,以梁辰那个脾气,伤好之后必然也会主动去还——
如今这两人又同在一个衙下当差,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接触得多了,保不准就……
李景摇摇头,不敢在往下想。只是脚步越发焦躁,几乎是一阵风儿般冲到了后面军士们休息的帐篷。李景在军中威名远播,大朝贡时又曾亲率守备营,而今守备营的军士见到他都极其敬重,纷纷上来向他行礼。
李景便问:“沈大人可在此处?”
有军士立刻给他指了不远处的一个帐篷,道:“戌卫们都在那顶帐篷里休息,将军若是不便,下官可代为传唤。”
“不必了,我亲自去。”
帐篷里灯火通明,站在远处尚能听见里面传来兴高采烈的恭贺声,想来是戌卫们在为沈千沉升职南厂左镇使庆贺,走到近前还能闻到帐篷里传出的酒香。然而,等李景走到帐篷门口,里面的声音却戛然而止。那帐帘就在李景眼前被人挑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正是沈千沉。
他见了李景依旧不卑不亢,躬身行礼,道:“下官参见将军。”
“沈大人不必多礼,可否借一步说话?”李景说着便侧了身,沈千沉依旧恪守职级,忙道:“将军先请。”
李景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在这人脸上看出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此时的沈千沉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属,就像他曾经率领过的万千将士一样。
然而,李景很清楚眼前这个人不一样,他是一个不愿踏李家一分人情的硬气汉子。凭心而论,李景很赏识这样的人,他出身李家,大概是平日里见多了那些上赶着来李家攀附的嘴脸,对沈千沉这样的人反而更愿意亲近——不过,这所有一切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样的硬汉不要心里惦记上他的人!
沈千沉并非傻瓜,李景今日为他请功的目的他很清楚,若是放在以往,他恐怕就顺坡直下踏了他的情。可今日,在梁辰面前,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就是不想接纳李景为他请得功,那样的结果,令他浑身不舒服,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当成了物品一样在交易。
他觉得,若是他接受了,梁辰或许会看不起他吧?
虽然梁辰看得起他还是看不起他都没什么关系,但沈千沉就是不想给梁辰留下不好的印象。那种感觉朦朦胧胧,沈千沉自己也说不清楚。
两人一路无话,一前一后出了郊院。月光撒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拉出两道细长的影子,就如两把出鞘的尖刀,荡出两股锐利凛然的气势。
赵家村的小溪岸边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安静无扰。李景和沈千沉在岸边站定,李景这才开口,道:“今日承蒙沈大人救我妻儿,此恩无以为报,且受李景一拜!”
“将军!”
沈千沉连忙上前一步,一把托住李景的手臂,道:“李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我救梁大人和令公子实乃职责所在,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李景见沈千沉执意拦他,已知此路不通,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枚烟花纸筒,道:“沈大人既然不肯受我礼拜,那此物一定要收下。他日若你身陷险境,拉响此物,便会有李家的人前来相助。权当李某一片诚心,感念大人今日的侠义之举!”
李景言辞恳切,沈千沉心中却有些憋屈,他望着李景递过来的那枚纸筒,那明明是这世上不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这一刻,沈千沉却有些不想要。他总觉得这枚纸筒重若千斤,他一旦接过来,便会失去更重要的东西。
李景不等他做出决断,好似担心他再拒绝,一把将那烟花纸筒塞进了他怀里,而后就像松了一口气儿般笑道:“沈大人能收下此物李某感激不尽!”言罢,他冲沈千沉一拱手,就像担心他下一刻再塞还给他,忙运起轻功,一步飞起,留下一句‘李某还有些事,便先走了。恭喜沈大人高升!’
赵家村的小溪边,只剩一个沈千沉。他盯着手里那个烟花纸筒,眉间沟壑越来越深……
李景回到郊院后,就听说皇帝陛下在找他。他连忙去了正堂,这时屋里只有周斐琦,高悦已又去了厢房带领计司众人连夜清算了。
周斐琦见李景回来后,没问他去干了什么,只问了句“事情都办妥了?”
李景道:“是。劳陛下为此挂怀,乃臣之过。”
“行了,咱们君臣之间就不说这些了。李爱卿,朕现在命你连夜秘密回沽城,你可愿意?”周斐琦说完,就见李景单膝点地跪了下去。
他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圣恩!”
“好。该准备的朕都已交待了梁霄。事不宜迟,你安顿好家眷,即刻动身吧!”周斐琦一句安顿好家眷,直说到了李景心坎儿里,那一瞬间,周斐琦眼看着李景红了眼眶。
就听他又道:“谢陛下隆恩。”
之后,李景起身去了梁辰的那间厢房,对他来说,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聚,千岛之战,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李景知道,他上了战场,命便不再是他的,因此他此刻是抱着诀别之心,来见梁辰。
第131章 霜降一候
这会儿梁辰已睡着。他所住的那间厢房的灯火都灭了。小黑守在外间门口,本也靠在墙边的榻上打盹儿,房门响起,他连忙坐了起来,见是李景出而复返一时还有些懵。
李景越过他,径直往里走,小黑连忙点上外间的烛火,又跑过去给他打门帘。里屋,小黑把窗边的油灯点上,见李景冲他挥手,连忙退了出去。床帐已放下,李景挂起一边,坐在床边,望着床上梁辰安静的睡颜,叹了口气。他怕吵醒梁辰,又憋了一肚子话,望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声音很轻也很低——
“东海战事已起,我该走了……”
“……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这些年,我知道我欠了你很多,若我这次还能有命回来,希望你能给我一次偿还的机会……”
“……辰儿……”
话至此,李景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滴在了梁辰的手背上,很快便渗入了绷带中。
李景又说了很多话,最后他将床里的李珍抱了起来,在小家伙的额头上亲了亲。把孩子放回去后,他望着梁辰的脸,附身在他的眉间也落下了一吻。
再次从厢房里出来,李景孤身找了一处僻静之地,从拉出脖子上的骨哨,吹响了召唤李家死士的信音。很快黑亮的月光中出现了两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李景对他们道:“从今往后,你二人就留在夫人和公子身边,务必顾全他们的安危。”
那两个死士立刻领命。李景再一挥手,他们便化为两道影子往郊院的方向而去。
李景举头望月,又叹了一口气。再回到郊院时,才走到门口就见梁霄牵着一匹马并一队侍卫似乎是在等他。梁霄见到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陛下命我在此等候将军,路上一应用品都已为将军备好。望将军一路顺风,东海大捷。”
李景道:“多谢陛下。”他翻身上马,望向郊院内的厢房,那眼眸中似乎还蕴含着道不尽的情愫,然而,这一刻,他已没有机会再说。
李景收回视线,对梁霄道:“瑞景,我不在京,你,照顾好辰儿。”
“将军放心,辰儿乃卑职亲弟,我定会照顾好他。”
李景听出梁霄话里隐含怒意,可他如今已无力辩驳,终不过是眸光黯淡,打马扬鞭向东而去。
李景走了。
梁辰睁着眼盯着床帐的顶,脑海是李景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在李景进来时就醒了,因此那些话他其实都听到了。只是,这次他听了李景这些近乎忏悔的话语,心里没有怒也没有嘲,只剩下一片无风无雨的平静。就像是一个人从出生到历尽千帆后的苍老,那是一种无动于衷的暮气沉沉,也是一种放下一切的解脱。
梁辰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他发现那些在自己还喜欢李景、对他有所期待时所受过的伤,并没有因为李景的忏悔而消失,只不过那些伤如今已不在疼,它们更像是独属于梁辰这个人的人生轨迹上的标识,记录了他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婚姻。这份经历是属于他的,如今回看,更像是一种历练,是一个人成长的契机。
梁辰想,他和李景大概真是一段孽缘,如今在他的人生轨迹中,这段缘已了,可是在李景那里,好像才刚开始——
算了,还是尽快分开吧,希望陛下能恩准我的那份奏折。
这一晚,梁辰的心无比平静。他不会再因李景的话怒,不会再因他的举动气,甚至也不再计较他以前带给他的伤,只能说明一点——梁辰是真的不在乎了。不在乎的人,随便他做什么,看看就好,听听就罢。不是有那样一句话吗——能够伤害你的人,只因你还在乎他!
无所谓了……
梁辰这样想着,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他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甚至睡着之后,唇角还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第二日,高悦起得很早,周斐琦为了赶在上朝前回宫,自然起得比高悦更早。他走之前,被睡眼惺忪的高悦抱着脖子狠狠亲了好一会儿,高悦松开他时,还迷迷瞪瞪地说:“这是给你的奖励哈,皇帝陛下辛苦了。”
周斐琦回京的一路上,脸上的笑容就没消散过。
梁霄跟在他身侧,只觉得自从有高毕焰侍寝之后,皇帝陛下的心情好像就没有不好过,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每日春风得意,简直羡煞旁人。
皇帝走后,高悦又眯了一小会儿也就起了。用完早膳见赤云道长和赫连老太医这俩老头儿在厨房里絮絮叨叨不知在念叨什么,他本不想去招惹这两位老人家,奈何赤云道长一见到他,便追了出来,拉住他让他去劝梁辰。
高悦:“这我怎么劝?”
赤云道长说:“李珍本就该多在李将军身边才能解除前世之劫。如今本末倒置,梁大人再不放手,这孩子长大若是跟李将军生分了,那劫难可就无解了。唉,计相大人就算是帮贫道个忙,好好劝一劝梁大人吧!”
高悦心想,赤云道长平时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他可从来没见这老头儿什么时候对尘世之事这么上心过,如今还说是帮他的忙,难道说李珍身上的劫难还跟赤云道长有关?!
高悦满脸狐疑,赤云道长被他看着倒也坦荡,道:“那劫难说起来原本是计相身上的黑云,这件事贫道当初也算是为你净魂才促成了李珍的前世执念今生之劫,所以,由计相出面劝说梁大人,也算是圆了你和他的这份缘。”
“他?”高悦挑眉,明显是希望赤云道长把话说清楚。
赤云道长道:“就是李珍。”
高悦其实还是没懂,不过赤云道长说话从来就是玄之又玄,他也没怎么听懂过。但他想了想,觉得他虽然不想掺和梁辰和李景的家务事,不过略提一提也未尝不可,于是他便去了厢房,探望梁辰。
梁辰这会儿由小黑伺候着刚吃完了早饭。他见高悦来了便想坐起来,被高悦连忙制止,高悦在床前的矮凳上落坐,先是问了梁辰感觉如何,又说了他们今日的工作安排——
今日村民要去县衙认领之前被匪徒掠走的亲人,高悦会亲自去县衙监督,所以计司其余人会被留在赵家村,协同暗卫清点种子入库。
梁辰听他说完后,问:“种子已要运来了吗?”
高悦道:“今日下午就能到了。我让程章和郭无水上午带人先把后院那几间留做库房用的屋子清理干净。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安心养伤吧,我可天天盼着你早日康复呢。”
梁辰听他这么说便笑了,打趣儿他道:“我看是陛下盼着你早日回宫吧?”
“嘿,你这家伙!”高悦也乐了,他觉着这会儿气氛正好,便提了句:“赤云道长跟我说,珍儿适合放在李景身边养,这事你怎么看?”
梁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歪头去看趟在身边呼呼熟睡的李珍,道:“我原本是不相信道长的话的。可昨日发生了那样的事,我看着珍儿被劫匪抢走跳崖的那一刻,说实话,我真得有些后悔!我当时甚至想,若我早两天听了道长的劝告,把珍儿送走,就算我会想他念他,可他却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人在这世上活,还有什么是比平安健康更重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