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抹掉了眼角了泪水。
“我在内书堂里读书的时候,先生说,做人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要‘顺主忠君’,‘身死报君’。”
内书堂是小内侍们学习识字的地方,负责教导他们的,都是翰林院的饱学之士,教导的,自然都是忠君爱国的思想。
看来小汪直都听进去了。
“素素……”
汪直紧紧地搂住万达的脖子,坚定地说道,“我会听素素的话的。还会听陛下和娘娘的话,我会做一个忠君报国的好男儿,报答你们的。”
万达抱住他小小的身躯,强忍泪意。
宫内的生活,一定没有他每次入宫的时候,看来的那么风平浪静。
这半年里,汪直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
才能从一个全然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变得如此乖巧稳重。
稳重到让人心疼。
想到自己的姐姐,在入宫的时候,还比现在的汪直小上两岁。
她又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这波云诡谲的后宫里,走到如今的位置呢?
不过,对于现在的万达而言,此时在昭德宫内陪伴万贞儿的汪直,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宠物,一个逗娘娘开心的小猫小狗,心肝宝贝开心果了。
他变成了万达的眼睛,替他在那个凡人无法轻易企及的地方,守护着他的姐姐,和他的外甥。
“宁清宫和昭德宫差那么远……那些宫人怎么路过?”
杨休羡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就算再不喜皇长子,那也是她的孙儿,第一个孙儿,不是么?”
万达万分不解。
如果他猜的没错,周太后居然是想要对皇长子不利。
也是,没有什么比失去孩子,更能打击姐姐的事情了。
“她是皇帝的母亲。只要陛下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意味着将来她会有无数的孙子和孙女。一个孩子,看来并不足以融解她这么多年来,对贵妃娘娘的仇怨。”
杨休羡叹了口气说道。
虽然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不过婆媳之间的仇怨,确实可能是不到一方死去为止都无法化解的难题。
更不用说这一对年龄基本相同的“婆媳”了。
“阿直真是敏感。多亏由他在。”
万达需要好好想想,怎么给汪直回信。
因为万贞儿与梅娘年纪相似,汪直刚入宫的那段时间,除了睡觉,基本上都在昭德宫厮混。在娘娘身边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母亲身边一样。
而姐姐对待小汪直的亲密,早就超过了一般的内宫主子和奴才之间的关系。
这对苦命的“主仆”之间的感情,让万达动容。
“上辈子”的一切已经太过久远,万达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
但是他坚信,只要有他在,现在的小汪直,绝对不会成为历史上人人喊打的大奸大恶之徒。
而他,也不会让姐姐变成那个被史官们口伐笔诛的“万贵妃”。
船只从大运河转入新安江,拥堵的情况终于有所缓解。行径的速度逐渐加快,让他们终于在四月底到达了徽州。
他们此次要去探访的地方是歙县。
歙县是徽商之乡,也是歙砚之乡与徽墨之都。
此县位于黄山脚下,南宋时期,朱熹朱老夫子曾经在这里创办了“紫阳书院”,并且在此讲学。
歙县文风鼎盛,传说即便是只有七八个幼童的小村落,都有夫子在村中授课。就连寻常乡间妇人都能脱口吟诵古人诗文。
“从大唐到大明,光歙县一处,就出了六百多位进士。”
跟随在邱子晋身边讲解的,是前来迎接上官的歙县县令罗德,以及地方上的一众士绅大族的代表们。
听说巡察御史到此,这些人早早就在码头等待迎候,并且表示一早听说御史大人和锦衣卫镇抚到来,已经安排下了酒席,请大人安置后前往享用。
老子终于可以明目张胆“骄奢”一回了!
万达听了食指大动,恨不得马上就飞进县城里头,看看黄山脚下的迷人风景,听听明时期徽州的戏曲——那可是“国粹”京剧的太爷爷吧!
这县令罗德,和身边一众士绅们介绍的情况,住在他们隔壁婺源的邱子晋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一切,还不都是说给这位目前朝中最最炙手可热,刚刚为皇帝陛下诞下了皇长子的贵妃娘娘的弟弟听的嘛!
要知道,年初的时候,礼部和内侍前来黄山为皇长子上香,作为县令的罗大人还亲自陪同过呢。
“去年春闱,本官记得有三位来自贵县的进士上榜,其中有一位,更是闯入了殿试,与本官同赴鹿鸣宴。”
明朝的会试一般都在秋闱,也就是乡试举行之后的第二年举行。
邱子晋就是去年高中的探花郎。
而距离下一位探花郎的诞生,还要再等两年。
他刚才说的,是去年殿试放榜之后,同科的举子们,在荣恩宴,也被称为“鹿鸣宴”和“琼林宴”的事情。
万达看着邱子晋对着炫耀本县学子成绩,一脸淡然的邱子晋同学。
想着这大概就是属于学霸的“凡尔赛”吧。
一年之内能出三位进士,其中有一位至少闯入了二甲——这意味着什么?
三年一次的考试中,一个小小的县城有三个人考入了全国前三百。
这可比后世考入清华、北大的难度高多了。
要知道,邱子晋作为监察御史,就有负责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职责。
而明代对官员的考核是多方面的,包括税收情况,服徭役情况,黄册登基清查,缉捕盗贼,劝农等等。
小小的一个县衙,集中了未来整个税务、工商、警察、城管、教育的职责于一身。
而其中最重要的两项,就是税收,和教育。
此处的“教育”,用粗暴点的方式来说,就是每年有多少本县的学子,在乡试和会试中脱颖而出。类似于后世的“升学率考核”。
像歙县这样的文教之乡,如果三年里出不了三个进士,才让人啧啧称奇,觉得本任父母官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甚至会惊动府一级的官员下来视察。
“江南富庶,读书人自然也多些。更何况徽州乃是朱圣人故里。”
邱子晋一本正经地说道。
罗县令本来想炫耀一下政绩,没想到对方觉得他这点根本算不上什么,只好讪讪地笑了两声,乖乖地闭上嘴。
“邱巡按此言差矣,虽然徽州人读书好是风气使然。但是这两年在大比中,我们歙县可是在全州府都是名列前茅的。”
看到罗德有些尴尬,他身边的一个郭士绅插嘴,对着邱子晋说道,“我们也不和旁人比,就说隔壁那个……”
就在此人还要说话之际,只见一个人影,头顶着一张写了字的大纸,一路高呼“冤枉啊”,几次躲闪,避开了想要捉住他的官兵,“噗通”一下跪倒在邱御史的面前。
“御史大人!”
小伙子抬起头,坚定地看向邱子晋,“小人的主人有冤在身,小人知道今天有京城里来的监察御史到达,特意前来告状!请大人为小人的主人伸冤!”
站在邱子晋身后的罗德倒吸了一口气,刚要喊人将这个无礼的下仆拖出去,不要惊扰到御史大人和贵妃娘娘的弟弟。
就看到万镇抚他笑着弯下腰,将状纸接了过来,然后交给了拧着眉头的邱子晋。
哎呀呀,这才对嘛。
万达心想。
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八府巡按到访,当地百姓拦轿伸冤。然后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青天办案,斩杀贪官恶匪的环节了。
来告状的人姓丁,是颇有声望的,专门做湖丝生意的丁家的家仆。
按理说,今天这样的场合,丁老爷也应该在场,和其他的士绅乡贤们一同迎接邱上官的驾临。
甚至有可能将丁家的宅院空出来,迎接万达他们一行人的入住——就像是上一位监察御史来到歙县巡检时候一样。丁老爷说了,他们家是望族,一贯以接待上宾为荣。
不过这回,丁家老爷并没有出现。
因为他病倒了,据这份状子上所言,他病的很重,头疼欲裂,几不能生。
而他要状告的,则是本县的县令罗德,和刚才那个在邱子晋和罗县令说话的时候,插了一嘴的乡绅——郭员外。
按照明朝的惯例,民告官,不论原因,先打一顿板子“杀威”。
丁老爷既然病的要死,自然不会自己前来告状,只能让这位小丁代劳。
所以现在,小丁要被打屁股了。
邱子晋和万达等人刚下了船,这码头上自然不会有刑具。
于是什么吃席,下榻全部取消。
全体都有,先去县衙门办公吧。
果然啊,骄奢淫逸什么的……那是我这种“柯南体质”的人可以享受到的美事儿么?
万达吸了吸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众人出了码头,邱子晋拒绝了罗县令坐轿的提议,“北镇抚司四人组”照例步行往县衙门走去。
那些平日里根本没什么机会走路的乡绅们,则满脸为难,又不敢叫苦退缩。
只能唯唯诺诺地跟在这群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从码头往城里走,其实也不过十多里的路程,但依然让万达走的啧啧称奇。
他都快要数不清,这一路上经过了多少牌坊了。
这些高大的,青灰色的牌楼,散布在一路走来的大小街道上,田野水岸边。
万达眯起眼睛,甚至在不远处的青山矮坡上,隐隐约约都看到了好几个牌楼矗立在一片山野之间。
仿佛一个清瘦的仙子,遗世独立。
京城也是有不少牌楼的。东西牌楼还是京城最热闹的两条商业街道呢,两个高大的牌坊就竖立在各自的街口。每天都迎接着京城的晨钟暮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像是两个高大的门神,让人看着就觉得亲切。
这徽州的牌楼和京城里的截然不同,虽然也有不少矗立在街道中,庙宇前。
但更多的,是走着走着,突然一座牌楼就撞到了眼前,它的旁边甚至可能只是一块荒地。
和旁边光秃秃的景象比起来,这雕龙画凤,造型精美,刻着“御赐”“恩荣”之类皇家专用词汇的石质牌楼,就显得特别触目惊心。
有一种壮阔又凄凉的美感。
“这是徽州的特产。”
挨了状告的罗老爷和郭员外,这回没心思给万达介绍了,邱子晋倒是开始侃侃而谈了起来。
“这牌楼就是一家一族的荣耀。你不要觉得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出现在各地。其实那里都是堪舆过后的风水宝地,据说可以保佑子孙代代繁盛,永葆无虞。对宗族来说,一个牌坊重要的程度,不亚于祖坟。”
明代的徽州,除了钱多,文人多,牌坊多,还有一多,就是风水先生多。
徽州的人笃信风水的程度,只要从每年结案的卷宗中就可以窥一斑而识全豹。
当地居民打官司,十有八,九是谁占了谁家的好风水,谁破了谁家的好坟头。
为了风水,宗族和村子之间反目成仇几近常事。这也是来此地做官的县令和州府老爷们最头疼的事情之一。
麻烦的程度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超越了税收和教育方面。毕竟这两项是他们的长处,而风水这种事情……真的只有天知道。
邱子晋指着前面蜿蜒的道路上,连续排着的一群牌坊道。
“你看这些牌楼,有的是为了表彰功名,有的是为了嘉奖孝义,不过更多的,是宣传贞烈。”
“贞烈?”
万达眉头一皱,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徽州是朱老夫子的故乡,所以盛行程朱理学。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大人听说过么?”
学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脑袋。
“女子不像男子,可以通过读书为家族光耀门楣。但是她们可以通过另外一个方法——比如教养出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杨休羡接着说道。
就像是邱子晋的母亲一样,据说去年陛下就派人下了旨,允许邱家在家门口建造百岁恩荣牌坊,表彰邱母教子有方。
“还有一种,就是为死去的丈夫守节。”
众人来到一座高大的“贞洁牌坊”前头,一起抬头,看着上面刻着的牌坊由来,和表彰的烈女的名字。
“十八岁开始守寡,一直到六十岁离开人世。这位钱夫人的儿子,因为母亲的‘贞洁’,向州府上表,州府再向京内的礼部上表。最后得到了这座用来夸耀门楣的牌楼。”
邱子晋指着上面记录的故事说道。
“那……这里那么多贞洁牌坊,都是这样来的么?”
好像对寡妇有些不友好啊?
身为现代人,万达生理性地觉得有些反感。
“这样太慢了。等一座牌坊要等至少四十年,要是这位女子寿数够长,说不定要五、六十年。”
杨休羡上前一步,沉痛地说道,“我刚才一路上看了一遍。有很多女子都是丧夫不久后就自杀殉葬的。为此,她们的夫家得到了旌表。”
“殉葬?先帝都已经取消了殉葬制度,民间的女子为何要殉节?”
万达从不知道温婉的江南人居然有如此烈性的一面,不由得大吃一惊。
“就是不知道是‘自愿’,还是‘被自愿’的。”
邱子晋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