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这牛奶的上头就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奶皮来。
将这层奶皮撇掉放在一旁待用,万达迅速地在牛奶中混入醪糟。
搅拌一通后,分别倒在四个带盖子的茶盏里,放到蒸锅上。
“等一刻钟就行,一会儿就凝固了。”
万达擦了擦手,转身继续处理那些被撇掉的奶皮。
将奶皮浇在已经盛满了碎冰的四个白玉碗中,整个玉碗如同冰山一般玲珑剔透,顶层好似覆盖着一层积雪,上面还冒着丝丝的凉气,这就是最简单的土法“刨冰”了。
“要说还是宫里的冰好,又干净又洁白,和市面上卖的就是不一样。”
京师夏天里,市面上也能买到冰块,不过都是旧年野河里的水冻的,里面什么杂质都有,有时候甚至能看到水草在里头,如何进的了口?
也就是万贵妃,怕他弟弟的伤口在这大热天里被捂坏了,每日都让内府送来上好的冰块,放在万达的房间四角,保证从早到晚,房间里都能保持凉爽。
万达心想这玩意做空调太浪费了,夏天当然要吃冷饮刨冰才爽嘛。
不过杨休羡一直坚持他伤势未愈,不能吃生冷的东西。一直等到他伤口的结痂脱落了,这才由得他来捣鼓这些凉东西。
将一早准备好的茉莉花汁和玫瑰花露,一左一右倒在“冰山”上。
万达转头看了看锅子里已经凝固了的乳酪,让高会快点拿下来,把四个茶盏浸在放了冰块的水桶里。
杨休羡和高会两个人,一个人端着四碗刨冰,一个人端着四碗乳酪走进院子里。
院子中间紫藤花架子下面的大案几上,已经放了一溜的食材和果子。
有切好冻着的大白梨,青果子,山里红。有青红丝,杏脯,葡萄干,杏仁片等上好蜜饯杂伴。
万达迫不及待地打开茶碗,这短短的时间内,乳酪已经被冻凝固的,像是块豆腐似得,又软又白,香气扑鼻,让人看了食指大动。
“大家自助自助啊。”
万达指着那些果干说道,“自己喜欢什么就往里头扔,冰不够厨房里还有。”
说着,他自己拿起勺子往乳酪里添了一勺葡萄干,然后在上头放了一块蜂巢,接着就一口乳酪一口刨冰地吃了起来。
邱子晋看他吃的起劲,也急忙低头挖刨冰吃。
浇上奶皮子的碎冰带着浓浓的花香,放进嘴里一抿,让人刹那间就忘记了酷暑和炎热,仿佛置身于一片花园之中,身边是小桥流水,头上是绿柳成荫,真是又凉到心里,又通体生香。
万达吃完了一碗尤嫌不足,还想继续回厨房添一碗,被杨休羡及时制止住了。
“毕竟快要入秋了,你身子还没好透呢,不能贪吃。”
万达没有办法,只好将碗放了回去,乖乖端起茶杯喝茶。
“陛下是让东厂的人查那个巫蛊偶人么?查出什么眉目了没有?”
单身狗邱子晋可没有人管。
他一口气吃了两碗刨冰,恨不得把所有的蜜饯果子都堆到乳酪碗里。
一直到吃的觉得肠胃有些凉的受不住了,这才罢手,打了一个饱嗝儿对着万达问道。
万达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吃蜜饯果子吃到打饱嗝儿的,一时叹为观止。
“做偶人的缎子,是去年进贡的湖州丝缎。这缎子波光粼粼,在阳光下看着仿佛有水光闪烁,当时进贡了一共四匹。”
万达比着手指数道,“一匹进了钱太后的清宁宫,一匹进了周太后的仁寿宫,一匹给了坤宁宫的王皇后,还有一匹,就是我姐的昭德宫。”
“王皇后也有?”
邱子晋忍不住又去摸果子吃,“那可难办了……”
“不难办。”
万达摇摇脑袋,一把将他蠢蠢欲动的手打了回去,“你再吃要吐了。王皇后的那匹段子,去年就赏赐给了她弟媳妇了。”
再说了,给王皇后十个胆子她都不敢冒犯万贵妃,她是拣了吴废后的空子得的皇位,本来就不讨陛下的喜欢。
这位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平日里都是以万贵妃马首是瞻,绝对干不出这傻事。
“偶人是在哪里被发现的?真的是仁寿宫么?”
“正确地说,是仁寿宫外头靠南边的夹道里。被压在一个太平缸的下头。因为快要入秋了,近日里内侍们都在清理缸子下烧火的炉膛,结果就发现了那玩意儿。”
所谓的太平缸,是放在各个宫殿外头和夹道里的铜制大缸,是用来防火用的,又叫做“门海”。
每日都有内侍在里头装满水,冬天为了防止缸里的水被冻上,还会在下头的烧炭。
“放了多久了?”
“不清楚,不过当时我看了一眼那娃娃,样子挺新的,应该就是这几日新做的。”
这案子牵涉内宫,所以皇帝姐夫命令东厂彻查,没有让锦衣卫们插手。
万达之前进宫探望姐姐的时候,皇帝将此事告知了他,并且告知他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不得胡乱张扬出去。
算上杨休羡和高会,目前宫外知道这桩祸事的,一共也就他们这几个人。
听着万达叙述的案情,邱子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事儿……有点不对头啊。
“回禀陛下,仁寿宫所有的宫人都已经在慎刑司审问过一遍了。”
昭德宫内,朱见深听着怀恩太监的禀报。
“怎么说?”
“没人……没人知道这两个偶人的事情。听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两个大宫女说,去年进奉的这匹缎子,早就在去年夏天之前就为太后裁了裙子,已经用掉了。”
“钱太后那边的宫女怎么说?”
朱见深冷冷地问道。
“送进清宁宫的缎子还是完整的。钱太后说她年纪大了,平日里很少在外头走动,那么好的料子做了衣服也没机会穿出去,就放在了清宁宫的库房里。前日已经派人将缎子送来了。奴才检查过了,确实完整,连封条都没拆开过。”
怀恩说道。
钱太后的缎子没用过,王皇后的那匹去年就送人了。
朱见深抬头,看了眼昭德宫里一扇窗户的窗格,在太阳底下反射出柔雾般迷人的光芒。
去年万侍长得了这缎子后,就说穿在身上没意思,不如用来糊窗子,别说缎子自己会发光,说不定影子也会。
他当时就觉得这个主意好,命人将书房的一面靠南边的窗户给糊上丝缎。
糊上之后果然就跟万侍长说的一样,连影子都带着微微的色彩,别致有趣极了。
“做一条裙子费不了一整匹布。剩下的缎子呢?收起来了么?”
“这个……”
怀恩犹豫了一下,不敢开口。
“说。”
“宫女们说了,太后的仁寿宫里,一切物件都是要‘圆满’。凡举布匹绸缎,只要不是整匹,就悉数扔掉。瓷杯瓷碗不是整套的,就将剩下的全部砸掉换新的。所以剩下的布料……应该已经被处理掉了。”
朱见深听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父皇和母后被囚禁在南宫的那段时间里,据说连口新鲜的吃食都没有。母后不得不亲自做针线,给父皇和皇弟缝补衣衫……之前父皇每每提到此事,都会忍不住潸然泪下。没想到啊……”
没想到好日子过久了,母后已经忘记了当初的艰辛,居然奢靡到了这个程度。
“太后身边的宫女还说了什么了?”
朱见深疲惫地闭上眼睛。
“说……说太后说万贵妃娘娘乃是,乃是狐狸精附体,所以才能将陛下迷惑成这个样子。”
“哼……这倒是新鲜。”
“还说,太后曾经在夜里见到仁寿宫里出现过狐狸影子,那是贵妃娘娘夜里去谋害她呢。”
“也不知道谁谋害谁!她之前想要毒杀皇长子的事情,朕还没忘记呢!”
朱见深突然睁开眼睛,眼神之犀利,教怀恩不敢直视,深深地将头垂了下来。
“太后的用度太过奢靡,如何母仪天下,做万民表率?从今以后,仁寿宫所有用度,一律减半。宫人,内侍也都革掉一半。”
“是……”
怀恩清楚,这是陛下是无意再继续追查这偶人之事了。反正他心里已经认定,这事儿就是周太后派人做的,不会有再别人。
“陛下。”
就在此时,覃昌匆匆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怀恩,擦掉了头上的汗水。
“仁寿宫那边来报,太后,太后娘娘她又投缳了……这都是,这都是这个月的第三回 了。”
不过前两回是为了给庆云伯求情,逼着皇帝收回成命。
这次是为了自证清白,表明偶人之事和她无关。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虽然好用,用多了,就没意思了。”
朱见深冷笑着起身。
走到昭德宫门口的时候,他转过身子,对着怀恩说道。
“庆云伯周寿,罪不可恕,秋后就处决吧。你去告诫一下那些周家子孙们,没事就不要经常入宫探望母后了。母后这次没了弟弟,怕是要伤心很久,朕怕她看到亲戚,又要触景生情了。”
“遵命,奴才下去就办。”
怀恩领命,与覃昌太监两人互视了一眼。
“这事儿不对劲。”
覃昌低声说道。
“嘘……”
怀恩拧着眉毛,摇了摇头。
御花园的钦安殿内,周太后身边的惠姑姑在见到盈盈走来的万贞儿后,急忙跪下行礼。
“妹妹快起来。”
万贞儿上前一步,将惠姑姑扶了起来。
惠姑姑感恩地起身,在见到万贞儿身边带着的大宫女后,露出一脸欣喜的表情。
“婉儿好久不见了,上回娘娘来宫里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没见到你,听说你病了,我还担心了好一阵。今日看来,你脸色还好,可见已经没事了。”
万贞儿身边的大宫女婉姑姑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上回偶感风寒,病了两日,这几天都好了。”
说着,她伸出手,摸了摸惠姑姑的脸颊,“你看你,这几日在慎刑司被折磨的,都瘦了一圈。”
“没事,我这不是为了给我们贞儿办事么。我受得住。”
惠姑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捋了捋自己有些散乱的发丝。
原来万贞儿和这惠姑姑,还有她身边伺候的婉姑姑俱是差不多时间进宫的老人了。
惠姑姑和婉姑姑与万贞儿一样,最早也曾经在孙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过,十五岁之后才被派到了其他的宫里办差。
她们三人从小要好,情同姐妹。万贞儿得势之后,就将婉姑姑收到了身边做她的大宫女。
至于惠姑姑,她在离开了孙太后身边后,一路辗转伺候过废帝的杭皇后,杭皇后身故后,又伺候过唐贵妃。
废帝驾崩后,唐贵妃被逼殉葬,她又被派到了仁寿宫。
最后竟成为了和万贞儿不对付的周太后的贴身大宫女。
怕是周太后敲破脑袋都想不到,她的身边居然埋伏着万贞儿的心腹,而且是打小的交情。
她素来见不惯万贞儿是婢女出身,言辞中总是看不起她。
却忘记了自己的身边不是宫女,就是内侍,小一辈的不提,这稍微年长些的,哪个不是万侍长手里调教出来的?
更不要说和万贞儿年纪相仿的这些宫内老人了,只看陛下最得用的内侍怀恩和覃昌,不都是跟着万贞儿一块长大的么?
“这次的事情那么凶险,真是难为你了。”
万贞儿紧紧地抓住惠姑姑的手,满脸感激,“等事情过了,我就求陛下,将你调到昭德宫来。”
“娘娘不可。”
惠姑姑急忙摇头,“为贞儿姐姐办事,是我心甘情愿的。过去贞儿姐姐对我那么好,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惠儿是懂得知恩图报的。再说了,我要是进了昭德宫,那一切不都穿帮了么?”
“是啊,要我说,还是将惠儿继续放在仁寿宫的好。”
婉姑姑上前说道,“以后周太后再有什么异动,咱们都能提前知道。”
万贞儿心疼地抱住惠姑姑的肩膀,叹了口气,“如此当然好,就是以后,要麻烦妹妹了。”
从钦安殿出来,御花园里已经微微起了风。南风带来的花香扑面熏人,不过已经带上了几分寒冽之气。
秋天快要到了。
万贞儿眯起眼睛,望着仁寿宫的方向,微微勾起嘴唇。
宫里的贵人们,总觉得自己才是皇宫里的主人,是“主子”。
她们却忘记了,对于紫禁城而言,她们才是孑然一身前来的“陌生人”。
而这些永远出不去皇宫的宫人们,却早就在这里盘根错节,不知道经营了多少代的关系了。
婆婆,您真的要和我斗上一斗么?
“娘娘,这次偶人的事情,是否做得过于明显了……”
走在回昭德宫的路上,婉姑姑担心地问道。
“陛下不会追究的。”
万贞儿笃定地说道。
“太后过于跋扈,陛下早就心存不满。出了这个巫蛊事件,陛下正好顺水推舟,惩治周家。”
偶人是惠姑姑在她的授意下做的。
仁寿宫寝殿里的黑影,以及狐狸精的传闻,也都是她授意让惠姑姑故意向周太后提及的。
周太后本来就心里有鬼,受到这些潜在的影响,日常行为已经有些神神叨叨,连前朝都听闻她前段时间举止诡异。
一个如此癫狂的女人,会想出巫蛊之类的计谋,来对付自己不喜欢的儿媳妇和孙子,也很正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