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了两张画像。”
柳重明索性一步走到位,从桌下的格子里摸出那两张纸,一面仔细地看着知味的神情,一面慢慢展开。
可与慌张相比,知味脸上的迷茫似乎更多。
“你看,这两个人,是不是都有点像你?”柳重明问。
“世子恕罪……”知味低着头,轻声嗫嚅:“奴不知道……”
这倒让柳重明彻底犯了难。
其实沉舟之前也提醒过他,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只有十岁的孩子,真的还能记起从前的模样吗?
他也曾努力回想过从前,不光记不清父母年轻时的容貌,甚至已经不太记得哥哥当年的样子,连在梦里时,哥哥的脸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团。
这算是给他最后一点希望,还是他们太异想天开了?
“玩笑而已,有什么恕不恕罪的。”他摆摆手,让人退下,又见知味在门口站住,欲言又止,便问:“还有事?”
“世子……”知味低着头:“奴之前在街上见到小曲哥了……”
“嗯?”柳重明不动声色。
知味见他不像要动怒,硬着头皮说完:“奴觉得……小曲哥不是坏人……”
“别奴不奴的,说‘我’。”柳重明嗤地笑出声,知道知味怕是在欢意楼里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怎么是坏人?怎么不是坏人?”
知味的手指在袖子里绞缠着,低声嗫嚅:“我不知道……只是以前听人说面由心生,小曲哥眼睛干净……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么?
又逗留许久,才在七拐八绕之后下到甬道,果然有人。
他想……其实,是个大恶人。
桌上铺开的是上午从柳家拿到的消息,曲沉舟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刚要回头,便被一双手捂在嘴上,食指和中指摩挲着唇角,而后轻轻撬开牙关,按着软舌。
“不许动!”柳重明将他压得伏在几案上,冷声威胁:“锦绣营巡检!”
曲沉舟的一只手抓着桌边,侧过脸来,声音里像是能掐出一把水,轻轻咬着口中的手指,含糊道:“军爷,冤枉,我可是良民。”
“良民吗?我瞧着怎么像个狐狸变的,有尾巴没有?”
“军爷说笑,光天化日的,哪来的……”曲沉舟的轻哼忽然卡在喉咙里,头抵住桌面,双肩轻轻颤动。
“哪能光听你狡辩,”柳重明的手在下面:“得好好检查一下才行。”
两人一起趴在桌上,他能看到铺开的纸张,随口问:“下一个目标是董成玉?”
消息是经过他的手转来的,自然知道这人的来头。
盐铁转运使虽然在外,但经手银钱庞大,开春时又应了“金山陷”的卦言,今年年底派来进京对账的,自然要选一个得力的下属。
就是这位董成玉了。
也是名册上的一位——沉舟说过,这些人是真真实实信赖追捧怀王的,骨子里都和任瑞一样疯,他们甚至与宋家都没什么关系。
像董成玉这样的,是怀王放在舅舅身边,随时提防着宋家的。
除非怀王像宁王那样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否则很难一锤打死,但怀王那般精明,怎么可能?
“董成玉要……进京对账,就要走户部那边……”
曲沉舟半眯着眼,回应里的呼吸轻一声重一声。
原本只是被人掌握在手中,可很快有温湿的唇触碰在后颈,刚刚像过了电似的弓起身,却被人放开。
他身上软得不想起,只无力地侧目:“王八蛋……给我解乏就好好的……”
柳重明给他擦去脸上的细汗,伏在耳边低语:“想解乏,不应该用用我吗?回来之后,还没好好进去呢。”
之前好不容易有一次,刚起个头,沉舟就被铃声叫走。
“我一会儿要进宫,时间不多……你的话……”曲沉舟用鼻音懒懒回着,忽然轻哼一声,闭上眼睛:“又要吊得我不上不下……”
空气里的味道逐渐重起来,仿佛石楠缓缓盛开。
柳重明将他仰面放在桌案上,捻捻指尖的晶亮,刚要弯腰下去,被一双手插在鬓发里,向外推着。
“别闹,给我弄干净……”
“你放心,这不就是在帮你么,不会让人发现的。”
仍在欢畅过后的余韵里,只碰一下,他就侧过身缩成一团,又被人展开。
柳重明低着头,含含糊糊地继续刚刚的话。
“刚拿到董成玉的消息,我就已经跟二叔那边打过招呼,今年不能让他就这么回去。只是二叔人在外面,大概还有三四天才能回京。”
“之前查过董成玉,你也看过了吧,他当初能做到度支郎中,是因为上面突然没了几个,才轮到他。”
“这次如果账目没发现问题,我想着从这方面下手。”
“你安排就好,”曲沉舟懒懒地应着:“要提防着……慕景延……知味那边怎么样了?”
“我说了石矛县,也给看了画像,最近会留意他那边的反应。”
曲沉舟嗯了一声,被抱回椅子上坐着,往柳重明腰下瞥一眼,伸手攥着。
“要不然现在……”
甬道口上悬挂的小铃铛叮的响了一声,如洪钟似的陡然敲散了一室的旖旎。
是曲府那边的铃声。
两人对视一眼——林管事在上面摇铃,必然是有急事了。
曲沉舟进宫后没见着虞帝的面,有金吾卫的偏将迎他,一面转述圣上口谕,一面引着他往钟玉宫去。
外面的金吾卫早已把娴妃的住处围住,见他过来,向左右闪出一条路。
钟玉宫内,端坐上座的自然是柳清如,瑜妃和娴妃分座两旁,却是一个审问,一个被审。
“臣见过三位娘娘,”他拱手行礼,又道:“皇上遣臣前来,为娴妃娘娘卜上一卦。”
柳清如没有立即应,却问:“曲司天,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臣惶恐,刚刚已经听说,”曲沉舟微微停顿一下,压低声音:“有人向皇上密告,说敬王爷不是皇上的亲生骨肉……”
“既然知道,那就去吧。”
他微微抬眼,见到柳清如微不可见地轻轻摇头,心里明白——这是不要他为了娴妃一事涉险。
虽然早已料到怀王必然也关注董成玉的动向,知道与户部对账必然会出问题,却没想到慕景延一出手掐的就是要害。
人人都知道,娴妃与柳家交好,即便敬王之前与柳重明“有些龃龉”,这一年来也渐渐平息下去。
更重要的是,即使没有人向他透露密信,他也能想到,密告中提到与娴妃私通的人,必然是柳惟贤。
这样一来,一石三鸟,他们这边自乱阵脚,更别说顾得上董成玉。
自从定陵丘回来后,丁乐康身死,怀王那边曾经想拉拢他的小动作突然就消失了。
曲沉舟可以想到,宁王一死,怀王恐怕是在怀疑他和重明的关系了。
如果他在娴妃一案中动了手脚,惹人怀疑,必然将因小失大,所以柳清如才示意他置身事外。
他缓步来到娴妃身前,迎着娴妃刚刚哭过的潮红双眼,轻声道:“娘娘,臣多有得罪。”
旁边的桌上就摆着花草笺,片刻后,他提笔蘸墨,笔锋还没落下,听到柳清如呵斥一声:“曲司天!”
曲沉舟抬眼,看到柳清如罕见的不平静,交握在身前的手都有些发抖。
“曲司天……本宫劝你,谨言慎行!”
在一旁始终没有开口的瑜妃忽然出声,像是在安慰似的:“娘娘莫慌,曲司天言无不中,必然能给皇上一个好好的交代。娘娘这样,说出去的话,倒不是对娴妃好了。”
柳清如瞥她一眼,冷声问:“你倒是说说,本宫怎样了?”
瑜妃本想再说点什么,却又勉强按捺下去。
曲沉舟伸手捏住袖口,稳住自己的手腕,在花草笺上留下两个字——宁和。
出乎所有人的意外。
身后是柳清如的担忧、瑜妃的诧异和娴妃的沉默,他已经都顾不上。
在御书房外站了片刻,没有等到传唤,曲沉舟片刻也不停留地出宫去。
这个结果连他自己也没有猜到,在为娴妃卜卦的时候,他脑中半点可为之事都想不起来,所以娴妃的“宁和”是自然就有的,并不是因为他的插手。
可以他对怀王的了解,既然敢把这件事捅出来,必然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敬事房的记录、当年的太医、稳婆等等一干人等的说法,甚至可能连二叔当年的行踪都写得清清楚楚。
否则以娴妃的稳重端庄,皇上怎么会仅仅靠一个密告说法就下令锁闭钟玉宫?
唯一“宁和”的可能,十有八|九就出在柳惟贤身上。
而柳惟贤还有几天就要回京了,是会在回京路上出意外,落个“畏罪身死”,还是怎样?
刚刚时间急迫,他居然一时疏忽,没有想到这一点。
也不知道如果二叔平安回京,这一场密告又会怎样收场。
“重明……大哥……”
他不敢纵马疾驰,生怕让人看到自己的焦灼。
“千万要保护二叔平安回来啊。”
第203章 相望
白石岩踩着厚厚的积雪出了宫,还没来得及过桥上马,看到远离下马石的街角处停着熟悉的马车。
车里的人早已等得焦急难耐,不等他另只脚在车缘上磕磕雪,就把拉住他:“二叔进去了?怎么样?”
“这不是刚进去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人平安接回来就比什么都好,之后的就步步挨着打算。舅舅也跟着起了,咱们在这儿等着吧。”
见柳重明眉头不展,他又安慰道:“是沉舟把人接进去的,好歹皇上肯听他的话,有他在旁边帮扶着,你就信他好了。”
提起这个,柳重明更放心不下了。
“石岩,你看不明白吗?这次怀王出手撒网,要为难二叔和景臣是方面,我怕他的眼睛主要是盯着沉舟。”
白石岩放下棉帘,在这话里愣了片刻:“怎么?”
“怀王哪是肯直吃亏的人,丁乐康死,金吾卫落在沉舟手里,我又好好地回来,现在后宫是姐姐为尊,里外里得了好处的,除了柳家,就是沉舟了。”
“他就算再想不明白,也该怀疑到沉舟了。”
“之前沉舟为娴妃娘娘卜卦,结果是‘宁和’。沉舟说他没有说谎,可这结果不是怀王想要的,恐怕就对沉舟更不利了。”
柳重明烦恼地捏着眉心,问道:“你刚刚见到沉舟,他有没有表示什么?”
“没有,”白石岩不敢大意,细想了下,还是摇头:“他只瞟我眼,还是主要注意二舅,我看他像是不着急的样子,正打算出来安慰你呢。”
柳重明挑开棉窗帘,高耸的红色宫墙被斜飞的雪絮切割成碎片,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正在发生什么。
白石岩在车里翻了酒出来,给他递杯:“唐家那边都处理完事了?”
“差不多了,”他慢声应:“天家无情,皇上连宁王和皇后都舍得出去,怎么肯给唐家留什么活路?从前对柳家是这样,如今对唐家也样。”
白石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日夫妻百日恩,何至于此?”
“什么恩不恩的,为了这个位置,皇上连对亲生母亲都下得去手,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个太后个宁王,他们早就翻脸了。”
柳重明也心中感慨,没想到他从前和曲沉舟梳理出来的“故事”,距离真相也许并不远,否则怎么会打得动太后?
白石岩自然也后知后觉地听两个弟弟说起,才明白过来这中间的关节。
“那你说,太后这么多年知不知道?知道多少?知道的话,怎么还能好好地活这么久?”
柳重明揉了揉太阳穴,只能靠说说话来分散些注意力。
“太后自从钦定为太子妃,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如果没有怀疑,是什么支撑她活这么久?”
“皇上皇后又想用她威胁对方,又怕逼急她。三方制衡,正好稳固。”
“她也定不甘心。这次如果不是沉舟,太后就算是用性命拖住宁王,唐家早晚也会把宁王保下来。”
白石岩听得心惊肉跳,沉默了半晌才挤出半句:“何至于……”
接下来便只有雪随风落的声音,等待枯燥煎熬,他们都坐在窗边,看着飘絮越下越密,只给宫门留了个影影绰绰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忽然挺直身,看见有人影飞快地穿过茫茫白雪。
七八名骑兵,马蹄声激烈,毫不停歇地从马车边飞驰而过。
等柳重明抢到门边掀开棉帘时,只能看到为首那人身雪白,似是与风雪融为体。
白石岩挤过来,忙着问:“左骁营!会是抄查吗?”
“不是……”柳重明缓缓摇头:“如果是抄查,不会是这么几个人,更不会让沉舟去。再等等看。”
他稳如磐石,言语笃定,让白石岩也安心下来。
如今也只有耐心等待。
过不多久,长街的另头有马车的影子穿过风雪,飞快靠近,在距离他们不远处停下。
车上下来的人影看得清楚,是几名妇人和几个年轻孩子,低头跟着曲沉舟几人,消失在宫门处。
“是二舅家的偏房和几个儿子。”白石岩说。
柳重明心中动了动,隐约有个猜测,本该可以松口气的猜测,却心头压抑得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