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康绛雪此刻对杨惑恭恭敬敬乖巧听话,他真的做不到。
不过有一点他承认杨惑说得对——此时此刻,惹急了杨惑对他并没有好处,由是小皇帝再三忍耐,强转过头,不再顶嘴,不再看杨惑。
这样类似于“示弱”的举动某种程度上很符合小皇帝的作风,杨惑便也不计较,转了话题:“之前说过的诏书,去写给我。”
诏书便是小皇帝的亲笔退位诏书,之前和苻红浪谋逆时杨惑不屑一顾,如今却是用得上了。康绛雪有些想嘲讽两句,到底忍住没提,只道:“给你写了,我能得到什么?”
杨惑听得嗤笑:“你现在得到的还不够多吗?”
这话简直可笑,康绛雪冷笑问:“我得到什么了?”他抬起脚,镣铐叮当作响。
杨惑反问道:“陛下现在好好地站在这里,明明是我的阶下囚,可我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这还不够吗?”
康绛雪哑然,一时觉得这话里既充满威胁又充满嘲讽,然而话已经说到这里,显然不会得到杨惑一丁点让步,小皇帝索性不再说话,转过头去。
这之后,杨惑叫人暂且将他安置下来,地点不在正阳宫,也不在小皇帝熟悉的区域,是个较为偏僻的不知名小宫殿,除了看守的人,周围了无人迹。
康绛雪在殿内写了诏书,丢在一旁,并没有什么不舍和犹豫。
此时此刻,他是痛快地写还是痛苦地写没有分别,杨惑已经坐在了龙椅上,人人都清楚,这种发展在所难免。
小皇帝不在意这道诏书,只在意不知道目前处境的盛灵玉。
他很惦记长乐、平无奇和盛灵犀,不过康绛雪知道,只要有盛灵玉在,他一定会护他们周全。
长乐他们都会没事的……
相比之下,倒是还在陆巧手里的海棠可能会过得不好些。
陆巧,想起这个名字,康绛雪头脑又是一阵闷痛。他捂住肚子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胃口依然不佳,倒是身体因为紧张时常感到心悸不安。
杨惑说得不错,以陆巧的性格,他不会放着小皇帝不管,纵是一时半刻没露面,有时间了也一定会对这个孩子不利。
他怎么可能容得下盛灵玉的孩子?
不知道陆巧什么时候会找过来,康绛雪心怀担忧等了些许时日,他想的不错,这日傍晚,天刚刚擦黑,陆巧便闯进了庭院之内。
康绛雪从短暂的睡眠中被惊醒,刚一醒来就被陆巧从床上揪了起来。
陆巧来得匆忙,衣衫上还有着已经干涸的深色血迹,见了小皇帝,第一句话便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谁让你走的?”
陆巧的声音似冷漠,又似恼怒,不好分辨,但康绛雪隐隐感觉这话问的其实不是他,而是没有知会过就把小皇帝带到这里的另一个人。
康绛雪被拖下床,忙乱之中挣扎起来。
陆巧的眉宇间阴沉一片,一受到反抗,动作就更没有怜惜之感,越发粗鲁起来。
“起来!”陆巧用力箍住小皇帝的腰,手臂一举将康绛雪扛在肩上,他的肩膀坚硬,小皇帝一下子被硌得发出声音:“等等!陆巧,我疼。”
陆巧冷笑:“你在我的面前,还有脸面喊疼?”待看清小皇帝喊疼的原因是肚子,他更不留情面,“疼才好,你就该受着。”
“……”
康绛雪说不出什么,痛之外视野也跟着摇晃。陆巧扛着他大步踏出门,转眼就到了殿外。
陆巧:“又不吭声了?”
康绛雪不舒服,只能靠自己尽量放松腹部的肌肉才能得以喘息,他的余光看到陆巧行过之处,周围的人似拦未拦,十分忌讳,他忍不住道:“你不该帮杨惑攻城。”
陆巧想来没想到小皇帝会说这个,也不想听小皇帝说这个,冷笑以对。
康绛雪再次道:“杨惑心思太重,你斗不过他的。”
陆巧顿了下,好几秒后开口:“杨荧,在你心里,我是不是谁都比不上?”
康绛雪顿时失语,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可细想之下,这些只言片语在陆巧听来竟真的只有这种诛心之意。小皇帝只能沉默,这分秒之中,陆巧带着他到了门口,康绛雪不敢想象陆巧要将他带去哪里,做些什么。
便是这时,周遭那些侍卫忽然统一涌了上来,挡住了陆巧的路。
陆巧瞬间暴怒,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挡我的路?!”
侍卫们严阵以待,虽遭到叱骂,但并没有就此让开。
很快,陆巧感知到了什么,皱眉看过去,层叠的侍卫慢慢散去,露出杨惑的身影。
这个杂种……陆巧心中冷然一片,所有的怒火和恨意都在脑中叫嚣,急切地想要找到出口。
他自开始攻城之后一刻未歇,刚回来就听闻小皇帝被杨惑带走,好不容易找到小皇帝,还没跟杨惑算账,杨惑竟又惹到他头上。
陆巧道:“我没找你,你还敢拦我?”
杨惑脸上只有淡漠和冷静,面对陆巧浓浓的憎恶和反感,他言简意赅:“把人留这里,陆侯随时可以回府休息。”
陆巧怒极反笑:“把人留给你?凭什么?”
杨惑道:“他对我还有用。”
陆巧:“我管你有用没用,他在哪里由我来定,你有什么资格……”
话音未落,杨惑已是不想再听下去,他很突然地问陆巧道:“朝中官员的家眷都在我手里,陆侯爷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巧微顿。
杨惑便又慢慢道:“这两日陆侯爷处事劳累,可有派人去确认陆老侯爷和侯夫人如今在何处?”
陆巧瞬间息声,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震怒和仇恨:“你竟敢——”
杨惑道:“我为何不敢?”
一阵沉默,空气被拉扯得似乎能叫人窒息一般。康绛雪在陆巧的肩头,感觉到陆巧的身体就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差一点点就要爆发。
然而陆巧最后却是忍住了,他在很短的时间里重新稳住思绪,道:“你以为没了我,永州的军队就能听你的?”
杨惑摇头,应道:“自是不敢想得这么简单,所以烦请陆侯爷交出兵符,近日先回府谢客几日。”
这便是皇宫刚刚被破,杨惑就缴了陆巧的兵权,前后只有一日,形势就这么轻易地变化翻转了。
陆巧问:“我爹娘在哪里?”
杨惑不答,只道:“把人放下。”
阴郁的神情在陆巧脸上出现又消失,几秒的沉默中,陆巧的人、杨惑的人,双方都在无声中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最终,小皇帝的腹部一松,人被陆巧放了下来,落地的瞬间,有人自身后拉了他一把,拽住他迅速脱离了陆巧的控制范围。
陆巧的视线扫过来,目光中含着无尽的恨意。
但时间很短,杨惑便将那视线引到自己身上,冷声赶人道:“请。”
陆巧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杨惑,你个杂种,你早晚会死在我手上。”
杨惑顿了顿,本已经侧身让路的动作忽然止住,他的目光落在陆巧的脸上,神情间露出一种很奇妙的审视感。
少顷,杨惑道:“陆侯爷,你从以前开始好像就特别讨厌本王。”
陆巧不接话,杨惑毫不在意,继续道:“其实我也是,从以前开始,本王就特别讨厌你,盛灵玉或许只是个无趣之人,而你……你就是一条疯狗。”
“你觉得疯狗应该怎么处置才好?我觉得,只适合被打死了事。”
陆巧像是即将破口大骂,但在他开口之前,杨惑话音一转,道:“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便不叫陆侯爷脱鞋再走了。”
陆巧的腿曾经被盛灵玉打断落了旧疾,脱下鞋子走路的话会一瘸一拐,杨惑如此言说,是针对陆巧平日里最痛恨最难忍的事进行的一种侮辱。
陆巧双眸赤红,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看着都更加可怕。
一直到陆巧真的带人离去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康绛雪才敢相信,脾性暴烈如陆巧,竟真的忍受住了这份羞辱和挑衅。
陆巧走了,杨惑尚未离去。
他好似在验证之前“小皇帝只有他了”“小皇帝只能受他庇护”这番言论,观察了好一阵康绛雪的神情。
见小皇帝望着陆巧的背影发呆,杨惑问道:“难不成陛下觉得我过分了?”
康绛雪和他对视,却是摇头:“我反倒是觉得,你大概没有我想的那么胜券在握。”
杨惑忽然沉默。
小皇帝道:“如果你真的有足够的把握,现在就杀了陆巧不是更好?”
杨惑没有应声,不多时,他哂笑一声,扭头去了。
……
这番风波过后,康绛雪在这座小宫殿里又住了七八日。
他没再见到陆巧,只偶尔看到杨惑,次数不多,但能明显地感觉到杨惑的心情不佳,似乎一日复一日地焦头烂额。
那道退位诏书写完翌日就在皇城中被颁发了下去,然而至今没什么响应。
杨惑正着力准备登基典礼一事,然而颇为可笑的是,在原剧情中众望所归的杨惑在这会儿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这种反对不只来自朝中的文武大臣,也来自民间的百姓,他们异口同声不予承认,杨惑登基一事甚至到了口诛笔伐、人人叱骂的程度。
“所谓百姓,谁会真的在意皇帝姓甚名谁,不过是苟且偷生的墙头草罢了,只怕是有人在恶意引导他们与我作对,可这群臣子……”杨惑神色凝重,万分不快。
盛灵玉退出皇宫,留给他的是一个完全停摆、非议沸腾的朝廷,反抗性太过,竟让他无从下手,想接手政事却处处受阻,拖的时间越长,越叫旁人看着觉得他无能。
反反复复,恶性循环。
除此之外,盛灵玉亦是杨惑日夜担心的隐患。
他时刻提防着盛灵玉卷土重来,偏盛灵玉一连数日都没有动静,又让他殚精竭虑地思考盛灵玉为什么不来,在谋划些什么。
如此,康绛雪瞧见杨惑的时间日渐增多。
杨惑时不时会到小皇帝面前小坐,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再过几日,他又开始时常出神发呆,回神之后,冷不丁地问小皇帝:“你在我的手里,盛灵玉竟也能安心,你说,若我像苻红浪一般将你吊在墙上,他会不会马上现身?”
第163章
如果是盛灵玉,小皇帝有任何危险,他自然是会来的。
可偏偏矛盾的是,杨惑和苻红浪还有些不同,他并不会用明显的方式来伤害小皇帝,这并不是因为什么私情,而是正如那道欲盖弥彰、掩耳盗铃的退位诏书——杨惑始终抓着一块名为“皇族正统”的遮羞布不肯放手。
把小皇帝挂在城墙上这种做法对他而言太过难看,反倒束缚了他的手脚。
康绛雪知道杨惑这话多少是一种无意义的问话,却在其中真实地感觉到了杨惑的急躁。
这种急躁并没有到此为止,在这之后,杨惑甚至更有些神经兮兮。
康绛雪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到底如何,但隐隐感觉到了杨惑的情况似乎非常糟糕。这对小皇帝而言不是坏事,反倒是希望的象征,由是他喜闻乐见,对杨惑的悲喜丝毫不想相通。
想是这样想,但视而不见却也很难,两日后的某个夜里,康绛雪深夜醒来,看到院中站着一个身影。
杨惑深夜无眠,不知为何来到了他的宫殿,但没进来,只在夜色之中,直愣愣地戳在他的院子里。
康绛雪猛然瞧见杨惑,感觉有些莫名奇妙。他对杨惑的印象从来都是极差的,但这一眼却感受到一种浓重的失意,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消失,让人无可避免地产生萧瑟感。
这些时日里杨惑做了不少大事,起起伏伏反反复复,小皇帝却一直没有再看过当初杨惑从井里被捞出来时的那副疯癫样,哪怕是得意之时,也沉稳得令人觉得虚伪,而这一刻,杨惑看起来十分单薄,又和当初的志得意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平白叫人觉得落寞。
不过这种感觉也只是一瞬,小皇帝很快便不想理会,亲自下床来关窗。
杨惑看见了他的动作,没理会小皇帝动作中的嫌弃,出声道:“以前盛灵玉与我为友之时,凡事都比我要强一些。”
康绛雪关窗的动作止住,因为“盛灵玉”三个字而暂且停下来。杨惑也不求他搭话,自顾自继续道:“因为我时常藏拙,遇事有所保留,所以从未觉得比他差在哪里,现在想想,或许即便我不藏,他也要胜我一些。”
康绛雪不知杨惑为什么忽然和他说这个,但多少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皱眉接道:“……盛灵玉本来就是最好的,不像你这么算计。”
杨惑听着,在夜色里猝然一笑,他似是想起什么,看着小皇帝的脸缓缓道:“他明明比我算计得更多,你总是视而不见。为什么呢?”说着,杨惑自问自答,道,“一开始我觉得你是傻,如今倒是能看清楚了,你不傻,你一直都是聪明的,只是偏心罢了。”
“陛下偏心盛灵玉,从那次汤池初见就开始了。”
康绛雪忽然有种被撕破面皮戳中心事的感觉,然而若是这些闲话,实在没有说的必要。
康绛雪准备扣窗回去,杨惑开口叫住他道:“陛下,我知道盛灵玉一个秘密,一个他肯定不会告诉你的秘密。”
小皇帝微顿,道:“所以?”
杨惑问:“陛下不想知道?”
有关盛灵玉的事情,小皇帝难免心神晃动,可他的直觉也很敏感,总觉得杨惑的话里尽是陷阱和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