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陆巧出了事……他心里到底是过不去的。
好转了便好。
小皇帝在陆府停留许久,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告辞。
起身之时,康绛雪的衣摆被一股力拉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到原来陆巧在昏睡过去之前看他那一眼时,手用力抓住了他的衣摆,力道之大,一直到现在都不肯松开。
陆侯爷无奈,亲自上手帮忙拉扯,直把小皇帝的衣摆揪出了褶皱,这才让小皇帝得以脱身。
前后将近一个多时辰的混乱,拖到后半夜,小皇帝终于重新回了明光寺,他没有和陆巧进行一句对话,但陆巧看他的那一眼在小皇帝脑中徘徊了很久,让他格外疲乏。
小皇帝倚在轿中眯了一会儿,睡梦之中,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和吵闹,有许多人在呼喊,硬是吵得他睁开了眼睛。
“平平——”
小皇帝唤完,平无奇便已经问清了缘由,掀开了轿帘禀告道:“陛下,出事了。”
小皇帝有点晕头地问道:“怎么了?”
平无奇道:“后山上那处悬崖有人掉下去了,巡逻的僧人看到了影子,如今正想办法下山崖拖人,现在不知具体情况,但远远看着影子……怕是已经死透了。”
这个消息像是一道炸雷,吵得小皇帝脑中轰鸣,康绛雪心里咯噔咯噔,几欲崩溃,他心里有种极为可怕的预感,说起话来声音都在打战,问道:“死的是谁?”
平无奇神情严肃,声音也很沉重:“不知道,但奴才听说明光寺的大小僧人都在,想来……怕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
明明没有确切地指出是谁,但康绛雪却有了自己的猜想。
他隐隐觉得……是盛灵玉。
白日间盛灵玉所有的异样之态都涌进了康绛雪的脑海:盛灵玉面对谢成安的死讯那么平静;盛灵玉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太在意;在后山崖上,盛灵玉说跳下去没有生路;在他临行之时,盛灵玉看了他那么久……种种种种,都在说明,盛灵玉心存死志。
盛灵玉不想再活了。
那么多征兆,康绛雪在这一刻才完全理解。
他其实早就有了那种预感,可他没有去相信,也没有去确认,他的心里总对盛灵玉有种穿书者的既定认知,觉得盛灵玉不管多么痛苦,都不会去触碰那最后一步。
可是……盛灵玉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这一世经历的痛苦比原本的书中的还要多,康绛雪不曾感同身受,为什么还能理所当然地以为盛灵玉有那般坚强?为什么还擅自认定盛灵玉一定能撑得住?
他太可笑了。
大错特错。
康绛雪双腿发软,挣扎着向后山方向奔去,可只走了两步,他就支撑不住跪倒下来。
小皇帝浑身颤抖,竟是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
平无奇慌乱道:“陛下?!”
康绛雪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看向平无奇,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发出来:“去后山……我要去后山。”
平无奇只看了小皇帝的眼睛一眼便不再言语,急急扶着小皇帝向着后山奔去,白日见过的红梅旁边此刻围了许多身影,小皇帝人到了外围,再也无法靠近。
他不敢。
他怎么敢?
那可是盛灵玉,他才刚刚决定了他要为盛灵玉而努力去活,若是失去了盛灵玉,那他……
康绛雪止不住地哆嗦,忽地爆发一般喊道:“盛灵玉!”
喊出声以后,许多情绪便奔涌而来,就在他崩溃落泪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道:“陛下?”
……
那一刻过得极其漫长,康绛雪恍惚地回头,看见盛灵玉正在夜色之中望着他,那人黑袍黑发,眼下缀着一颗泪痣。
康绛雪进入了完全的愣怔,很快,他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疯了一般向着盛灵玉冲了过去,他扑进盛灵玉的怀里,连连自言自语:“不是你,原来不是你,我还以为……以为你跳下去了。”
盛灵玉的声音响在头顶,道:“我是跳下去了。”
康绛雪一惊,道:“什么?”
盛灵玉道:“跳下去滑落几丈,不想临到头改了主意,竟又爬回来了。”
盛灵玉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非常寻常的小事,康绛雪却有些不敢确定听到了什么,他微微退后一些,表情一片空白,迷茫地看着盛灵玉,后者忽然特别轻特别轻地弯了弯嘴角,温和道:“骗陛下的,怎么当真了?”
康绛雪还是痴怔,反应十分慢,既是因为他受惊吓之后失而复得,亦是因为盛灵玉的神情近乎温柔。
盛灵玉看着他,和他记忆之中的谦谦君子一模一样。
他甚至笑了一下,康绛雪还以为,自己要花上许多年才能再看到盛灵玉这样的神情。
正愣神间,宫里的随从惊慌失措地过来回禀:“陛下,山崖底下的尸体找着了,得等天亮了才能想办法弄上来,不过身份已经确定了,是、是……”
康绛雪道:“直说。”
宫人递上了一顶沾满了血的帽子,艰难道:“是陛下身边的钱公公。”
……钱公公?
康绛雪当真没有想到,更想不明白钱公公为什么会在夜里来后山,他心中混乱,忍不住去看盛灵玉,忽地发现盛灵玉正望着那顶帽子出神,察觉到小皇帝的视线,盛灵玉亦转过头来。
他的肤色在此等情境之下有些冷白,嘴角的微笑已经不再,但泪痣妖妖灼人,多看几眼,宛如一朵夜中花。
夜中花的衣袍被风吹动,左手衣袖间滴落下些许殷红的血。
第75章
康绛雪忽地道:“……你受伤了?”
盛灵玉自然地回答道:“微臣比陛下来得早,帮忙下了一次崖,许是那个时候碰到了。”
盛灵玉的衣袖在滴血,只是滴落两滴,但在康绛雪的眼中已格外刺眼,小皇帝压下众多情绪,道:“……先回去。”
平无奇还在忙,没有空闲赶来这边,康绛雪便和盛灵玉一同回了房,他知道平无奇平日里随身携带的药箱在哪里,里面处理伤口的用品一应俱全,翻找出来外行人也可以差不多处理好伤口。
小皇帝亲自下场,在灯火之下将纱布伤药铺展出来,拉住盛灵玉的手臂道:“手伸出来。”
小皇帝的身份金贵,给人包扎上药之事从未沾过手,盛灵玉道:“微臣自己来。”
盛灵玉只剩下一只左手,现在也受了伤,如何能自己来,小皇帝道:“伸出来。”
盛灵玉这才顺从地伸出手,在这之前的一路上盛灵玉一直没有展现出什么异样,康绛雪只以为盛灵玉的手伤是划了几道小口子,没想到这人的左手张开,忽地满眼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乍一眼看——
血肉模糊。
康绛雪被那血淋淋的一只手震得完全失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怔怔地和盛灵玉对上视线,后者对他道:“无妨。”
……怎么会无妨?这么深的伤口……康绛雪尚未说出一个完整的词,盛灵玉已然补充道:“还可以用。”
这是一句十分平淡的话,近乎把盛灵玉这只血淋淋的手所承受的伤痛抹得云淡风轻,宛若不存在。
可这些痕迹明明看上去痛极了,痛疯了,根本不是能轻易出现的伤,这分明是在嶙峋锋利的山石间不停地辗转,很久很久都没有松手造成的。
这是帮忙下崖看一眼会造成的伤吗?盛灵玉说他跳了一次崖,又爬上来,那句话到底……
康绛雪两只手都在颤抖,强行克制一阵,用磨细的银制镊子小心去取盛灵玉掌心里夹杂在血肉之中的沙粒,其他的事他一句也不敢问,只是一面夹,一面无声地咬住嘴唇,争取不泄露出一点异样的声音。
夹着夹着,两人看上去仿佛产生了颠倒,盛灵玉没有多么痛,小皇帝却痛得不成样子,直到把盛灵玉的所有伤口都清理完毕,小皇帝方开口道:“怎么不说话?喊疼都不会吗?”
盛灵玉其实不疼,自从悬崖下爬出来以后,他便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可他想了想,开口道:“疼。”
小皇帝眼眶发红,听了这话再也忍耐不住,他捧着盛灵玉裹上纱布的左手,想碰又不敢碰,唯有道:“对不起……”
康绛雪不知道自己在道什么歉,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要道歉的地方太多,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宣泄口。
他太过后怕,越想越怕,怕到浑身颤抖,怕到只想紧紧抱着盛灵玉不松手。
钱公公死了,小皇帝本该多少有些唏嘘,可他就是一点点的心思都分不出来,满心满眼只有面前的盛灵玉。他迫切地想要确认盛灵玉还存在,并且以后再也不会离开。
他对盛灵玉道:“盛灵玉,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都可以跟朕说,朕会听,不管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也都可以跟朕说,朕会送你去,会帮你做。朕知道朕不像个好皇帝,但朕以后会努力去做个好皇帝,你想要的东西,好国家、好朝堂,不管是什么,朕都努力给你。”
“所以你坚持下去,朕和你保证,会变好的,以后一定会变好的,你别离开,好不好?”
这些话听上去动听极了,几乎每一句都能给人一种被爱着的错觉,盛灵玉也知道,那只是错觉,小皇帝对他和他对小皇帝的感觉并不相同,可即便是错觉,对盛灵玉而言也已经够了。
他愿意、想要、奢望沉溺在这份错觉里。
他还要不惜一切去维持这份错觉,不管做什么,都要在小皇帝的眼中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盛灵玉轻声道:“嗯。”
康绛雪听得模模糊糊:“你说什么?”
盛灵玉道:“微臣说,微臣不会离开。”
小皇帝的心那么乱,经历了种种心神震动之后几乎恍惚:“……真的?”
盛灵玉道:“嗯,真的。”
又是一声“嗯”,听上去熟悉又温和,康绛雪道:“你发誓。”
其实这句话何需誓言?盛灵玉就是这样想的,自他从崖边爬出探出头看到那枝红梅时,他便已经决定了。
盛灵玉没有虚言,这一夜,他是真的跳了崖,也是真的在跳下去以后,中途又爬了上来。
那是一副极其可笑的光景,自己决定跳下去,却偏偏在寻死以后做出丑陋无用的挣扎。
盛灵玉原以为自己在寻求一种解脱,在杨惑提出要他自尽之时,他几乎没有犹豫便道:“好”。
他是真的觉得好。
弑父母者,本该如此。
在路过落霞宫门口那一刻,盛灵玉未做他想,在明光寺见到祖父和母亲牌位的那一刻,他也未做他想。
他目送着小皇帝在雪夜中走远,目送小皇帝离去,他都以为——他完全放下了。
他知晓祖父和母亲已经被安置好,知晓妹妹灵犀将一世受陛下的庇佑,知晓没有了自己,小皇帝无人为难会过得更轻松。
他全都知晓,所以在跳崖前的那一刻,盛灵玉的心中没有牵挂。
可跳下去以后,在真正面临死亡的一瞬,在身体下坠的一瞬,在意识到之前,盛灵玉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抢先一步伸出手扣住了崖壁。
他下滑了很长一段,石壁将他手上的血肉割开,他都没有觉得疼,他的脑海中记忆翻涌,走马灯一般闪现了许多许多东西。
杨惑,苻红浪,陆巧,最后是小皇帝,很多很多小皇帝。小皇帝和他说,盛灵玉很好,盛灵玉在他心中是个君子,是个圣人。
可他好吗?
他哪里好?
天底下有哪个君子,会肖想君王,会手刃亲父?又有哪个圣人,会不忠不孝,如此狼狈之态还要挣扎苟延残喘?
他根本就不应该活下去,不配活,不能活。
盛灵玉靠着皮开肉绽的左手悬挂在深渊一般的崖壁之上,他知道,他应该放手。
放开了,就是清清白白的死亡,若有来世,他还能再做一次盛家的子孙。
可他没有放。
他什么都知道,但就是没有放手。
他不想再活,他跳下来却发现……竟也不想死。
他的心中有一股强烈的不甘,在他试图放手的时候咆哮怒吼,不停地嘶喊:不甘心。
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人,就是为他自己。
……他不甘心。
明明还没有掉下去,盛灵玉却觉得自己已经摔到了底,有许多不堪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往外爬,让他觉得很恶心。
那许是很短暂的一秒,盛灵玉开始向上挣扎。
他和自己说:爬吧,用力爬。
他将自己的命交给天来决定,摔下去,他就干净地死,爬上去,他就卑劣地活。
后来……
他爬上来了。
他撑着左手爬上了悬崖边,躺在厚厚的雪地之中,看到钱公公躲在树后发抖,那人看着他,不像在看一个容貌惊艳的公子哥,倒像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盛灵玉忽然便笑了,他笑着坐起来,去想自己如此不堪也非要爬上来是为了什么。
他到底想要什么?
因他这一生想要的东西实在不多,盛灵玉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盛灵玉发誓道:“微臣永远都不会离开陛下,陛下在哪里,微臣便在哪里。”
康绛雪终于等到了盛灵玉的誓言,心里尤为欢喜,可他听着,倒也隐隐觉得不对。
他想盛灵玉发誓不要再离开是想要盛灵玉不再轻生寻死,而盛灵玉所说的不再离开却是不离开他这个皇帝,不离开皇帝,那岂不是要一生都困在宫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