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汪正趁着国本不稳,“土木堡之变”“夺门之变”相继发生,官员无暇南顾之际,渐渐接触到了这门生意。
在在广西逐步做大,到如今则是一家独大。
十多年间,浔州府的知府和县令走马灯似得转换。有些愿意和他一起共同钻研这门生意。
至于不愿意合作的……山上的叛军和盗匪们,可不是讲道理的人啊。
广西这边,地方官的伤亡率比北边重镇可要高多了。
当然,汪正也不是傻子,如果他真的敢自起炉灶,单独贩卖私盐。估计刚走出岭南,就被官兵给围住了。
汪家的商队再有能耐,也干不过朝廷的正规军。
“卢老爷,明人不说暗话。您在这买卖里头也有抽成。我们拿不到盐,食盐出不了广西,也影响您的进项啊。”
汪正眯起眼睛笑道。
这卢老爷的抽成可厉害了,他和王员外是五五分账的,另外还要单独抽出一成五分,分别贡献给知府和县令。
除了固定的抽成,一年四节,长官和亲眷的生辰,儿女婚嫁,乃至死了个小妾姨太太,他们都必须有所“表示”之外。还要投其所好,送上各种古董书画,姣童美婢,以示“孝敬”。
如今这卢老爷收了钱,却不给安排盐场的守支出库,除了故意拿乔,想要再多分些好处。汪正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倒不是老爷我故意为难你们。老爷也有老爷的难处啊。”
卢知府拉过一旁漂亮男孩的手,在胸口摸了摸。
“朝廷有消息,南京组建的讨贼大军,不日就要开拔前来广西剿匪了。估计就下个月的事情吧。朝廷这次呢,粮草摆明是不足的,多多少少,需要在本地抽调粮草。就你们上次缴库的粮草数量,还远远不够呢。”
“你们被下家催算得了什么?老爷我天天被朝廷催呢。”
卢老爷放下酒杯,对着北面的方向拱拱手。
听到他居然将朝廷机密就这样随随便便说给汪正和王员外两个商人听,万达和在不远处假山上蹲守的杨休羡两人俱是无言以对。
“要不这样,你们再补上一倍的米粮,我这就让北海那边给你发盐。只要粮草齐备,我宁可不要抽成。怎么样?”
卢知府非常无赖地说道。
“剿匪……之前也不是没有剿过。”
王员外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了,干巴巴地说道,“天顺八年的时候,打的那么厉害,也不至于影响守支啊。”
不就是闹匪兵么。
不剿匪,知府知县的“孝敬费”哪里来?
不缴费,团营保护费怎么收?
山上那群人,不隔三差五下来打劫一番,他们这些常驻广西的商人还不习惯呢。
十多年了,也没听说剿匪把生意给剿没了的。
怎么这次就如此大张旗鼓呢?
“那次是举两广之力,这次是举国之力,能一样么。”
卢知府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环顾了一圈这栋美轮美奂的府邸。
虽然他在此经营不过两年,但是看着府中的一切,无不是精雕细刻,处处透着他卢老爷的风雅。
看亭子,都是朱阑花槛,雕梁画栋。看水中,莲香阵阵,水波清清。看假山,玲珑叠翠,山色送青。
可惜啊,一旦起了兵燹,再美的景致都逃不过付之一炬。
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干系呢?
只要不被朝廷抓住他这些年的把柄,说到底不过就是个治州不严,了不起加上一条“渎职放任”之罪,不过就是被贬换个地方做官。
左不过大明朝也没几个比广西更偏远的地方了。垫底的也就是海南琼州了吧。
反正这些年,能捞的都捞了,即便是回家养老也不失是个好去处。
卢老爷坐了下来,搂着他年轻的“阿弟”,笑道。
“汪大当家,我知道你和山上的那位有交情。怎么说呢,这次可能要‘在劫难逃’了。王员外是淮扬人,趁着大军未到,还能跑回老家。你呢……就要自己好好想想下一步的去路了。”
老爷说完,也感觉有些败兴了。
于是端茶送客,搂着“阿弟”回房去了。
汪正和王员外在门口送别了知县大人,两人面色一个赛一个的差。
如果卢知府说的是真的话,那么对于他们的生意来说,等于是灭顶之灾了。
如果说,身为江南人的王员外,至少还有可退之地,大不了回道扬州从头再来的话。
那么身为瑶人的汪正,面临的,将是更加严酷的境地。
万达和梅千张回道茶寮,把衣服给他们套了回去。
高会进来,一手一个,将人抬了出去,扔进了卢府后院。
把善后的事情都处理完了,万达洗了把脸,走下楼来,看着在座一个个都面色铁青的众人。
“你们到底是谁?”
首先提问的是梅千张。
经过这一夜的探底,梅千张就是再傻也察觉出这些人身份非凡了。
他本来以为这些人可能是巡按,但是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探听百官动态,监视群臣,又要缉捕贼寇。
在大明朝,能做如此行径的机构只有两个——东厂、锦衣卫。
别人不说,小邱可是和他“同床共枕”过的,他是不是太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只剩下唯一一个可能。
“是的,我们是锦衣卫。”
万达抬起下巴,叹了口气,“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北镇抚司的锦衣卫。”
第49章 老家来人
进入了六月,浔州城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了。
首当其冲的是,来店里投宿的客人变少了。
自从“似锦酒楼”老店新开之后,因为万达厨艺高超,吃饭的人都是客似云来。
加上地段不错,来往的商客冲着汪大当家的面子,也乐意在这里投宿。于是“似锦酒楼”很快就成为了浔州城生意最好的客栈酒楼之一。
商人的嗅觉是最灵敏的,虽然他们不一定有像汪正那样的渠道,却也早早地闻到了不祥的味道。
这几天来走商的商贾减少了许多,最近到浔州城里来的,往往都是来收债的。
商人们的举动就像是打入水中央的石子,圈起了层层的涟漪。目之所及,街上行走的普通百姓也减少了。
听来吃饭的守门将士说,最近出现了很多人想要趁乱出城,因为没有路引被他们拦截下来不少。
最让人感叹的是,王员外也准备逃了。
以他和汪正的交情,汪直的生日宴理当参加,再不济也要派人上门送礼。
但是就在几天前,王员外家女儿也不找了,等了将近一年的“守支”也不要了,居然开始打点行李,准备回扬州老家。
当然了,他不知道的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不管什么时候出发,走水路还是走陆路,他的最终归宿只有北镇抚司的诏狱。
这时候也不得不感叹那两位王姑娘逃的及时了。
否则事发之后,她们两个作为王家的直系女眷,哪怕逃过了砍头,也逃不过被充入教坊司为妓或者内廷为奴的命运。
万达也是感叹她们感情不易,所以才高抬贵手,希望她们接下来能够好自为之。
覃昌的客船,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来到了浔州城。
“万镇抚,杨千户,邱巡检,高小旗。”
关上门,覃昌对着众人一一见礼。
在看到脸生的梅千张后,他也颇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这位兄弟是……”
“啊,他是我们最近招入麾下的江湖义士。”
万达走过去,踢了梅千张一脚,示意他行礼。
“公公放心,梅义士是自己人。等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们把他带回北镇抚司的。”
是的,带回北镇抚司。
就在上个月,从卢知府家回来后,他们就像梅千张摊牌——他们几个,就是传说中神鬼莫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梅千张当场就吓趴下了,邱子晋伸手去拉他都拉不起来。
梅千张万万想不到,他这样一只大老鼠,这段时间居然天天在猫窝里和猫儿玩。
最可气的是,官衔最大的这只猫,居然还是他自己动手“偷”出来的!
“你有两个选择。”
杨休羡蹲在地上,看着都要哭出来的“一剪梅”。
“第一,跟我们回京城。自首,下狱,坐牢。”
“第二,还是跟我们回京城。但是我们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锦衣卫力士。”
梅千张听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满眼含笑的万达。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要么下狱,要么加入我们,你选择哪一个?”
关于怎么处理梅千张的事,万达等人也考虑了很久。
虽然这个家伙是个贼,还是个“黑户”。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也感觉到了这个人也不算无药可救。只要有人看管着,也不失为是个有用之才。
别的不说,一身的轻功加上易容的本事,锦衣卫衙门日后肯定派的上用场。
“我选择第二个。”
梅千张毫不犹豫地说道。
打不过就加入,这不是明白着的么?
而且这么一来,自己就是有身份的小吏了,但凡有半个脑子也知道怎么选啊。
“哦,我刚才还担心,你嘴硬想要选自首呢。”
万达笑眯眯地说道,“毕竟我们这次到广西来,是微服私访的。你现在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又不肯加入我们的话……就只能去诏狱了哦。”
如果说“北镇抚司”这四个字还只能算是“恶名在外”的话,“诏狱”简直可以算是“止小儿夜啼”的程度了。效果不亚于“不睡觉让让山里的狼叼走吃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梅千张毫不犹豫地选择弃暗投明,从此加入大明朝基层公务员的身份,为建设更加美好的大明社会添砖加瓦。
“没想到小国舅难得出门一次,还有这种奇遇。”
覃昌不知道梅千张还不知道万达国舅爷的身份,点了点头笑道。
邱子晋担心地看着梅千张,感觉他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国舅爷?
这个跟自己一样浑身市井气的小子是金尊玉贵的皇亲国戚?
比起锦衣卫的官身,万达皇亲的身份才跟他吃惊。
梅千张欲哭无泪地转过身,往厨房里去,用水瓢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噜咕噜给自己灌了下去。
他要冷静冷静。
一想到自己不但偷过国舅爷的点心,嘲讽他做的不够甜,还偷了国舅爷的“人”,梅千张觉得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天爷,要是知道自己会偷到皇亲锦衣卫镇抚的头上,他宁愿这辈子第一次犯案就被人抓到剁手跺脚,也不想当贼了。
高会跟着进来,招呼他去门口给大人们把风。
是的,作为拥有“小旗”职位的高会,现在是梅千张的直属上司。
“覃公公这次来,是陛下有什么新的旨意么?”
看了茶,众人分次坐下。
“大人们先看看这个。”
覃昌从袖子中取出折子,“这是韩大人写的《平叛方略》。陛下至今留中不发,各位大人们也都传阅一下。”
万达接了过来,快速浏览了一边,然后递给了杨休羡。
这个韩大统领,不愧是大明朝里数得上号的能文能武的猛人。
虽然一步都未曾踏足过广西地界,却能将这里的情况猜测个七七八八,简直就是诸葛亮未出茅庐而知天下事的进阶版。
所有人都快速过目了一遍,无不是心悦诚服。
这上面陈述的“三害”,每一桩他们都在广西都遇到了。而且比起上头写的,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接下里的具体平叛方略,按照韩雍的意思,就是集中兵力,争取在今年之内攻下大藤峡。
这个大藤峡位于黔江下游,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是整个广西最大的一条峡谷。连绵六百余里,峡谷曲折迂回,两岸山势陡峭,易守难攻,是历代王朝的心头大患。
黔江走到了这一段,陡然湍急,巨浪汹涌。又因江流下布满奇石,暗礁密布,虽有舟楫,也不能行。
黔江两岸几乎被这条峡谷断绝。仅靠一根粗如大斗,连接两岸的举行藤条往来交通。这也是“大藤峡”命名的由来。
也正因为如此,官兵无法再次驻扎设镇,只有土人和山贼才会在此间生活。
他们依靠这条传说中“昼沉夜浮”的藤条,往来于山林和城市之间。打得过就烧杀抢掠,打不过就跑进山里一躲。
十万大山,连绵不绝,似鸟投林,如鲸向海,哪里还能找得到呢。
韩雍的意思,是直取大藤峡腹地,攻陷叛贼老巢。
届时这些叛贼的余党四处逃散,已经溃不成军,自然也谈不上战力,只要乘胜追击,打扫战场即可。
比起邱浚邱翰林的那份闭门造车弄出来的《平叛方略》,这一份明显有理有据,知微见著,行动有方。
除了韩统领落笔的语气冲了点,看多了有些上头,估计皇帝姐夫看了更上头,本身无可指摘。
就万达对他那个姐夫的了解,没有明面驳斥,就是给对方机会执行。看来跟之前杨休羡猜想的一样,他们很快就要离开浔州城了。
“其实邱巡检也已经写好了两份奏折,准备上奏给陛下。公公不妨也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