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走,还停在那,不知道在等些什么。待到看见云殊华,紫色的衣摆微微动了动,却没有上前走。
云殊华不争气地同他对视一眼,在他一眨不眨的目光中,将院门轻轻关合。
这道门几乎等同于断绝了两个人最后的羁绊,看到木门严丝合缝关紧后,江澍晚身形踉跄着后退一步,银牙紧咬,口中充满铁锈的味道。
他何曾不想在师炝折辱云殊华时上前搭救?他甚至连杀死师炝的心都有!
可是,可是他不能。
江澍晚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心中溢满茫然。人生中从未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般了无希望,他觉得自己的再度陷入了混沌的黑暗中,一条路走到黑,哪里都看不到头。
门内,云殊华单手将门闩扶正,脱力一般顺着门板跌坐到地上。
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埋进双臂之中,疲累地闭上眼睛。
直到此刻,热泪才一滴滴从眼框内滚出,将衣衫打湿。
裉荒山上风光依旧,一切如常,众弟子只道沈仙宗临了有事需下山处理,却不知他走后,山上某处小院发生过一场缠斗。
三日后的一个明月夜,江澍晚身着夜行衣,手持佩剑偷偷下了山。
他一路风尘仆仆踏进一间茶楼,指节弯曲在桌面轻轻敲了几下,掌柜的瞬间会意,对一旁的小二使了使眼色,由小二将他带上顶楼某间厢房。
推开门,江澍晚在廊道中四下打量一番,谨慎地将屋门关合。
门内,一道清隽的墨影站在窗前,左手轻轻摩挲着一只玉笛,不怒而自威。
“我还在想,为了见你一面,我还要等上多久,”男人淡淡扫了一眼江澍晚的脸,“说起来,我们也有近一年的时间未见了。”
“主上,”江澍晚走到他面前,顺从地跪在地上,“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
“你喊我主上?”
男人玩味地笑了笑,带着玉扳指的手微微抬起,扬手对着少年白皙的侧脸打了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江澍晚的头偏过去,脸上带着淡淡的指印,面色却未改分毫。
“从前怎么教你的,只有你我二人在时,你要喊我什么?”男人将玉笛收起,慢条斯理地从前襟取出一条帕子,仔细地擦拭起来。
这个动作是无声的,但却比那一巴掌更羞辱人。
不过片刻,江澍晚的唇角便流下一道鲜血。他抬起手抹了抹,重新跪正在男人面前。
“父亲,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破防了……写着写着感觉澍晚这个孩子有点惨。
想了想,儿子也很惨……
再想了想,师尊也挺惨的……大家都挺惨的,泪目。
呜呜现在想写成没虐点的甜爽文还来得及吗?(喂,作者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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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殆无孑遗
江澍晚不敢抬头看傅徇的脸,只得安安静静地等着面前的男人发话。
此时月上柳梢,万籁俱寂,静谧清冷的月华透过窗子打在傅徇的侧脸上,随着光影变幻,他的面容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傅徇偏过头,平和地望着身前的少年:“自入中域以来,你犯了不少错事,今夜为父给你悔过的机会,现在就跪在这里,向我忏悔。”
江澍晚沉默地垂着头,脸上显出几分阴沉的死气,唯有隐藏在袖中的双手颤抖地紧握着,尚能看出这个少年还没有完全失去心性。
他克制着自己恐惧与抵抗,一字一句开口讲述自己的罪过。
“儿子不该打乱父亲的计划,离开玉逍宫时……将云殊华诱走。”
傅徇背着双手,狭长的眸子眯起来,打量着窗外的夜景:“继续。”
“儿子不该隐瞒云殊华的行踪,更不该入洛圻山后脱迹忘本。”
“还有呢?”
华贵的衣料簌簌委地,傅徇转过身,弯下腰凑到江澍晚耳边:“你同灵氏姐弟合谋将为父引去悬泠山,意图行刺,让为父死在山脚下,这件事怎么不说,嗯?”
“儿子没有!”
江澍晚睁大眼睛看着傅徇,辩解道:“上元节那晚,儿子确实着了灵绍逸的道,后面的事便一发不可收拾……”
傅徇的手落到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这是他耐心告罄的信号,往往这样做之后,江澍晚便要噤声,不能继续讲话。
“想杀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作为玉逍宫的继承人,你确实有几分谋略与胆量,”傅徇轻声说,“但那对姐弟蠢得要命,这是最大的败笔。”
江澍晚默然不语,不知这是否代表着他认下了那次刺杀行径。
他觉得傅徇二字就是束缚自己的枷锁,只要傅徇在这世上多活一天,他就永远无法自由地行走在阳光之下。过去他并不在意这人人唾手可得的权利,毕竟想登上高位,必须要以自由与信仰为代价。
可自从与云殊华交好后,准确地说,是与现在这个脱胎换骨的云殊华交好后,江澍晚也开始渴望着做个普普通通的自由人。
起码能决定自己的生与死,去与留,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仰仗别人而活,不是吗?
他恨傅徇,不仅恨他亲情淡薄,恨他生而不养,更恨他剥夺了自己无忧无虑长大的可能。如果可以,他想做个真正的江家小少爷,就算是庶出也没有关系,长大后依体力而食,过着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可烙印在一个人身上的印迹是永远没办法抹去的,江澍晚心里住着恶魔,每每午夜梦回坐在床边痛苦挣扎时,脑海中想的都是怎么去死。他是个懦夫,不敢擅自了结自己的生命,也不敢刺杀傅徇。
悬泠山那场机遇千载难逢,若是能与灵氏姐弟联手将傅徇成功杀死,他便能永远跟着云殊华在五域中一起修道。
洛圻山,洛圻山是个多好的地方啊,门中勤恳修炼的子弟无数,师尊沈棠离待人温柔可亲,在隽宸殿修习道法的日子,每天都是快乐的。
为何他偏偏是傅徇的儿子,身上担着继承玉逍宫的责任?
如今刺杀也失败了,他只得继续活在黑夜里,不能再见光明。
“不过,这件事为父暂且不想细究,”傅徇冷淡的嗓音将少年飘远的思绪扯回,“你记住,不到最后一刻,不能离开五域,更不能叫沈棠离发现你的真实身份。”
江澍晚颤了颤,意识到方才回想的东西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完成,眸中燃起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来,又恢复成死寂的样子。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来也应当知道,北域域主是我们的人。”
师炝。
江澍晚闭上眼,额头距地面仅一寸距离,声音沙哑地回应道:“儿子知道。”
“我要你继续配合他,为他作掩护。”
“……”
江澍晚鼓起勇气,终于开口:“父亲,师炝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这几日他在山上肆意欺侮道修……这是否是计划中的一环?”
傅徇喉间滚出一声冷笑:“怎么,你现在竟如此在意五域中人,连这点小事都要过问?”
“可……”
“——师炝愿意做什么,让他去做便是,”傅徇蹙眉道,“明日计划若成,不久的将来,我们便能与五域开战。”
开战?江澍晚怔了怔,既然傅徇这么说,那便说明仙魔两界又将有一场大战了。
冥冥之中给,事情正超脱预料,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飞速发展。
“这段时间,你安心待在中域,盯紧殊华,”傅徇神色疏懒,“你们都是同侪,想必关系也不错,若他有任何异动,随时向我禀报。”
关系不错……江澍晚口中发苦,唇角自嘲地勾起:“是。”
“除此之外,务必打听清楚,殊华与景梵到底是什么关系。”
傅徇的语调低沉且轻缓,这句话传入江澍晚耳朵里,令他无端回想起大比开典那日,景梵同云殊华亲昵同座的场景。
指骨捏着袖角,攥得发白,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晦涩道:“儿子知道了。”
“殊华对玉逍宫有大用,他身上藏着不少秘密,放在景梵的清坞山上倒还安全,”傅徇冷声说,“时机一到,我会寻人向你递信,届时你再将他带回玉逍宫。”
“可殊华他有自己的想法,未必愿意跟儿子一同回去。”
傅徇微微一笑,道:“我只要他活着回来,至于用什么手段,你来决定。”
江澍晚没有继续讲话。
“还有一事需要你着手去办,”傅徇转了转玉扳指,“我需要你挑拨云殊华与景梵的关系,若是能做到让他们互相怀疑,那便最好。”
“这件事,儿子恐怕做不到,”江澍晚摇摇头,“殊华与景梵已做了许久师徒,我只是中域的小弟子,大比结束后,就是想见殊华一面都难,怕是改变不了什么。”
傅徇唇角上扬,挑眉问道:“你可知清坞山玉墟殿中有一块可以沟通天意的天音石?”
为何忽然提起天音石?
江澍晚心中奇怪,但没说什么,只颔首道:“天音石是五域圣物,一直放在玉墟殿中被严加看管,据传它连接着极北之地的楞严咒结界,威力无穷,乃仙人之物。”
“不错,当年景梵还是只在人间苟且偷生的蝼蚁,若不是天音石选中了他,在他体内降下碎裂的碑刻,根本不会有如今的造化。”
说到此处,傅徇冷笑一声,眉目间透着浓浓的不满。
“玉墟殿是下界之中与三重天最接近的地方,历任下界共主得天音石点拨而继位,换言之,只要得了天音石承认,便有机会坐上最尊贵的宝座,俯听天意,羽化而登仙!”
江澍晚继续点点头,皱眉道:“可这与殊华有何关系?”
“问得好,”傅徇定睛看着他,“只要你将殊华带到天音石面前,以血相认,定能获得造化。这消息传入剑尊大人耳中,还怕他不会与自己的徒儿反目成仇?”
听罢,江澍晚面色发白,瞠目道:“什么?以血相认……获得造化?殊华他难道与天音石有什么联系?!”
能从天音石获得造化的人,无一不是命定的天下共主,傅徇难道是在暗示殊华是下一任东域域主?
不对,事情绝不会是这样。傅徇不过是个魔修,他又怎能知道天音石会选中谁做继承人?
“东域域主之位,本来就应当是殊华的东西,”傅徇拂袖而立,眸中透出浓浓的野心,“他是天降仙格之人的后代,天音石与他有千丝万缕的羁绊,景梵不过是万般无奈之下被挑中的次品,怎能比得过殊华的血统?”
“殊华的血统,”江澍晚脑海中神经乱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炸开,他颤声问,“可殊华……殊华与父亲您是舅甥啊。”
殊华体内流着魔修的血,何来的仙格正统一说?
江澍晚觉得眼前的男人简直快要陷入魔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殊华的父亲,名唤云尘,”傅徇绯色的唇上勾,面容在阴翳中变得妖冶,“云尘此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云尘……竟然是云尘!
江澍晚赫然想起初入中域时,与各域弟子坐在隽宸殿中一起听经史课,那时殊华每日贪玩贪睡,经史学得七七八八,应付了事。
其中有一节课,仙使曾讲过东域云氏,且说的例子就是云尘。
东域云氏乃修仙世家,虽有底蕴,却日渐落败,到云尘这一辈,已经不能再助他登上清坞山。且那时正逢魔界当道,清虚门掌管清坞大权,自然不肯接纳任何正统道修上山。
可谁知云尘此人竟是天降仙格,法力雄厚,前途不可限量。彼时下界五域苦不堪言,闻此惊天消息,纷纷前去追随,期盼着他能重夺下界权柄。
那天降仙格是何物?有此造化者,可与天音石连通心意,不过百年便能飞升三重天,享无边阳寿。
云尘志向高远,也颇懂事。他遵从家族长辈教诲,修了无情道。按理说只待时机成熟,他便能一举登天,不知比那些勤勤恳恳依旧无所建树的修道者幸运多少。
可偏偏下界众人难逃本性,他修的是无情道,却最是有情。
加冠那年,云尘遇到了傅徇的妹妹,傅杳,正是殊华的生身母亲。
后面的事情皆是意料之中:一代英魂为情所困,最后被滔天的修为反噬,成了九泉之下一缕亡魂。自此,云氏就此败落,天下大乱,景梵被天音石选中乃是后话。
“想起来了?”傅徇打量着江澍晚的神色,幽幽一笑,“我妹妹为了留下云尘的子嗣,竟不惜用命相保。云尘是天降仙格自不必多说,他体内的道统极霸道,稍有不慎便会遭受反噬,自然,这样的人与魔修诞下的子嗣,绝不会活过三日。”
江澍晚跌坐在地上,颤声问:“那殊华为何可以活命?”
“自然是因为……他体内有浮骨珠了。”
江澍晚愕然。
傅徇眯起眼睛,不禁细细回忆起来:“让我想想,这浮骨珠统共四颗,分别位于东西南北,谁知兜兜转转,现世的便只剩南域这一颗。”
“南域的浮骨珠在磬苍山手中,殊华体内的那颗从何而来?”
“那是东域的浮骨珠,”傅徇一字一句道,“云尘私自盗取,将它喂入殊华口中。可那时殊华不过是一个刚降世的婴儿,无法承受浮骨珠的力量,反倒变得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