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在地方上,府设“僧纲司”,州设“僧正司”,县设“僧会司”,分别有都纲,僧正和僧会来执掌本地佛事,调解诉讼,解决纠纷。
北京和周围一带的僧尼们,都属于顺天府僧纲司的都纲管辖。
这不巧了么,不管前者是青楼,后者是庵堂,一俗一僧,都是在礼部治下。
如果这事发生在京城的其他地方,自然都归属于顺天府管辖。那么作为提督顺天府五军兵马司的锦衣卫衙门,可以直截了当地插手。就像上回的假银案,便是如此。
而这两个嘛……锦衣卫若是想管,怕是还要先找到充分的证据,提交给陛下,然后由陛下签发“驾帖”,才能登门搜查和抓人。
其实这种事情,换在永乐朝,或是天顺朝前期。锦衣卫为了办案,闯山门就闯了,抄青楼也就抄了,怕谁敢多说一句?
说起来也确实有些下面子。
一来是当今天子,根本没打算给他们这种权力。二来是当今的礼部尚书许彬,也是参与过先皇“夺门之变”的老臣,如今的小皇帝朱见深对他很是敬重。
最关键的是,这位许尚书性格中颇带些豪侠之气,交友广阔,虽然身居高位,又执掌代表国家颜面的部门,却不是个迂腐的老先生,和他们袁指挥使关系甚好。
好的甚至曾经被风言官上本弹劾过。说他堂堂尚书,居然和锦衣卫同流合污,有辱斯文……弄得袁指挥使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觉得愧对朋友,主动避嫌。
反正这个人动不得,随便瞎弄,搞不好先得罪了袁指挥使和陛下,那就得不偿失了。
“杨千户,北镇抚司很难插手这个案子么?”
看着高会一脸低落的神情,万达忧心忡忡地问道。
“那要看,这案子会牵扯出多少人,会不会带出一个大案子来了……你忘记假银案一开始,也不过是个街头骗局而已么?”
杨休羡眉头微微一皱。
就那么小的案子,最不过也就是拐卖妇女,逼良为娼而已,哪里需要出动锦衣卫。还不是看在高会是他们多年同僚,如今又是万千户随扈的面子上才会多问一句……
等等,如果能够通过这个案子,解决了万大人的“燃眉之急”呢?
杨休羡计上心来。
他示意众人围过来,如此一般地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有道理啊……‘忘我阁’这样的妓馆,一定是日进斗金的。如果他们真的拐卖良家女子,抄了他们,还算是今年京师初春‘扫黄打非’行动的胜利呢!”
万达兴奋起来了。
“‘忘我阁’日进斗金?不不……”
邓翔不屑地摇了摇食指,“真的‘日进斗金’的,怕是‘慈悲庵’才对。”
“邓大人!过分了啊。”
万达不满地看着他,“难道你还想从尼姑庵里弄钱?这不是跟从乞丐嘴里抢食吃一样么?”
“乞丐?”
听到万达居然这么形容尼姑们,杨休羡忍不住转过头,盯住他看了好一会儿。
“万大人,家中没有女眷信佛么?”
“嫂子么?”
万达回想起来这十几年和张氏的相处,确实没看到过她求神拜佛。
“不曾。”
别说进京后了,哪怕是在霸州,邻居婶子们都会相约去庙里上香,她嫂子也都没去过。
“那真的挺少见的。”
邓翔啧啧称奇。
明朝百姓的精神生活丰富的很,民间又以信佛和信道的为多,京城之内寺庙道观密布,基本上一个坊市之内至少有十到二十个庙宇。甚至还有私下里正在蔓延的教也拥有众多信徒,教历代皇帝们很是头疼。
朱元璋在问鼎天下之前,做过一段时间的和尚,但是明朝的皇帝们却是迷信道教的多些。
与之相对,百姓们信的更多的,则是佛陀珈蓝。
每到浴佛节,观世音娘娘得道日或是天官寿辰,那基本上就是全城都沐浴在宗教的狂欢氛围下。
若是上元、中元还有中秋这样的大节,还有各种酬神会和赛神会。
不止民间,届时连官衙都会参加。据说有些衙门经营得好,还能从中赚一笔。
到时候街道两边都是信众和围观的百姓,看神轿,放鞭炮,闹花灯,可以从早上一直闹到半夜。
基本上是全民参与,全城热动。
不止民间和皇宫里的寺庙,大明朝廷的官衙内也供奉各种神像。
比如东厂供奉的是精忠报国的岳王爷岳飞,尚膳监供奉灶王爷,就连基层的笔吏们都会每天给“仓爷”上香——仓爷者,造字之神仓颉是也!
而他们北镇抚司衙门里,日日供奉的则是手把青龙偃月刀的关二爷,关羽。每天点卯之后,很多人会习惯性地给二爷上柱香,求求平安,才会出门巡街。
“我家之前穷得很,都靠我嫂子持家。我家因为是犯事充军,我爹和哥哥每个月就那么些俸禄,却有三个男人要吃饭。他们成亲那时候,为了给大哥娶妻置办家具和酒席,家里更是花了一大笔银子,欠了人很多很多钱,一直到嫂子进门五六年后才还清。后来我十三岁了,去酒店打工之后,家里少了一个人的嚼谷,才算过的松快点。”
万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别说去寺庙供奉香火了,我家最穷的时候,清明节连买黄纸的钱,都是问隔壁邻居赊的,要靠我嫂子给人洗衣服还上。”
万达小时候,真的是“吃军营饭,穿百家衣”长大的,穷苦得心酸。
身为官宦子弟的杨休羡完全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望向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心疼。
“那大人,你家现在还是不供奉佛像么?”
邓翔好奇地插嘴。
“我家中只供奉祖先牌位,还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
万达摇头,然后哂笑两声,“好像除了逢年过节,也不会每日去祭拜。”
过节上香也都是应个景,连“临时抱佛脚”都算不上。
这么看,万家也算是明朝的一朵奇葩了。
“那难怪大人不知道了,这寺庙庵堂和道观啊,可是天下第一赚钱的地方呢!”
邓翔说到这里,满脸都是痛心疾首的表情。
邓翔家的那位娘子,每年花在烧香磕头上的银钱,那真是不知凡几。
家中供养的从名山宝刹请来的观音菩萨像和财神像自不必说。初一十五,一定要去城内的大庙烧香。
不但如此,什么娘娘庙,姥姥庙,奶奶庙,她也是一个都不错过。布施、请经、请香,盂兰盆会,父母祭祀,无一不是开销。
有时候身体不舒服,药不好好吃就算了,还听信那些姑子们的浑话,重金买来些劳什子符水喝。
没喝死也是命大。
“去年我母亲忌日,在家中请了一班尼姑,又请了一班道姑给她念经超度。一共三天,又是搭棚子,又是布置厅堂。那些人又要吃饭,前前后后搭进去足足十两银子!所以说,我娘到底上的是谁家的西天,她老人家估计自己都不清楚。”
邓翔摇头,“这办完了忌日没多久,她又和小姐妹相约去西山的潭柘寺烧香。赶上给寺里的佛像贴金做功德,二话不说,又捐了十两。大人,我这一个月的月俸才多少钱?经得起她那么花费!”
“言之有理……”
万达点了点头,然后疑惑地看向邓翔,“那么邓夫人又是哪里来的钱,能够经得起这样的花费呢?”
“咳咳……”
“邓总旗?你怎么了啦?”
差点把锦衣卫私吞抄家财产,和敲诈犯人家属的事情给抖落出来,邓翔连连干咳,脸都涨成了绛紫色。
高会默默地把脑袋别向他处。
邓翔不得已,朝杨休羡狂使眼色,满脸祈求。
“大人,邓总旗的意思是,那些庙宇僧尼,非但不穷,而且是大大的有钱。尤其是香火旺盛的大庙,全寺上下一年所得,可能占得上普通的小县衙一年收入的吧。”
眼看邓翔眼睛都要眨得抽筋,杨休羡不得不挺身而出解围。
“如果那对母女真的是被人拐骗进了‘忘我阁’,待我们调查清楚,掌握了证据后,未必不能用来做筏子,‘黑吃黑’一把。”
杨休羡抬头,那两条压低的眉毛下,狭长的双眼闪过一道算计的光芒。
看着他那血红的嘴角勾起的笑容,万达突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你们,难道不怕阴司报应一说么?这……难道不算‘毁僧谤道’么?”
你们古代人不都是很迷信的嘛,怎么现在看来比我这个经历了九年义务制教育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还要科学严肃呢?
“我只要宋嫂母女平安,方法不论。”
高会干脆利落地说道。
“我又不是我家那婆娘,邓某人信的只有关二爷,汉寿亭侯而已。”
邓翔无所谓地说道。
“杨某心中,只有陛下。”
杨休羡说着,露出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表情。
他扫了一眼无话可说的万千户,内心加了一句:可能还有陛下的小舅子吧。
“忘我阁”那边,邓翔拜托了东城兵马司,这段时间盯住他们的人员出入,一有异动,马上向他汇报。
至于慈悲庵那边,过几天刚好要过正月十五,慈悲庵会在寺庙前面的空地,举办新年灯会和庙会,到时候不拘男女,都能进庙烧香。即便他们几个男人进去了也不会引人怀疑。
“杨千户,说好大家一起办案的,怎么只有你我二人?”
耳朵上戴着毛绒绒的护耳,头戴风帽,两只手揣在手闷子里,一身红白配的万达今天穿的格外喜庆,仿佛是观音娘娘身边的善财童子从年画里走了下来似得。教庙会上往来的姑娘、媳妇们都忍不住朝他多看几眼。
按照约定,今天万达没有去北镇抚司衙门点卯,而是直接坐着小黑一路往南,出了正阳门往西边走,来到了城西外黑窑厂南边的这个小丘上。
今年虽然是个暖冬,平日里在城里走走就会微微出汗,但是一到了郊外,西北风一吹,还是冻得让人缩手缩脚的。
“邓总旗呢?高会呢?小邱呢?”
万达看了看周围,除了杨休羡,没见到旁人。
今天杨千户没骑他的“暴雪”,而是使唤仆人驾了匹马车前来。马车就停在湖边的一个偌大广场里,周围一溜都是宝马香车,看来今天特意来庙里上香的有钱人还真不少。
杨休羡从万达的手中牵过小黑,将它带到了自己的马车边,拴在一块。
万达踮脚望向湖边,只看到湖面上厚厚冻上一层冰块,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亮,宛如九天玄女打碎了琉璃盏,倾得满地都是宝石和珠玉儿。
“今天是元宵佳节,城内也有灯会。人一多就会出事,偷东西的,拐孩子的,女眷走失的,甚至失火的。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往年这个时候,锦衣卫们都要帮忙巡逻,足足要忙三天三夜,人都嫌不够用。邓总旗早就拉着你的高会巡逻去了。”
杨休羡笑着解释道。
在古代,这元宵灯会可比年三十都要热闹,不然怎么说“过”春节,“闹”元宵呢。妙就妙在这个“闹”字上。
这一天,可以说是举国狂欢,通宵达旦,官民同乐。
皇城内早就搭好了一层叠一层的灯台,上面都是色彩各异的花灯,百巧千工,千紫万红,绚丽夺目。其中最大的灯台因为形似老鳌,所以这场皇家灯会又被叫做“鳌山灯会”。
按照从永乐年间传下来的规矩,这场狂欢要持续整整三天,整个京城不再设禁,久久地沉浸在无休无止的灯火、美食和烟花中。
而平日里鲜少上街的妇人们,在这几天里,也能离开紧闭的闺阁,相约上街玩耍。看看这满目的璀璨流光,盛世年华。到时候整条街都是宝马雕车,玉壶光转,凤箫声动。
杨休羡今天也穿了厚厚的袄子,做武人打扮。腰间绑着一条胡风的皮质革带。
不过他身段好,半点都不显得臃肿,反而看上去更加身材壮阔,教万达羡慕不已。
说起来,自打入京以来,万达天天早晚一杯鲜牛乳补钙,也不见得长多高。
想来“上辈子”万星海好歹还长到一米七五呢。现在这副身子堪堪刚过一米七,约等于三级残废……
身高问题,是万达一夜暴富后最大的软肋。
“那小邱呢?”
邱子晋又不用巡街,他们国子监明天才正式复课呢。
“大人,你很不愿意和属下单独办案么?怎么总是问东问西的?”
突然,杨休羡猛地低头,将那张俊美的宛如美玉一样的脸庞,一下子凑到万达面前。
“是觉得没有那几个人的话,就凭属下和大人两个,办不成案子么?”
细长的眼角略微低垂,眼神中带着戏谑、试探,和几分逗弄。
薄薄的唇红馥馥翘起,状似有七分漫不经心,却又隐隐故意让你看出他的三分算计。
玉面阎罗。
万达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四个字。
如花似玉容貌,雷霆霹雳手段。就被着双眼睛多覻一眼,只怕是魂儿都要勾上云霄。
万达揣着手闷子,眼神左右飘忽,企图闪躲过他咄咄逼人的视线。
快点停止散发你这该死的魅力吧,老子可经不住勾引呐。
不自觉地,万达大大地咽了口口水,心中暗骂。
“娘,这两个哥哥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