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器厂窑变瓷器失踪一案涉案的所有人。包括邱家的,袁家的,荣家的,还有御器厂的督陶官何郎中在内,都被带上了这艘官船,等候回京发落。
这次他们日夜行船,不管江上多堵,务必要在十天之内到达京城。
走进万达的卧室,杨休羡走到床边,看着睡到哈喇子流得到处都是的小恋人,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别睡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梁太监已经被我们抓到了。”
“别啊……抓到就抓到了呗。昨天我整晚差不多都没睡,今天早上才眯了一小会儿,让我再睡一会儿。”
万达将被子往头顶上一拉,开始耍赖。
杨休羡哭笑不得地将被子拉了下来。
“梁太监如今已经被收押了。我们要想想到了京城之后到底怎么说,才能坐实了他的罪名。让陛下和娘娘彻底相信我们。别睡了,乖……”
万达抿了抿嘴巴,无可奈何地直起了身子,将后背靠在枕头上,两条眉毛拧到了一块。
“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杨休羡走到窗边,将挂在毛巾架上的巾子打湿了水。
“什么?”
万达接过帕子,慢慢地擦起脸来。
“昨天那个刺杀荣大小姐的锦衣卫力士……死了。”
万达呆呆地看向他,手中的帕子被拧的结成一块。
杨休羡的眼中也是阴晴不定。
锦衣卫衙门也不是铁板一块,至少庆云伯本人也有锦衣卫千户的寄禄官衔。
想要在其中安插一两个心腹,轻而易举。
就在昨天夜里,被邱子晋打断了他俩的“好事”后,杨休羡百无聊赖之下,顺便去到县衙关押荣小姐和邱母的监狱看了看。
这一看,就顺手救下了差一点就被人掐死的荣小姐。
有个身穿夜行衣的人趁着夜色,进入大牢,想要彻底封掉她的口。
这人身手极为不错,一路进来都没有被人发现,而且居然是卡着锦衣卫轮值换班的点儿翻进来的。
要不是杨休羡突发奇想进牢一探,他这趟刺杀任务说不定还真的成功了。
杨休羡和那人缠斗中打落了对方蒙面的布条,惊而发现这人居然是锦衣卫的力士,而且一路上跟着他和万达办案奔波,从没有露出过一点破绽。
打斗惊动了县牢里其他的锦衣卫们,在见到被顶头上司制服的刺客,居然是自己的同僚后,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杨休羡没空去安慰惊魂未定的荣小姐,他借了县衙的刑房,亲自将这个叛徒一阵拷打。
对方终于招认,是得了庆云伯周寿,正确地说,是得了当今周太后的密令,沿途监视万大人的举动。
在必要的时候,除掉一切对庆云伯,或者对太后有威胁的人。
包括万大人在内。
今天一早,负责看守刑房的锦衣卫手下来报,说这个人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咬舌自杀了。比起回到京城,在诏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在这里给自己一个痛快。
杨休羡心情复杂地看着被拖出来的同僚尸体,让手下人去清理。
为什么要自杀?
任务失败,被发现了身份,只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更有可能的是,锦衣卫衙门里,像他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莫说是成分复杂,谁都能塞人进来的锦衣卫了。哪怕是东厂,也有代表着不同势力的宦官在里面交锋。
他们一路跟随的人里,到底有几个是属于周太后的,有几个是属于其他势力的?
谁也不知道。
这不过才死了一个而已。
剩余的呢?
周太后作为皇帝的生母,权势滔天,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毕竟,她可是敢把皇长子专用的御制陶瓷,在抹去底部款识后,赐给自己的小儿子用的女人啊。
如此“犯上”之事都做的,杀一个不讨自己喜欢的妃子的弟弟,又算得了什么呢?
“回京之后,看来不止小邱要‘清理门户’了。北镇抚司也应该整顿整顿,看看到底藏了多少老鼠。”
杨休羡看着万达,低声说道。
万达低头,想起了昨晚邱子晋同他说的话。
“不破不立,将计就计”,邱子晋说。
为了下半辈子的自由,为了自己的婚姻不受人摆布,走到像邱子晋这样悲惨的境地,他愿意舍得一身剐。
在杨休羡离开船舱后,万达走到挂着衣服的衣架旁,从一件贴身的褡裢上,取下一个物件。
金色的小火铳,是前年的年底,皇帝姐夫赐给他用来防身的武器。
说是防身用,但是从广西到江南,在生死边缘经历了那么多次,他却是一次都没拿出来用过。
说到底,他害怕。
哪怕今时今日,人人都知道北镇抚司的小万大人手里过了无数条人命,是个名副其实的“活阎王”,但是万达从来没有真的亲自对谁下过杀手。
虽说他早就接受了自己锦衣卫的身份,但是作为一个六百年后的现代人,一个对生命存着敬畏之心的普通人。
他不曾,也不敢用任何武器用来伤害任何一个人的生命。
哪怕是在生死存亡之际。
万达掏出火铳,紧张地舔了舔自己干涸的嘴唇。
他巍颤颤地闭上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腰侧。
“对不住了,广怀……”
他低声说道。
然后扣动了扳机。
一声巨响,惊起了岸边的江鸥。
正在隔壁房间,翻阅从梁太监的房里搜出来的账本的邱子晋,猛地抬起头。
“啊呀!”
距此数千里外的紫禁城昭德宫,万贞儿看着失手跌落在脚边的瓷杯,发出了一声惊呼。
正趴在床上陪着小皇子玩耍的汪直抬起头,听到屋顶上传来的一声惊雷,急忙用双手捂住了小皇子的耳朵,怕他被打雷的声音吓到了。
“变天了。”
覃昌站在红色的屋檐下,看着满天的乌云,低声说道。
第75章 杀心顿起
前日过了晌午,紫禁城上方突然一阵电闪雷鸣,撕开层层的乌云,对着这片金色的皇城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
其声势赫赫,让人觉得仿佛脑袋上真有雷公推车,电母闪鞭。
一道道青色的紫色的裂纹将天幕撕裂的同时,居然下起了一场冰雹。
砸在黄色琉璃瓦上的雹子,最小都有婴儿拳头的大小,也不知道砸坏了多少宫里的奇花异草。
要知道现在这都过了七夕节了,整个北京都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发生这种怪事,这不是异象嘛!
有些老的内侍不由得想起了,听比他们再老些的宫女太监们讲古的时候,提过在永乐年间,前朝三大殿遭遇雷劈,被天火焚烧,直到正统六年,全部才修缮完毕的往事。
据说这是因为永乐帝身为叔叔,却夺走了属于侄子的江山,得位不正。这老天爷是看不下去了,才降下的警告。
幸好前日的雷电虽然厉害,但是只劈了周太后所在的宁清宫偏殿,一间用来堆放杂物的小房间而已,倒还没有其他的损失。
也不知道这次奇怪的天象,是出于巧合,还是在警告着什么。
但是周太后为此受到惊吓,整晚不能入眠。
她口口声声说在寝殿墙壁上见到奇怪的黑影,还责打了当夜当值的宫人。昨日特意请了钦安殿的法师前去除祟。
身为人子,皇帝自然要在母亲身边尽孝侍疾,这两日朱见深都是下了朝之后,直奔宁清宫,陪伴抚慰周太后。
“哀家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庆云伯府的人都没有来探望哀家呢?阿寿呢?他的妻子呢?”
头戴着丝缎抹额,刚喝完了安神汤,周太后重重地蹙起柳眉,将药碗递还给宫女惠儿。
“早就派人去请庆云伯府的家人来侍疾,但是一连几天去了,庆云伯府上的人都说国舅爷自打上个月去送崇王殿下出京后,就一直没有回府。奴婢寻思着,可能国舅爷不放心咱们殿下,就一直跟着车队,想要把崇王殿下送出京畿再折回来。这么算算,说不定还要再走些时候呢。”
惠姑姑将药碗转身递给小宫女,然后端上漱口的茶水,给周太后漱去口中的苦药味。
“又说命妇云氏自天热后就一直病着,她身子虚,受不住暑气,也就不能来宫里侍寝了。”
云氏是周寿的妻子,一年到头都病病歪歪的,管不了丈夫,也管不住儿子。
周太后一向看不惯她,也就由得她去。
“若是如此,阿寿也算有心了。不枉费哀家一直那么疼惜他。”
周太后漱了口,用丝帕擦去嘴角的水珠。
“他这个做舅舅的疼外甥,竟比他亲兄弟疼的更多些……哎,哀家病成这样,整宿整宿地夜不能寐,若是泽儿还在宫内,一定担心记挂我这个做娘的,日日承欢膝下,好叫我开心。”
周太后说着,忍不住又开始联想,前日京城里下了那么大的冰雹,也不知道京郊那边如何了?
小儿子他们及时找到了躲避的地方了么?道路会不会被冰雹和雨水冲垮?
若是半路上淋雨生了病,随队的太医医术如何,药带的够么?
本来就被吓疼的脑壳经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着急上火。
“万氏呢?皇帝要上朝,批阅奏折,她为何不来探望本宫?”
周太后一上火就想着折腾人。
据说钱氏这段时间身体又不好了,病恹恹的不出门。万氏作为她的儿媳妇,不在她的宁清宫里待着伺候婆婆,总往仁寿宫跑是什么意思?
钱氏是她的嫡亲婆婆,她难道不是么?
“娘娘,这万氏还是不来咱们宫里的好。”
惠姑姑说着,转过头挥退了小宫女和内侍们。
见到屋里除了她和太后没有别人了,弯下腰,凑到周太后耳边说道。
“据说万氏的那个弟弟,这次在徽州那边闯出大祸来了。”
“怎么?皇上不是很信任他么?小屁孩子一个,居然已经是四品官了……呵呵,果然是只要和万氏搭上点关系,我那儿子就没有不喜欢的。”
听到万达出事,周太后登时觉得脑袋没有疼的那么厉害了,好奇地侧耳倾听。
“据说这个小万大人一到徽州就闹得鸡飞狗跳。带着一个妖道,又是拆庙,又是拆牌坊。还把人家当地的世家长老,吊在牌坊上面用鞭子抽打侮辱……”
惠姑姑绘声绘色地说道。
周太后听的嘴巴都张了起来。
“那两家可是有千百年历史的大家族了。被小万大人那么一闹啊,居然两家人都从祖祖辈辈住了多少代的祖宅搬走了。说是经过这番羞辱,折煞世人,无颜在当地继续住下去了。”
惠姑姑咬牙切齿地说道,“害的好好的人家抛家弃族的,这个万大人,他就是这么一个恶人!”
“真是有什么样的姐姐,就是有什么样的弟弟。做出这样的事情,陛下居然不管呢?”
周太后愤愤道。
“据说这两天参万镇抚的折子堆起来都有人那么高了,很多江南出身的官员联名上了弹劾折子,但是全部都被陛下压下来了。陛下这是铁了心要保他,朝里朝外那么多忠臣的心啊,都要因为这个万镇抚的事儿给弄寒了。”
惠姑姑搬弄是非的本事堪称一绝。
不过事实确实如此,万达在歙县的举动过于惊天动地,简直就是把江南仕子和他们背后书院、家族的脸面放在地上来回踩。
尤其是把人吊在御赐的牌坊上鞭打之事,只听着都让人觉得骇人听闻。
这可不是打江南读书人的脸了,这是把孔圣人,朱老夫子;是把君臣父子,三纲五常,皇权礼教全部打碎了踩在脚底下呢。
据说消息一传回京城,就立即惊动了整个朝野。
武将的态度如何,暂且不论。
至少在满朝文臣们的眼里,这位北镇抚司的万镇抚,如今已经完全可以和永乐年间祸害朝廷,诬陷周新、解缙等一干忠臣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还有前朝利用夺门之变,大兴刑狱的锦衣卫指挥佥事门达、逯杲之流相提并论了。
“陛下那么包庇万镇抚,还不就是因为他的姐姐么……对了太后,您说咱们的宁清宫,又没有之前着火的奉天殿那么高,楼宇也不是最金碧辉煌的,为什么这老天这回打雷下雨,偏偏就劈到了咱们的偏殿呢……”
惠姑姑越说越小声,语调也逐渐诡异了起来。
“是啊……非但如此,哀家那天夜里,分明还看到了有黑色的影子在我的寝殿里晃荡。哀家同皇帝说了,他居然说我只是惊惧过度,才心生恐怖……可笑,真是可笑。”
周太后越想越不对头,“俗话说:白天不做亏心事,也来不怕鬼敲门。哀家从来都是行的正坐得直的,怎么会心生恐怖。你快说说,这是为什么?”
“我听说啊……这小万大人在徽州带着妖道做法‘招魂’。听说招出了一个死了两年的女鬼,还有一个野人出来。他带着这一人一鬼把整个上下歙县都给祸害了。最后他居然做主,把野人许配了给了女鬼,让他们离开徽州,继续害人去了。”
“这,这……这万大人,还有这等本事?还能‘招魂’?”
光天白日的,周太后听得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浑身一阵阵地发冷。
她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想通了什么。
“你刚才的意思是说……这天雷还有这七月下冰雹的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