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做跳板的毓秀心都伤透了。
头子见他们没说话,只当他们同意了,转身比了个手势:“请。”
然而邪神没动。
毓秀拉了拉邪神的手,没拉动,便没再勉强他,和他一起杵在原地,就是表情怎么看怎么尴尬。
邪神面无表情地看着头子,声音清冷:“我是江诚的堂伯公。”
头子哪里知道邪神会忽然说出这番话来,顿时满脸茫然:“啊?”
邪神说:“也是我把毓秀掳走且将他困在府里。”
头子:“……”
难怪他们巡逻队伍一路走来没有碰到一个妖怪,难怪这两个人敢肆无忌惮地在安全区外走着,难怪他觉得江恩临的名字有些耳熟。
刚才他不敢朝这方面想,现在想起来,才发现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死亡线上蹦跶……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头子的表情从诧异到震惊,从震惊到惶恐,从惶恐到绝望,变换了好几个模样。
最后,他脸色惨白,整个人的状态和昨天的丁元以及丁文甚至是江诚别无二致——仿佛随时都能厥过去。
“你你你你是江府的……”
“邪神”两个字在头子嘴里绕了一圈又一圈,都没能吐出来。
邪神也不说话,就这么用凉飕飕的眼神看着他。
毓秀见状,赶紧向头子告了别,便强拉硬拽地拖着邪神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一看,头子早已领着他的巡逻队伍消失得无影无踪,跑得那叫一个快。
毓秀禁不住地乐了,问邪神:“你就是故意说出来吓他的吧?”
听完他的话,邪神居然还很委屈:“他先说我的。”
毓秀心想人家说的不是事实吗?当初可不是邪神把他掳走的吗?可不是邪神不准他出门的吗?
但听邪神的语气,他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翻旧账,看左右无人,停下脚步,凑上去在邪神嘴上亲了一口。
啵的一声,还挺响。
“别再想了。”毓秀说,“他说你,你吓他,正好扯平。”
虽然毓秀的话没有安慰到邪神,但显然他的主动让邪神非常受用,前一刻的委屈一扫而光,他低下头又亲了毓秀几下。
毓秀不闪不躲,由着邪神啵啵啵。
幸好周围没有其他人,不然被看见了真是害臊。
邪神扭着他腻歪了好久,才被他推着继续往回走。
令毓秀没想到的是,他们刚踏入安全区便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江福赐。
两年前,江福赐侥幸从邪神手里逃脱,尽管捡回了一条命,却从此变得疯疯癫癫起来,他离开了江府,一直在外面游荡,了无音讯。
若不是今天突然认出江福赐,毓秀还以为江福赐已经遇难了,哪知道江福赐福大命大地坚持到了现在。
只是江福赐过得很不好,衣衫褴褛地趴在地上乞讨,手脚均有残疾,似乎连站立起来都很困难。
而其他人也认出了江福赐,有个中年男人走过去,一脚踹翻江福赐面前的空碗。
江福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猛地一个哆嗦,条件反射性地蜷缩成一团,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求求你们,不要打我……”江福赐害怕得整个人都在抖,可怜兮兮地哀求,“求求你们了……”
可惜他的求饶没有换来任何人的同情,中年男人走上前,二话不说便用脚往江福赐身上招呼。
江福赐禁受不住,张嘴呕出一口血来,脏得看不清五官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他表情抽搐,翻着白眼,几近昏厥。
“哎哟,江大人这么快就受不住了?”中年男人脚下不停,嘴上还在阴阳怪气,“你不是很能耐吗?你不是动动手指头就能把我们这些贱民赶尽杀绝吗?你倒是站起来啊。”
江福赐嘴里和脸上都是鲜血,和污垢混杂,看着极为恶心。
此时此刻,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痛苦声音。
同时,其他人都在起哄。
“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想不到江大人有朝一日还会落在我们这些贱民手里哈哈哈哈哈。”
“江大人,站起来啊,哭没用,这可是你说的。”
“看来昔日风光无限的江大人不行咯!”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完哈哈大笑。
也不知江福赐能否听懂他们的话,等他们说完后,江福赐连支支吾吾的声音都没有了,甚至没有躲避也没有动弹,任由那些人疯狂踹他。
过了很久,邪神突然迈开步子走过去。
带头踹江福赐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了邪神的走近,他竟然像是认识邪神,赶紧停下动作,卑微中带着讨好地弓下腰,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江公子。
其他人见状,跟着喊了一声江公子。
“嗯。”邪神保持着冷冷淡淡的表情,递了一锭银子过去,“他伤得不轻,带他去看郎中。”
中年男人看到那锭银子时,两眼程亮,把两手往身上重重抹了抹,随后小心翼翼地接过银子:“好的,江公子,你放心,你吩咐的事儿我都记在心里。”
邪神点头:“去吧。”
中年男人挥了挥手,其他人立即上前,宛若拖死狗一般把江福赐拖走了。
毓秀一直站在边上看着,他发现被拖走的江福赐不知何时睁开眼,糊满鲜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邪神。
那眼神让毓秀有些不舒服,他走过去牵住邪神的手,犹豫道:“江福赐他好像没那么疯癫。”
邪神转头看他,笑道:“他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躲过一劫,可惜他有所不知,有时候死亡反而是种解决。”
闻言,毓秀才知道他刚才没有感觉错。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一点:“所以两年前你故意放走了他?”
“我有考虑过直接杀掉他,但仔细想了想,让他痛苦地活着不是更好玩吗?两年前他不想死,两年前他想死也死不了了。”
“……”果然不能小看邪神,从幻境中邪神怼江福赐那一幕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人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是白切黑。
两年过后,安全区逐渐覆盖到整个清怀城,百姓们的安全终于得以保障,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城主李大人在清怀城内建了一座规模不算大的寺庙,专门送给静慧大师等立了功的和尚。
但静慧大师没有选择留下来,安顿好寺庙里的事务后,他便准备带着大师兄和二师兄外出游历。
离开前,大师兄和二师兄去江府见了毓秀一面。
两年时间让毓秀的头发长出来很多,尽管只有一头短发,可看着已经跟和尚毫不相干了。
毓秀早就向大师兄和二师兄提起过还俗的事。
怀善不在,寺庙荒废,只剩下两个师兄,他们也不知道还俗是否要走什么流程,他们没有经验,只有口头上的答应。
如今毓秀再见到两个师兄,莫名有些紧张,想了想还是把帽子戴上了。
大师兄和二师兄一眼就注意到了毓秀脑袋上的帽子,沉默片刻,默契地挪开了视线。
他们此次前来是为了向毓秀告别,他们打算跟着静慧大师一直南下,走到哪儿就是哪儿,天大地下,不知何时才能走回来。
且外面的世界凶险得多,也许他们没有命再走回来。
毓秀上前抱住两个师兄,半晌,低声说了句保重。
大师兄和二师兄也说了句保重。
两个师兄走后,毓秀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就是种起菜来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对此,丁元和丁文都在深深的无语写在脸上。
别人都在自个儿院里养花种草,只有毓秀把邪神的清桂院倒腾成了菜园。
享受过收获的喜悦后,毓秀似乎完全将养花种草抛到了脑后,开春时还兴致勃勃地和他们商量去外面开拓土地。
虽然丁元和丁文很无奈,但也不好说什么,人家邪神大人都一声不吭,哪儿还轮得到他们两个仆人说道?
撸起袖子就是干!
说起邪神,丁元和丁文难得生出些许同情之心。
江诚貌似看穿了邪神也就是爱发脾气但不会随便要人性命的本质,于是厚着脸皮变本加厉地往清桂院跑,小事都被他解决了,可大事必须过邪神的手才行。
时间长了,丁元和丁文甚至有种邪神才是江家家主的错觉,而江诚不过是邪神身边一个跑腿的人。
有次邪神着实烦了,一气之下砸了整栋屋子,铺天盖地的黑雾把周围遮挡得严严实实。
清桂院里的仆人都吓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江诚也吓得屁滚尿流地逃出了清桂院。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江诚都没有出现过。
就在丁元和丁文以为江诚不会再来打扰邪神时,江诚又提着一篓新鲜采摘的草莓贼眉鼠眼地跑来了。
江诚不敢直接去找邪神,便拉住丁元问:“大人在里面吗?”
“在的。”
“毓秀在里面吗?”
“也在的。”
江诚松了口气,像是被这个回答壮了胆,转身朝着小屋走去。
结局是江诚又被火冒三丈的邪神赶出来了,但好歹把草莓留下来了。
随后几天,江诚都会提一篓草莓过来,顺便带来一堆需要邪神过目的事务。
想来沉默的丁文忽然对丁文说:“肯定是小师父爱吃草莓。”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丁文一边舞着扫帚一边感慨,“想不到整个江家里,最聪明的人居然是曾经毫无存在感的江诚。”
时光荏苒,又过了五十年,江诚寿终正寝,江家连着办了三天的葬礼。
毓秀参加了江诚的葬礼,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和尚了,而是一个身形佝偻、满头花白的老人。
岁数大了,他腿脚也不太利索,走路时若是不拄拐杖的话,便需要旁边有人搀扶。
往往搀扶他的人都是邪神。
邪神死了一百年,相貌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他和毓秀站在一起,即便毓秀不照镜子也知道他俩像极了爷孙。
毓秀一直在安慰自己,衰老是大自然的轮回,从出生到死亡就是轮回的过程,除了邪神和妖怪,没人能逃离这个过程,他活了五十多年,也陪伴了邪神五十多年,不短了。
可是在江诚的葬礼上,他还是没让邪神像往常那样搀扶他。
尽管他心里明白,却不太想被其他人看到他和邪神像爷孙两人。
往常邪神不管怎样就是要牵着他贴着他,这次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江诚的葬礼很热闹。
毓秀跟完葬礼的流程,想到了今后自己的葬礼会是什么样子。
参加葬礼的人肯定没这么多,葬礼的规模肯定没这么大,就是不知道邪神是否会像江诚的妻女那般哭得满脸泪水。
他认真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邪神哭得满脸泪水的样子。
他皱起眉,回过头,下意识寻找邪神的身影,便瞧见邪神就伫立在他不远处,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
邪神的眼里有着担忧,但对上他的目光后,那些担忧消失得一干二净,邪神扬起嘴角,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这一瞬,毓秀破防了。
他拄着拐杖,穿过人群,走到邪神面前,主动牵起邪神的手,紧紧抓住。
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好好享受当下吧。
毓秀这么对自己说,然而他没想到,他的“当下”只持续了两年时间。
两年过去,他成功迈入七十岁大关。
说来也是奇怪,别人的七十岁健康硬朗,还能下地干活,他的七十岁越来越虚弱,终日只能躺在床上喘息。
可能和他霸占了别人身体有关,年纪越大,他和这具身体相斥得越明显。
这天清晨,毓秀醒来,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许是回光返照,他居然精神了不少,也多了些力气。
他瞧见邪神坐在床边,看着他走神——最近邪神经常这样,左右不用睡觉,于是看着他睡觉。
他喊了声江恩临的名字。
“嗯。”江恩临轻声应着,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我在。”
毓秀说:“我快不行了,很抱歉这些年来让你眼睁睁看着我变老,还让你目睹我的死亡,有时候我很想让时间暂定,陪你到永远。”
邪神没说话。
其实毓秀还有很多话想说。
他无法想象接下来邪神将面临怎样的生活,邪神不老不死,永远存在,目送一代接着一代人的离开,要是可以,他宁愿邪神再找一个……
不,再找一群都行。
但这种话说不出口,像是侮辱了邪神对他的喜欢。
多余的话,他不想说了,他有点私心,不想最后还在邪神心里留下又老又丧的印象。
“我身体死了,可我的灵魂永远陪伴你。”说完这些话,毓秀开始呼吸困难、意识模糊,原本还算清明的视线仿佛隔上了一层玻璃,他连邪神的脸都看不清了。
不过他能感觉到邪神低下头,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
在意识散去的前一刻,毓秀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对不住你,希望你好好的。”
然后,没了。
三天后,毓秀的葬礼在江府举办,规模很小,但江府所有人都参加了。
年迈的丁元和丁文哭得老泪纵横,邪神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面前,背对着他们。
即便邪神转过身来,他们也看不见邪神的表情——因为邪神又戴上了那张白色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