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诸位说着恭喜的话,一人端着酒杯,从桌边站起,“城主,今日大喜之日,张某在这祝城主和夫人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他话音一落,在场忽而冷了场,周围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像是突兀的被按了暂停键,所有人的动作在这一刻僵住。
谁人不知,城主晏满今日大喜,但娶的可不是那什么夫人,而是一名男子,且还是一名戏子。
听闻城主在戏园子看戏之时,见那戏子生的比那女子还要好看,嗓音婉转,腰身纤瘦,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从而对那戏子一见钟情。
当今民风开放,喜爱男子断袖之癖也不是有伤风雅之事,甚至一度有人将之视为一则风味情趣。
但再怎么说,那也是男子。
可这人祝贺的词,说的未免太过微妙,若说他无意而为,来参与这场喜事的宾客无人不知晓那是男子,若说有意而为,便是在挑衅这有着暴君之名的城主。
所有人都在等着上位之人的发配,无人敢说一句话。
“琴瑟和鸣。”晏满轻启唇,勾着笑,“这寓意倒是不错。”
一桌子人都在眼底相互传达着神色。
“不过……”晏满嘴边的笑意淡了,掀起眼帘直直朝那说话的人看去,“方才你可是说——夫人?”
张某人抬眼对上晏满那一双透着冷冽寒意的眸子,心下一跳,暗惊低下了头。
怎的回事,不是说这云州城城主不过草包一个,残暴不仁,只会花天酒地玩乐,嗜血成性,没有半点本事,今日一见,他却觉与传闻中相差甚远。
没有草包能坐稳城主之位,还是在曾经四面楚歌的境地。
“张某……”他被盯得额角流下了一滴冷汗。
“城主,今日大喜之日,不宜见血。”又一人站了起来。
晏满轻笑了一声,“这杯酒,张兄替我喝了如何?”
姓张的本被他一眼盯得战战兢兢,这会儿更是觉得方才突进不妥,他缓慢的走到了晏满面前,从他手中接过酒,只见年轻城主眼底带笑,拿着帕子擦手,仿佛酒里有何奇怪的东西。
他手抖了抖,酒撒了些。
“不喝?”晏满疑惑的问,手支着下巴,瞧着更像是有阴谋的样子。
不喝下场会如何不得而知,那人不敢不喝。
周围一片寂静,无声施展着压力,他闷头一口灌下,已是满头大汗,腿软跌倒在地,酒杯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无趣。”晏满嗓音低哑,话落已经从位置上起了身,抬脚离开了。
众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纷纷松了口气,凝固的气氛才重新涌动了起来。
大蛮十九座城,东西南北各有一城城主为首,而这云州城位于西边,正是这西边最大最繁华的一座城,而晏满便是云州城城主。
关于他的传闻甚多,不知真假,唯有一点脾性阴晴不定是真。
——
贴着大红双喜的房门被推开,嘎吱的声响,连同着屋外的风也吹了进来,卷帘飘荡,轻而平稳的脚步声在房中响起,外面的下人又把门关上了。
晏满闻到了房中的香气,不曾在意。
大多数的毒药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作用。
脚步声停下了。
晏满看着床边坐着的人,身型清瘦,穿着一身喜服,头上顶着一块红盖头。说来,他今日还没好好和“夫人”说过一句话呢。
桌上放下挑起红盖头的喜秤,他在桌边坐下,看着床边那人,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又倒了一杯,起身走到了床边,抬手便掀了那红盖头。
“喝了这杯酒便——”
他话音忽止。
红盖头凌乱的掉落在了旁边,盖头下的一张脸露了出来,一张脸很小,可那脸上是满脸的红疹子,连同皮肤都发红,他对上晏满的眼睛,又猛的低了头下去。
完了,一切都完了。
苏边意醒来时已经在轿子里,而到了这房中,带他来的喜婆告诉了他一切,半是威胁,半是恐吓,让他乖乖的在这做他的城主夫人。
但他眼下根本无从思考旁的事,药效已经生效,他浑身发烫,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一遍遍的从四肢百骸传来,他咬着唇才抑制住了呼吸。
晏满:“抬起头来。”
对方动作很慢的抬头,晏满受不了他这磨磨蹭蹭的样子,房内有些闷热,他扯了扯衣襟,伸手勾住他下巴,让他抬起了头。
“脸怎么回事?”他问。
对方没答,一双眸子像是沁了水,浮着一层水汽,清透明白,瞳仁黑白分明,这双眼睛不算大,却生的很媚。
晏满喉结滚了滚,浑身火烧般,那股劲头凶猛得很,这会儿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他放下了钳住对方下巴的手,在离开时,对方却伸手抓了过来。
苏边意燥热得很难受,难受极了。
晏满的手让他觉着舒服,他拉过了他的手,呼吸落在了他掌心上,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眼底神智逐渐模糊。
而晏满后知后觉,中的不是什么毒药,他本想抽身离开,可那药劲让他觉着浑身血液都像是沸腾起了一般,急需找到一个发泄口,他眸中阴晴不定的看着面前的人——像猫儿似的蹭着他掌心,抬眸看来都神色懵懂又无辜。
他伸出手,将人推到在了床上。
苏边意抬手搂住了晏满的脖子,还有几分急不可耐的意味在其中。
酒杯落在了床边,里面的酒水溅出来,将地板印湿了大片。
房中红色蜡烛燃烧,融化的蜡烛液体从边上流淌而下,烛火摇曳,满室春光乍泄。房内隐隐有泣音传出,仿佛在经受着非人折磨,院子里的下人无人敢去倾听,一个个都低着头。
到了后头,那泣音弱了,逐渐没了声息,在下人们怀疑这新入门的戏子是不是被折磨死了的时候,房门打开了。
已是深夜,晏满站在门口,墨色长发倾泻而下,慵懒随意,他瞥了眼门外的人,让人提水进来。
房门敞开,没有人敢去看晏满的脸色,下人各自低头打水,进进出出,房内熏香味儿还没散去,床帘落下,没法窥见里面的人,只隐隐约约看见了被子的拱起来的轮廓。
水备好,下人尽数退出房内,床上的人已经昏睡过去,晏满站在床边,眸色晦暗莫测的看着床上的人,脑海里浮现方才这人哭的眼睛湿润的模样。
他抬手,拨开他脸上的头发,看到他那张脸,皱了皱眉头,这张脸着实是算不上好看,他记着上次见他,可不是这样的,具体什么样他也记不清了,反正这脸上是没有这么多痕迹的,应该是白白净净的。
不过这张脸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比之前让他顺眼多了。
他放下手,站在床边看了会,转身去沐浴,他进了浴桶中,闭上了眼睛。
床边传来低低哭腔说梦话的声音时,晏满没有在意,但持续说着,说得久了,他听见他嗓子也是哑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晏满从水中起了身,没有把苏边意扔在床上任由他自生自灭,他走到床边,一手将被子掀开,对方似乎是觉着冷了,卷缩了一下身体,眼角还带着泪痕,晏满动作不算温柔的把人从床上弄了起来。
清理后事,再上药,已经用尽了晏满的全部耐心,他把被子盖在苏边意身上,转头去了另一间房。
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他成了一本书中的大反派,性情古怪,残害无辜,暴戾恣睢,最终结局不得善终,一切都要从他遇见其中主人公说起。
这主人公之一,是苏风仁,此人是戏园子里的小生,一副好嗓子名动天下,面容清俊,当是白面小生,但他的身份远不止如此,他还是城主晏满母亲手底下养着的人。
晏满母亲并非亲生母亲,一向不喜晏满暴戾行径,百般劝阻无用,不忍城中人受难,便狠心想要将他拉下城主之位,而苏风仁,便是她用来接近晏满的一颗棋子。
终于,在某次的一台戏当中,苏风仁如晏满母亲所愿,成功吸引了他的视线,可苏风仁一腔的抱负无处施展,认为不该以这种方式来接近晏满,也不屑以这种近乎“男宠”的方式待在他的身边,于是,他将另一个人送到了晏满的身边,这人便是苏边意,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
苏边意是戏园子里的师父收养的,无根无蒂的孤儿,一张脸生的灵动漂亮,在戏园子里担任的是旦角,常有人来骚扰。
苏风仁觉着与其让他在这戏园子里受欺辱,不如去到那“暴君”身边,说不定也是一个庇佑。
他还担心苏边意一身傲骨惹恼了晏满,丢了命,便叫人偷偷给他下了药,还在酒中和熏香当中也放了药。
一夜成事。
翌日晏满察觉被暗算,将那些都算在了苏边意身上,苏边意昨夜受了一夜的折腾,第二天早晨,又被严刑逼供,身体支撑不住,晕了三天三夜,也烧了三天三夜。
这事传到苏风仁耳中,苏风仁咬牙切齿,誓要将晏满斩于刀下,可眼下只能忍气吞声。
这偷梁换柱之事,当然不会就这么过去。
苏边意是那戏园子师父手底下最喜欢的一个徒弟,却被这么送了过去。
当晏满发现此苏非彼苏,被戏耍的愤怒都要有人来承担后果,苏风仁此举,牵连了戏园子一众人。
戏园子大师父带着苏风仁登上晏满府邸拜访,被拒之门外,几次三番的恳求,才终于被入了府邸之内。
入了内,他们也没能如愿见到苏边意,晏满质问他们,那法子是谁想的来作弄他,苏风仁见师父要说话,心中已经暗暗笃定不能让戏园子再受牵连,便将此事全推到了苏边意身上。
他说苏边意爱慕虚荣,得知他要嫁给城主,才来了这么一遭。
晏满自是不会轻易放过主事的人,苏边意和苏风仁都别想逃过。
之后,苏风仁和师父好不容易见到了苏边意,他们说了一番话,苏风仁安慰苏边意别怕,他会救他。
苏风仁暗自将此记在心中,心底立誓日后定要将今日之辱一一奉还。
而后,他一路攀龙附凤,不择手段,晏满一次次虐待苏边意,对他不闻不问,任由下人对苏边意进行折辱,这些事都被苏风仁狠狠的记在了心里头,他也一直同苏边意暗地里联系着。
可有一次,两人的联系被晏满发现了,苏边意在床上被晏满捆住手脚,好生折腾了一番,哭成了泪人,却无法抵抗。
晏满性情乖戾,自有人对他不满,苏风仁一边和晏满的母亲联系,一边拉拢另外的人,团伙壮大,用了各种算计,还和另外的西边城城主联手,最终将晏满推下位,压入城中牢笼,百般折磨奉还与他,拯救出了苏边意。
之后他们两人还一同到了地牢当中,苏风仁拿了鞭子给苏边意,让他对晏满鞭刑复仇。
牢笼阴暗,不见天日,晏满被困其中,宛若败家之犬,却还那般高高在上的看着他们,唇边发出嗤笑。
苏边意拿着鞭子的手在抖,轻飘飘的抽打在他身上,苏风仁让他别怕,道晏满已经不能再对他做什么了,苏边意的身体却一直在抖,似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苏风仁看在眼里,越发心疼,拿过苏边意的鞭子,狠狠的往晏满身上抽打。
反派角色不得善终,他逃了,却还是在城郊外被发现了尸体,已被恶狼咬的不成模样。
故事到这已经结局,但晏满的梦境还没结束。
梦中是黑暗的牢笼,他穿着囚衣,屈腿靠墙坐着,手中拿着一根干草,他莫名的便知道自己身重剧毒,无药可解,已经活不久了,这会儿浑身都应该是疼的。
牢笼外传来了脚步声,他也没有转头去看,直到他的牢笼门被打开,一个人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的黑,与夜色几乎融为了一体,他进来后,脚步很轻的走到了晏满面前,蹲下为他解开了手铐和脚下的锁链。
“你和我走。”他声音压的很低。
晏满声音带笑,全然不像是阶下囚,“为何要和你走。”
“我带你离开。”
晏满像是思索了一番,对方等不及了,伸手来拉他,力气很大,晏满便顺着对方的力道起了身,被他架着手,出了牢笼。
而一出去,晏满便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的脸,皮肤白皙,在月光下泛着玉似的细腻质地,一双眼睛天生含媚,似有情意流转,他一直侧头看着他,好似怎么也看不够。
随即,他笑了:“苏边意,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梦境到这便结束了。
外面天光大亮,晏满额角附着一层薄汗,坐在了床上,衣襟散乱,颈间有几道红痕。
外面的下人已经开始忙活起来了,打扫院子,给花浇水,修剪枝叶,一切都进行得静悄悄的,晏满起身后,便有下人端来了洗漱的水。
待他洗漱完,下人准备退出去时,听到晏满问了句,“苏公子那边怎么样了?”
“还未起身。”下人说,“主子可要去瞧瞧?”
晏满摆了摆手,整理了一下袖子,抬脚往同一个院子的另一间厢房走过去。
门上的双喜还没撕,残留着昨日的喜气,晏满推门而入,床上的苏边意还在睡,他在床边站定,掀开被子,想要看看他伤口如何。
昨夜的梦来的诡异,这人是不是他要娶的人,暂且有待商议。
晏满拿起药膏,坐在了床边,指尖勾起白色药膏给他上药,上药途中,苏边意有些难受的哼了几声,没一会儿他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