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璨痛苦地大喊:“不!!!你快离开,别靠近我!”
太子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盯着国师。他脸上全是天真和不解,他不明白一项对他最好的国师,为何突然拒绝他的靠近。太后有些受伤,但也看得出国师情况不妙。他依旧坚持叫来了侍卫,又派侍卫去叫了太医。
国师出了问题,皇帝表面痛心,内心暗喜。他只会将这些情况与那帮被他新找来的道士们联系在一起。却不知道,有一个庶人得了真正的机缘,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努力将大周的未来掰回正轨!
这一年太子十四岁,名叫周璨。却已入住东宫十年。
这一年,前废皇子周桓,于山野之间,遇到了一位法号赤云子的道长。他将自己的经历讲给赤云子听,又跟着赤云子去了北山,每日凿山造庙,偶然间救下了一名李姓少女。
这少女本也是朝廷命官家的千金小姐,就因他父亲说了国师的一句不是,莫名身损,一代名门群龙无首,以至于妻离子散。她哥哥前日出去给母亲买药就没再回来,如今下落不明。母因无药可医,已归西。她无依无靠,本是要外出寻找哥哥,半路又遇上劫匪。好在她逃了出来,却又因饥寒交迫晕倒路边。若非周桓救了她,她这会儿早成了野兽的盘中餐。
少女的眼中充满仇恨。每日,只要有空就会盯着大周皇宫的方向,咬牙切齿。
赤云道长每次看她如此均摇头叹息,“孽缘。”
第一间石室开凿出来后,赤云子带着这两个年轻人开始在室内雕刻罗盘,当第一个罗盘无风自转起,大周的皇宫里便传出了国师发疯的消息。
这消息一出,不说举国欢庆,至少大部分人也是乐见其成。
周桓和李家女却在听说这个消息时,纷纷意识到国师的这一变化很可能跟赤云子有关。两人不约而同跑到赤云子面前追问。李家女甚至跪地哭求:“道长,若您真有本事,除掉国师,请您千万要出手,这是拯救天下苍生的大事啊!”
赤云子道:“万物皆有法,你我各有命。强求无益处,怀善且安心。”
周桓听了赤云子的话若有所思。他也上前一步,对赤云子躬身揖礼道:“道长所言,哲理深奥。桓虽不解,愿凭道长调遣。”
“不敢。”赤云子却忽然笑了,还闪身躲过了周桓这一礼。而后,就听他说:“贫道要继续雕刻罗盘了,二位可愿通往?”
周桓和李家女对视相望。随即,周桓抬脚跟上赤云子进了那间石室。李家女跪在地上,面有不甘,她回头又望了眼皇宫的方向,眼中恨意滔天。她垂头想了好一会儿,赤云子刚才那番话,最终还是决定不冲动行事,留下来帮助赤云子雕刻罗盘。
北山石室的罗盘越雕越多。
大周皇宫中的国师每况愈下。
周璨觉得自己脑袋里不只什么时候伸进来一双无形的手,这双手冷酷无情,撕扯着他的神经,令他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这般情况,在宫中传开,不少平日里惧怕他的人都说他是造了太重的杀业,如今是恶灵缠身,就连法力也大不如前了——就像他们现在说他坏话,再没有死过人一样——充分说明他的法力大不如前了。
整个后宫里只有十四岁的太子真心牵挂他的病情。但是,太子如今在后宫里说话也不好使了,发现这一点,还是太子让人去请太医来为国师医治,那人却一去就是三天,再无影踪。
后来,太子听说,是后宫有位嫔妃临产,皇帝将所有的太医都派了过去,因此这些天太医院空无一人。要想请到太医,只有去求皇上。
太子站在廊下,回头望了望紧闭的殿门,隐约还能听见国师痛苦的呼喊。他咬了咬牙,决定亲自去求他的父皇,定要为国师请来一位太医。
然而,当太子快步走进那位据说将要生产的嫔妃的宫殿时,看到的并非是满院子的太医,而是满院子的道士!大门,从他踏入这座宫殿起就砰然关闭。
太子站在院内一时有些茫然。可是,那些道士却突然像他围了过来,这令太子着实吃了一惊!他怒气冲冲地喝止那些道士:“尔等何人?!孤乃大周太子,岂容尔等放肆?!还不快退下!”
大殿里,皇帝背着手,微微前倾将眼睛凑到窗边。他透过微敞的窗缝儿,看到他最心爱的孩子呵斥那些道士,只觉得这孩子终于长大了,有了太子的样子,也有了他当年的遗风。只可惜——偏偏是被那个国师教出来的!
皇帝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后悔、自责,他当初就不该轻易将太子交到那妖道手上——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毁了!
大殿外,道士们因太子呵斥迟疑了一下,而后忽然蜂拥而上,纷纷掏出各自的法宝,很快就将手无寸铁的太子制服了。太子被道士们拉去了大殿后院,他挣扎反抗,靴子在地上反向蹬踹出无数道深痕。
他哭喊:“父皇!父皇!!您见儿臣一面啊!!父皇!”
声音渐远。直到听不见,皇帝才从大殿里走了出来。
天子立于廊下,负手远眺。众人躬身追随在他身后,噤若寒蝉。良久,才听到皇帝道:“众位,随朕去捉了那妖道!为民除了此祸!”
他说完就大步往外走。身后各路侍卫、禁军、太监、宫女甚至嫔妃全部闻声而起,追随天子步伐,一路高亢来到了东宫!
东宫原本护卫的侍卫们,自太子离宫后就立刻收到了圣旨,将周璨所在的那座大殿给里外三层地围了起来。皇帝赶到后,侍卫们立刻退让为他们的陛下让出一条路来。
大周天子穿过人群,立于人前。依旧背着手,却面无表情地扬手一指大殿的门,他身后的侍卫们立刻冲了进去——
大门被踹开的那一刻,大殿里的悲号之声立刻传了出来。
周璨抱着头在床上不住翻滚,他双目赤红,半张脸上布满了黑色的咒文,那咒文一团一团,远远看去就如一朵盛开的黑色陀罗。
而周璨的头发,短短时日竟然全都白了,他一头白发,赤目黑花,表情狰狞,宛如恶鬼。
冲进来的侍卫们都被他这模样给吓了一跳,纷纷互相对视,跃跃欲试却没人先近前一步。这时,大殿外响起了皇帝的喊声:“大周的勇士何在?快将妖道拿下!”
这一声带着天子龙威,好似一坛子烈酒劈头盖脸地浇在了侍卫们的脸上。就听有人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周璨的头发,拎着他,拖在地面上,将他提了出来!
周璨的呼喊一直未停。脸上的咒文在出得大殿的那一刻,被日光一照,忽然溃烂起来!他疼得再度失控大叫,就听站在不远处的皇帝开了口——
皇帝道:“妖道花言巧语蛊惑圣听,残害大臣,危害百姓。软禁太子,陷害皇子。现,朕替□□道,将其立刻压往刑场,于万人之前,千刀万剐,以平天下苍生之怨。”
周璨的精神早已崩溃,他愣愣地望着皇帝,尽管那身影已模糊不清,他的心却罕见地因此平息了半刻,他呐呐地喊了句:“父皇……”
泪如雨下。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嫌恶地皱了下眉,摆了摆手,给侍卫们下了令,“趁他神志不清,尽快行刑。务必将这妖道斩杀。”
侍卫们将周璨押走。皇帝立刻又下了一道圣旨:“将被妖道陷害的皇子周桓接回来吧。”
周桓被侍卫们接回了宫。后来依旧登上了皇位。
……
押送周璨的囚车,被之前那些道士们贴满了符纸。同样被贴满一身符纸的还有这一世的周璨,也就是之前被那些道士们抓走的小太子。
妖道被伏的消息一在平京传开,立刻全城轰动。再听说要在南城刑场刮杀妖道,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赶去观看。
疯疯癫癫的周璨,被人连推带拉架上刑台,他披头散发的样子,立刻又在人群中引起一阵喧哗。不少人惊讶地发现,这人不就是数年前在护城河畔寻找情郎的疯哥儿吗?他竟然就是国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人是个骗子,期盼了陛下!杀了他!杀了他!
无数百姓在高声呐喊,那声音里的愤怒情真意切,宣泄得全都是这些年来他们活在国师天眼天耳中的不满和恐惧!
周璨望着眼前的人山人海,再一次觉得他上一世可能真得和他们有血海深仇!
否则,他们为什么这么希望我死呢?
千刀万剐之刑,听名字就知道,不是疼一下就能完事的。
整整十天,周璨真正体会到了生命流逝的全过程,那是一种痛与冷双向煎熬的残酷刑罚。十天的时间里,只要周璨还有意识,他无数次想要求一个痛快,然而没人会同情他。刑罚执行到最后,就连一开始广场上的围观百姓都越来越少,陪着他走到生命尽头的,只有殷红的血,高悬的日月,和面前这个毫无表情的刽子手。
第十天,西天的晚霞异常艳丽,南城刑场上只剩一副白骨,孤零零地在落日的余晖中低下了头颅。
……
周璨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条河,河边的景色十分熟悉。然而,千刀万剐的疼痛似乎只在上一息,他这会儿的身体还在冰冷发颤。
他又回来了。
周璨抱着双肩在平京护城河的岸边坐起了身。他微微前倾的身躯带动前襟松开,一个墨石罗盘吊坠的项链从领口处滑了出来。吊坠在周璨眼前晃动,好似在心疼他,安慰他,向他诉说着情人的低语。
周璨环顾四周,听着过往人群的话语,很快发现,他又回到了自己两岁压秤那年的夏至神农祭。
一切都可以重来。
这次,周璨吸取了上一世的教训,没有四处寻找公子宝。所以,这一世平京也没有护城河边寻情郎的疯哥儿,多了一个小凤台的老板。
周璨这一世组了一个戏班子,自己当老板,生活比上一世要好,至少吃喝不愁,但他不甘心——
今年之后,他的戏班子在平京名声大噪,他也终于等来了皇族的邀请,带着戏班子进了宫。他恨他的父皇冷血无情,也恨宫里的侍卫仗势欺人,他厌恶太监欺软怕硬,更恨平京的百姓……
这一年的春节皇家宴会,烟花炸响的那一刻,戏台也随之炸了!不但戏台炸了,就连搭建戏台的那座宫殿也被炸毁!硝烟弥漫,木屑飞溅,瓦砾如暗器,死伤无数人。
周璨站在远处,望着疯狂逃窜的众人,只觉得这世间一切太过可笑。他就那样看着,倒塌的屋顶将他的父皇狠狠地拍倒在地!那一刻,他的心终于平静,他转身离开。后又辅助这一世的自己登上皇位,终于君临天下。
然而,矛盾却没有就此结束。
周璨有辅佐之功。新帝上位后,封他为帝师,太后需要依靠他稳定朝局,又加封了摄政王。周璨力挽狂澜,以强硬的手腕摆平了初期各处□□。但他憎恨百姓,治理天下从来都是铁血手腕,甚至以奴役百姓为乐……
久而久之,民心尽失。
皇帝日渐长大,渐渐将这位与自己容貌相同的摄政王视为眼中钉。他想要江山天下,不想失去民心,于是策划多年,终于在登基的第十年,亲手了断了周璨的性命!
利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周璨的眼中只剩一片无望的迷茫。
而失去了周璨的皇帝,也在不久之后,因不敌周桓势力,被迫退位。历史又再度回到了它原本的轨道上!
……
周璨睁开眼,看到眼前的那条护城河,知道他又回来了。这是他的第三世,而这一世的他身心备受伤害。他的胸口甚至至今还在疼!他不明白,上一世的周璨到底有哪儿对他不满,为什么他明明是全心全意对他好,最后却死在了自己手里?!
周璨迷惘,彷徨。这一世浑浑噩噩,他想远离皇宫,却因长相被暗卫发现,禀告了皇帝被抓了起来。被带到皇帝面前时,周璨整个人的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
他不断地拍手,向虚无的空气中拍打,明明什么也没有,但看着他却令人觉得这空气里好似有什么看不到的魂魄。
皇帝望着他的长相,对暗卫道:“可惜了,是个哥儿。不然,这容貌,这年龄倒正好能给何妃做个替。先待下去,押着吧。”
这一世,周璨直到死,都没能离开皇室的天牢。
……
再度睁开眼,依然还是那条河,那一天。
周璨的精神,在数度轮回间,逐渐瓦解。
至第十次在护城河边醒来时,周璨第一眼看到河面,竟恐惧地尖叫起来。他狼狈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跑,边跑边叫,边抱着头。那个样子真就像一个疯了的老哥儿。
平京城这一日热闹非凡,大街小巷上都是人。周璨却只往人少的地方跑,或者说‘躲’。也不知他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终于找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子,他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一头撞到了一个人的胸口——
周璨僵住,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阳光擦过那人的头顶刺痛了他的眼眸。他微微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人发了好一会儿愣,终是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赤云,道长?”
赤云子望着周璨长叹一声,道:“一执生百怨,怨冤相报何时了?”说着,道长抬手自他的脖颈间拉出了那条墨石小罗盘吊坠的项链,问他:“你可愿意放下这执念了?”
周璨滑动眼珠,盯着道长掌心的那个罗盘,忽然之间,热泪盈眶,他边把项链摘下来,边道:“多谢道长,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