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尽数沉默,就此定下此事。
紧急会议不久便宣告结束。
遣散朝臣之时,康绛雪晕乎乎的,仍没想透杨惑这厮怎么愿意干这一趟远行奔波之事。
杨惑恭敬离去,不忘对小皇帝微笑行礼。康绛雪没搭理他,迟了一会儿才踏出殿门,没想到门外有人还没有离去,两人一抬眼,对视个正着。
康绛雪微愣,待看清那副俊俏的少年容貌,不自觉感觉有些亲切:“是郑卿?你还没走?”
郑岚玉自上次一起出宫听曲之后一直没和小皇帝说过话,眼下恢复了以往的高傲之态,虽是面对皇帝,下巴却总是往上抬着,闻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眼角眉梢写着不高兴不得劲不满意。
康绛雪视郑岚玉为每个老板都求之不得的得力员工,拉近关系之心一刻不歇,见郑岚玉这姿态奇奇怪怪,耐心关切道:“怎么了?”
小皇帝对待自己和对待其他大臣的敷衍态度大相径庭,郑岚玉心里也有数,但他并不提,语调微讽道:“小臣怎么了?怕不是陛下怎么了吧?”
康绛雪被问得有点蒙,面露不解,郑岚玉越发不耐:“以前不是从来不在乎名声,现在倒想起来装模作样?”
康绛雪微妙地“唔”了一声,一头雾水,实在不懂郑岚玉在闹什么脾气。郑岚玉却有自己的想法,嘴巴什么都不说,眼睛则盯着小皇帝的苍白的嘴唇、冒汗的额头、异样泛红的脸颊不放。
稍许,郑岚玉嫌弃地从怀里抽出了一张手帕:“拿着。”
康绛雪迟疑未动,郑岚玉不耐烦,竟也不忌讳什么君臣规矩,直接拿着手帕在康绛雪额上抹了两下。
“身体不适就老实休养,召集群臣弄这一番做派,这是要感动谁呢?”
身体不适?谁?
康绛雪后知后觉按住郑岚玉的手,这才发觉触感十分潮湿,竟全是他不知不觉间发的汗。
康绛雪忽然彻底明白了郑岚玉的这副不满之态,他虽然表面上看着没好气,其实心底竟是一番关心!
小皇帝欣慰感动的同时,一股羞愧感也油然而生……他要怎么跟郑岚玉说呢?他这不是难受……
他这完全就是热的,硬憋的。
如此和谐的君臣气氛,求都求不来,康绛雪哪有脸说出实情。
他这一沉默,郑岚玉那边便理解为默认,心情复杂地“啧”一声:“算了,帕子给你了,小臣告退。”
郑岚玉去如一阵风,透着少年人的意气,连关心都表达得这般独特,康绛雪拿着帕子愧疚地捂了会儿脸,直到平无奇唤道:“陛下?”
康绛雪回神,扶着平无奇回头,冷不丁地在檐下看到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盛灵玉一身暗色的薄衫,直直望着小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那里等了多久。
许多日子不见,康绛雪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第一句应该说些什么。他步子缓慢靠过去,本意是想好好对上一眼,可离得近了,不知为何,还是下意识地错开了盛灵玉的眼睛。
小皇帝只道:“回来了?”
盛灵玉的身躯微顿,躬身行礼:“是,见过陛下。”
伴随着皇子死亡一事的收场,皇城之中的瘟疫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两场天灾都到了尾声,从功绩上来说,盛灵玉完成得妥妥当当,无可指摘。
这一趟回来,算是彻底交差的,这之后,盛灵玉将不需要再频繁出宫了。
第125章
因是无话可说,又在路上,小皇帝没再多停留,绕过盛灵玉离去。盛灵玉自身后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步行回正阳宫。
路上康绛雪受肚子牵累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盛灵玉亦没有催促和搭话,只在后方安安静静随行。
两人全程沉默。
不过是没说话,并没什么大不了,可等进了正阳宫的宫门还继续无声,气氛便开始显得有些凝重诡异。
宫人们都很敏感,平时看惯了小皇帝和盛灵玉相处融洽无话不谈,冷不丁瞧着两人氛围冷漠,纷纷噤声,不敢像平时一样热情搭话。
最熟悉两人的海棠姑姑也被那股子空气惊了惊,左看看右看看,察言观色,也没敢贸然开口。
被扶着回到熟悉的殿内,康绛雪召唤海棠为他褪去外袍,平无奇瞧了瞧时间,提醒道:“陛下,您该药浴了。”
自从小皇帝肚子越来越大,两条小腿都开始出现轻微的浮肿,为了缓解这些变化造成的不适,平无奇每日都会为小皇帝准备药浴泡脚外加一套小腿按摩。
这个流程平时也有,只是并不在现在这个时间,此时忽然说起显然是为了缓解殿内变僵的氛围。
便是这时,盛灵玉主动提议道:“陛下身体要紧,微臣这便吩咐下去,叫宫人细心准备。”
若是如此,比平无奇原本意在打岔的提议还要有效果,平无奇跟上道:“奴才和盛大人同去。”
海棠小心翼翼望着盛灵玉和平无奇没了影,大大松了口气,目光落在小皇帝身上,神情泛出微妙的担忧和欲言又止。
小皇帝见了盛灵玉,也很不在状态,直到海棠拽他手里的帕子才抬头。
“这个帕子不是朕的,你别直接扔了。”说到一半,小皇帝倒有点愣了,对上海棠憋了一肚子话的表情,疑惑道,“你这是干什么?”
海棠姑姑年轻稚气的少女面孔上带着一股突兀的沧桑感,她像是为难极了,半晌方鼓足勇气开口:“陛下,您和盛大人该不会是……”
小皇帝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是什么?”
海棠噎了噎,狠下心道:“奴婢就是想说,以前好像从没见过陛下和盛大人动过半点气,总是把盛大人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碰了,今天却这么冷淡,该不会是……因为怀了孩子?”
康绛雪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刚才的表现在外人看来算是冷淡,第一反应就想问他刚才有很冷淡吗?
可再一反应,又觉得没有听懂海棠想表达的意思,他“冷淡”和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正在想,海棠姑姑已经继续下去:“奴婢知道,毕竟是这种私密之事,普通男儿尚且难以接受,陛下九五之尊自然更是艰难,但盛大人的性命也是陛下当初好不容易保下的,要是就这么……”
海棠停顿,眼睛直直瞧着小皇帝,康绛雪心有所感,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等等,等等,你怕我会处置盛灵玉?”
海棠紧张眨眼:“不是吗?难道光是处置还不够,陛下还想要去父留子?”
“……”我……去父留子?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词吗???
康绛雪一口气上不来,顿感啼笑皆非,忍不住戳海棠道:“你胡说什么?你个小丫头!”
杀盛灵玉?他怎么可能!
海棠被骂,同样颇为无辜,她以前从年长宫女那里听过那种“去母留子”的典故,又见小皇帝怀上孩子之后对盛灵玉忽然冷淡,关心则乱越想越怕才往那上面去想了那么一小下。
如果不是那自然是最好的,她才真怕小皇帝因为怀孕觉得受屈辱而产生这种念头呢!
海棠缩了缩肩膀诚恳认错,康绛雪也无力追究,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顿了下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刚才说去父留子?你、你怎么知道这孩子是……”
海棠表情更加无辜,还有几分可怜巴巴:“能不知道吗,奴婢又不瞎。”
康绛雪:“……”
康绛雪一阵无言,海棠姑姑重新振作起来询问道:“不过陛下既然不是想要处置盛大人,那为何那般态度?”
康绛雪支支吾吾:“与旁人无关,是朕自己的问题。”
海棠姑姑忽然明白了什么,神情严肃道:“所以,果然爱会消失是吗?”
“……”
和盛灵玉说话,小皇帝只是觉得艰难,和海棠说话,小皇帝魂都吐出来了,他实在支撑不住,硬着头皮将海棠支了出去。
海棠乖乖听话,顺手收走小皇帝换下来的衣物,取走帕子时想起刚才小皇帝提了一嘴,便特意将帕子留下来,放置在了床头上。
门一开一合,送走了海棠姑姑,迎回了另外的脚步声。
盛灵玉带回了散发着药香的铜盆,放在小皇帝眼前,二度转身出去,带回了按摩用的瓶瓶罐罐。
康绛雪安静地看他来来回回,却不见平无奇出现,不由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平平呢?”
盛灵玉在小皇帝的身前蹲下来,仰头道:“平掌事有事要忙。”
这话康绛雪是不信的,平无奇关心他如亲妈在世,断不可能把任何其他事情排在小皇帝的前面,然而这样明显的谎言说破和不说破都没有意义。
康绛雪垂下眼眸,只见盛灵玉在他脚下伸出双手,并不灵活地卷起衣袖,握住他的脚腕。
这个架势竟像是想亲自给他洗脚揉腿,康绛雪立刻皱眉道:“放开,不要做这种事。”
这么近的距离,盛灵玉一定听得见,可他恍若未闻,仍坚持握着小皇帝不放。康绛雪心生烦躁,脚下一踢甩开了盛灵玉。
盛灵玉手上落空,沉默,之后又一次握上来,力度比上一次的更加大。
康绛雪不懂盛灵玉在想什么,他的烦躁并没有针对盛灵玉,只是不想看到那样一个湛然若神的翩翩君子,一个在外治灾被百姓视为救世天神的人在他面前如此低姿态。
然而盛灵玉和他较上了劲,用沉默坚持下去。康绛雪没有办法,也不想因为这点事和盛灵玉进行争吵,只能任由他缓慢地撩起自己的裤腿,将双腿浸入盆中。
水温高得人双腿发麻,皮肤上的触碰让康绛雪感觉到轻微的疼痛,同样,带着痛感的触碰还有种过于亲密的感觉,一下子将小皇帝拉到了只有两人相处的空间之中。
他们挨得这样近,垂眼就能看到。
盛灵玉轻轻撩动药水,泼在小皇帝的小腿上,不仰头看小皇帝的表情,只偶尔会抬起眼睛往上瞥。
有那么几个瞬间,康绛雪有感觉到盛灵玉是在看他的肚子,但每个刹那都很短,以至于每次他想要看清盛灵玉的眼神都错过时机。
小皇帝于是干脆放纵自己思绪飘走,面无表情地盯着盛灵玉手上的动作,看盛灵玉掀开香料药品的瓶罐,按顺序添加到盆中。
一个接一个,丝毫没有出错。
康绛雪问道:“你怎么知道朕药浴的顺序?”
盛灵玉淡淡回答:“陛下的事情,微臣全部都知道。”
在皇庄带盛灵玉泡温泉时,盛灵玉也曾经说过这话,康绛雪那时没有多想,现在却不再相同,小皇帝忍不住问:“是郎卫透漏给你的?你派他们监视我?”
监视皇帝从礼法上说是极大的不敬、极大的罪过,盛灵玉却没有就此急着否认,他平时从未有意让小皇帝发现这些事,可被问到,他也像是矛盾地等待了很久,并不害怕承认。
盛灵玉扶着小皇帝的小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左手轻轻按压,力道沉稳温柔,这么过了好几秒,方道:“微臣想念陛下,所以想要知道陛下都在做些什么,只是如此。”
听着像是没问题,可若是每时每刻,事无巨细,那便是监视。
康绛雪懂得话中之意,沉默之后,竟是有些恍惚:“盛灵玉……你以前便是这样吗?”
盛灵玉陷入无声,良久,他抬头看小皇帝:“若微臣说是,陛下会觉得不适吗?”
“……”
康绛雪答不上这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比起不适,他更大的反应是茫然。
自他发觉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了解盛灵玉后,他对于盛灵玉的认知便开始模模糊糊不再清晰。而现在,那团迷雾变得比之前更大,更叫他觉得现在不是个面对盛灵玉的好时机。
他还要再继续冷静,反思,审视。
康绛雪轻轻呼了一口气,勉强维持住语气的平稳:“你下去吧,先下去。”
盛灵玉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二人相对无声,周遭只有寂静。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盛灵玉起身擦干双手,对小皇帝行礼之后推门离去。门“吱呀”一声关上,康绛雪忽然像是浑身脱了力,身子一歪躺在了床上。
……他都在干什么?
他到底想要盛灵玉如何?
床头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但康绛雪一时辨不出到底少了什么,他心中发闷,也不再去在意,只缩回脚,远离了那个水盆。
他心不在焉太久,水盆里的水已经凉了。
……
持续到晚间,再没有人来打扰过小皇帝,盛灵玉自行安置在偏殿,没在正阳宫和小皇帝同室而眠。
康绛雪得了个自我反思的良好空间,本想安静地思考一夜,不料子时刚过,房间里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姬临秀从正门堂堂正正地走了进来。
康绛雪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一出,乍一看到姬临秀一身夜行黑衣,险些以为来了个千里送人头的刺客。
他手忙脚乱用被子挡住了肚子,惊讶道:“怎么是你?”
小皇帝急急绕过姬临秀的身影看向门口,郎卫都在,应该不会有危险,是得了盛灵玉同意才将人放进来的,说不定盛灵玉本人也就在门外。小皇帝的心稳回肚子里,说话也有底气:“哈喽?!大半夜的,宁有事?”
姬临秀的心情看起来很是不错,既没有理会小皇帝嘲讽的语调,也没有在意小皇帝刚才遮挡肚子的动作,颇为轻松道:“多亏了陛下和盛公子为我铲平前路,回国之前,自是要好生感谢陛下一番才舍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