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天气里,花开得太好了。
察觉出了小皇帝眉宇间的情绪,苻红浪略有遗憾地勾唇:“你不喜欢?臣还以为像荧荧这样的人定然会喜欢,真可惜……我还是第一次带旁人来这里。”
康绛雪一直一言不发,听到此刻忍无可忍,他皱眉道:“第一次带人来?这里的人还不够多?”
见到花海之后,康绛雪已经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原文之中曾对这里提过一笔。
这是一片属于苻红浪的埋尸场,土壤之下,皆是血肉,正是因为以人喂花,才有这毒花遍野。
苻红浪被说破,不怒反笑,他目光宠溺地看着小皇帝,感叹道:“荧荧果然什么都知道。”
说完,他又再次道:“确实是第一次,在臣的眼中,大抵只有荧荧才能算是人吧。”
康绛雪哑然,控制不住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苻红浪这般谈论人命,叫他忍不住按住自己鼓起的腹部,一阵一阵地心悸。
苻红浪顺着小皇帝的动作看过去,稍作停顿,随后忽然道:“荧荧可记得,皇家猎场那次,荧荧说自己是天选之子。”
苻红浪道:“臣当时说不信。”
小皇帝不由迟疑:“你现在信了?”
苻红浪摇头:“怎么会,臣看起来不太聪明吗?”
“……”
眼见着小皇帝绷紧嘴角,苻红浪带着笑一转话锋:“但荧荧身上的奇妙之处自然也不能忽视,臣曾真想过,荧荧可是那本梦狐话本里的狐狸精,后来过了一阵,转念一想,却有了点别的感悟。”
“臣不知道荧荧是不是那只狐狸,但臣,定然是话本里那个恶人。”
被苻红浪看到的话本就是那个康绛雪为泄愤所写的梦狐收拾红衣恶人的番外,这事到现在还让小皇帝想起就万分后悔。
康绛雪听得犹疑不定,仍未明白苻红浪想说什么,是恶人又如何?
苻红浪望向小皇帝,问道:“按照这个思路,臣来问荧荧一个问题,假如,将这个世间万物一应众生都拟作一个话本,荧荧觉得,这个话本是以谁为中心?换句话说,谁是那只当做主人公的狐狸?”
“……”
康绛雪完全失语,苻红浪这个问题轻飘飘,实际已经直接打透了穿书的核心,虽没有直接点明,但近乎极致地体现了苻红浪思维之恐怖。
他一个土生土长的人物,只因为碰到了一个略有先知的外来灵魂,便能在没有任何提点的情况下做出这种比喻和思考……
深感震惊的同时,小皇帝亦顺着苻红浪的问题去思考,内心作答:自然是盛灵玉。
“你肯定在想盛灵玉。”
康绛雪顾不上其他,直接反问:“难道不是吗?话本的主人公,本该是有高贵品性之人。”
苻红浪轻笑一声,不反驳对盛灵玉“高贵品性”的形容,只道:“可臣倒是觉得不然,臣以为,荧荧才是一切的中心。”
“你的选择决定了谁是话本的主人公,而你选了盛灵玉,所以,他才成了新的中心,成了正面角色。”
康绛雪想去反驳盛灵玉原本就是一个正面的角色,但无法否认在听到这话时所感觉到的说服力,哪怕知道苻红浪是个反派,小皇帝仍然深感他的话有着难以反驳的道理。
苻红浪对小皇帝的沉默十分满意:“臣便知道荧荧能懂,这些想法和旁人说,他们怕是一分一毫都难领臣意。”
康绛雪完全听不进夸奖:“所以呢?你想做什么?成为中心?成为主人公?”
苻红浪立刻摇头,嗤笑:“为何要这么无趣?像臣这般,生来就是恶人,就合该做个恶人,做恶人有何不好?臣觉得有趣极了。”
“臣不过是有些好奇,一个故事,若主人公被恶人杀了会如何,若主人公也变成了恶人会如何,这故事是谁在看,故事之外是否还有故事。”
“苻红浪。”
康绛雪再三无声,最后由衷道:“你真可怕。”
苻红浪将这话视为夸奖,笑了下,拉着小皇帝过来,摸了摸他的腰身:“臣的爱好不多,荧荧又这般有意思,若说谁能在臣手里落个好下场,怕是只有你。”
事后康绛雪回想苻红浪为何会说这句话,其实多半是为了缓解小皇帝身上的焦虑,但不得不说,这趟散步成了双刃剑,康绛雪暂时冷静下来,不再像刚开始那么着急上火,可与此同时,他对苻红浪的戒备程度也越来越高,以至于从记忆的边边角角里想起了一样被他搁置的东西。
姬临秀离宫之前,给了他一瓶毒药。
神仙散。
第130章
出发之前,海棠特意将他装私密物品的枕边小柜搬上了马车,后来被劫虽换了车,但原本车上的东西没扔,被跟着带上了。
小皇帝想到此处,当夜便心怀希望在自己的行装中找了找,结果不出所料,当真寻到了那个黑色密封的小瓶。
这瓶毒药的存在无异于在黑暗中看到的一丝光明,康绛雪不敢说自己对这瓶药寄予了多少厚望,但一些不能明说的希冀还是有的。
在此之前,他比谁都不信姬临秀寻来的毒物能和苻红浪这个行业之首一拼,事到如今,他却变成了最希望这神仙散有功效的人。
万一有效呢?
万一真的是天下奇毒,连苻红浪都不能抗衡呢?
小皇帝抱着不能宣之于口的期待,将药瓶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上。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丫鬟们的眼皮子底下,想要私藏绝不可能,索性便大大方方地展露出来,一切小动作都省下了。
东西出现得明目张胆,苻红浪再来时,自然明明白白地入了眼。
他是用毒高手中的高手,过手开瓶瞧了几眼,很快便明白了个中用处。
苻红浪略感稀奇:“真是没想到,荧荧这么个软心肠的性子,手里头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
说着,看着抱着兔子拿着扇子小心扇风却似乎有些紧张的小皇帝,微笑:“但这会儿把这东西拿出来,倒是有些不合时宜,荧荧——”
“你想杀我?”
似笑非笑的语调,冷漠的提问言语,房间里鸦雀无声,丫鬟们低着头,牙齿都打了冷战。
小皇帝没被他吓住,低头应道:“是啊。”
空气凝结一秒,周围无人敢大声呼吸,然而却并不见苻红浪生气。那人模样带着笑,仿佛在聊闲话一样道:“那也应该偷偷下毒,给臣个惊喜。”
康绛雪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在你面前,谁敢班门弄斧?我只能赌一赌,赌你对这药感兴趣,自己忍不住想以身试药。”
苻红浪表情丝毫未动,眼底的笑意像是层层水波,一时波光粼粼:“拿自己试药,是不是太傻了?”
康绛雪冷漠道:“你不就是这种人吗?杀人如麻的疯子,在你眼里,你的命又比旁人金贵到哪儿去?”
两人的视线相对,一个兴趣盎然,一个眸光笃定,可细看,小皇帝坚定冷静的目光中,多少有些强撑着的意味。
苻红浪细细端详着康绛雪的眼睛,忽然忍俊不禁,有关他的事情,小皇帝总是能说中最为重要的一两点。他不欲否认,自己捏着神仙散的瓶子,左左右右地把玩。
就这么玩弄一阵,时间拉长,苻红浪转过头仍是一派自在,余光中的小皇帝却无意识地攥紧了扇子,手背上绷出了青筋。
大抵是从来都没有做过这种事,小皇帝的反应放在见惯了杀心的苻红浪眼中显得尤为青涩。
苻红浪看够了,故意按住嘴角藏起笑容:“荧荧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看臣喝下去?”
康绛雪被一语戳破,言辞匮乏,有了几秒的无声。
沉默当口,苻红浪忽然转言道:“叫臣入口也可以,但这般冒险之事,荧荧是否也应该做些交换?”
小皇帝怔然:“你要什么?”说完又当即道,“朕都答应。”
苻红浪沉吟一声,应道:“那荧荧不妨先请,毕竟荧荧惯会失约,臣可不敢轻信。”
好一句讽刺,小皇帝差点哑口无言,他顿了下,皱眉问道:“我在你手里,本来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你想要什么是自己做不到需要朕做的,直说,朕自己还真想不出来。”
苻红浪但笑不语,眯眼打量了小皇帝好一阵,幽幽开口:“那——不如请陛下褪去衣衫,什么都别留。”
小皇帝听得十分清楚,偏偏像是没听懂,少顷,他怪异地问苻红浪:“你说什么?”
苻红浪望着他,十分淡然:“荧荧没听清?臣叫荧荧脱衣服。”
知晓苻红浪的本性,康绛雪不会往一些暧昧的方向上联想,也不觉得苻红浪会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人。
但这种要求着实有些奇怪,超出了小皇帝的思考范围。
苻红浪很体贴地为他解惑:“臣在荧荧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难得今日有机会,正好研究一下成果。”
“荧荧不好奇吗?再过些日子荧荧便要生产,届时荧荧肚子里的宝贝要如何降生,从哪里落地,荧荧自己不想知道?”
康绛雪恍然醒悟,一种夹杂着怒火的羞耻感冲击了他身为男人的心理防线,打击了他身为一个人的自尊。
他强撑着脱掉外衫,可到了要去拽裤子时,手臂难以抑制地颤抖,僵持了半天也做不出动作。
脱?脱特么个大鬼头!
小皇帝脸色涨红,脑门上也冒出了青筋。
苻红浪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火上浇油地询问道:“去床上,臣帮你?”
康绛雪眉心大跳,一股气隐隐冲进肚子里,让他下意识地扶住腰。眼见着小皇帝要动胎气,苻红浪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道:“罢了,往后推迟些也无妨,说不定到时候臣还要给荧荧接生,悬念留着也无伤大雅。”
“……”
小皇帝瞪着苻红浪,眼角泛红。苻红浪喜欢红色,在他眼尾蹭了一下,一副可惜之态:“臣明明是为荧荧费着苦心,看荧荧这模样,倒是完全不领情。”
“现在要是能抽烟就好了。”
折腾了小皇帝一番,苻红浪总算拿起了装着神仙散的黑瓶,倒出里面的白色粉末,溶解在茶杯之中。
药瞬间消散,茶的清香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虽不知毒性如何,但无色无味却是真的和描述中的一样。
康绛雪盯着茶杯,再顾不上气恼和羞愤,目光随着苻红浪举杯到唇边的动作而移动。
看苻红浪的样子,估计也对这药很感兴趣,透着些跃跃欲试。
其实说来正是这个道理,假如苻红浪真不想喝,恐怕没人能将毒药塞进他嘴里。
他赌对了。
茶杯倾倒,一饮而尽,康绛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喝了!!那之后会如何?多久会毒发?
康绛雪盯着苻红浪不放,下一刻,苻红浪偏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苻红浪对着他眨了下眼睛,微笑道:“承蒙陛下盛情,药已饮,臣便告退了。”
“……”
小皇帝微愣间,苻红浪几步走到门口,冲他告辞一般点点头。
康绛雪有点傻眼:等等、等等,这便要走?那结果——
苻红浪行到了马车前,对小皇帝的惊讶和欲言又止完全不予理睬,他看起来情况尚可,未见异常,只向着旁边吐了一小口东西,道:“荧荧答应臣的事情做了一半,这药能不能让臣毙命,臣自然也不能全给荧荧看。”
“荧荧就在这里耐心等上几日,等着看几日后回来的是臣本人,还是臣的死讯,这期间便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好好惦念一下臣……”
苻红浪声音带笑,说完身影藏在车帘之后,扬长而去。
康绛雪留在院中,被这巨大的转折弄得一腔情绪悬在高空,无处倾泻无处落脚。
苻红浪,苻红浪?!
果真是书中最大的反派,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这样极尽可能地折磨他!
康绛雪完全被苻红浪说中了,接下来的几日,他寝食难安,当真满脑子都是苻红浪情况到底如何,神仙散有没有起效。
他有些神经兮兮,一度怀疑神仙散对苻红浪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毕竟长达二十多秒的时间里苻红浪都没有任何症状。
这种情况在他散步时看到路边的一小摊深色痕迹时得到了缓解。
康绛雪时隔两日后发现,原来苻红浪上车前吐的那一口东西不是唾沫,而是一团血块儿,那点失去原本颜色的脏污作为证据,持续留在了土地上,实打实地证明:神仙散是有效的。
只是不知道足不足够要苻红浪的命。
康绛雪陷入了“苻红浪”这三个字的包围中,他想知道苻红浪的毒发作到了什么地步,急切地盼着有消息来。时间长了,他又想,只要有消息就好,哪怕是苻红浪没死,也比全无着落的提心吊胆漫长等待要好。
诅咒一样惦记苻红浪的日子持续了五六日,在某个夜晚,康绛雪睡梦之中,感觉身后贴上一道热源。
天气闷热,怀孕的人比常人更容易心情烦闷,小皇帝觉得不适,挥肘去打,不想手肘被人握住,有人在他耳边一边哼笑,一边环住他。
那声音熟悉极了,几乎是立刻在小皇帝的耳边拉响警铃,康绛雪一个惊醒,睁开了眼睛。
是苻红浪……他来了?!
他果然……还活着?
一瞬,一种“终究还是如此”的感觉浮上心头。
康绛雪有点想骂姬临秀是个没用的东西,又有点想骂自己太蠢竟然会对毒杀苻红浪抱有希望,静了两秒到最后还是闭上嘴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