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开典以来,这是头一次各位域主均到场的议会,除却那早已叛了变的‘师炝’没了踪影,众人皆是心事重重。
待到商议结束,山上又下起了雨。
景梵与沈棠离从殿中走出后,两人在殿前稍作停留。
“依如今局势来看,此地不宜久留,”沈棠离拧眉道,“不知仙尊大人打算何时启程?”
“即刻便走,”景梵拂袖道,“事急从权,中域也要做好与卫惝正面对上的准备。”
“我已加派门下弟子看守山门,若有异象,即时禀报,”沈棠离点点头,“南域与北域皆有薄弱,这些漏洞还需及时填补,我也不好在裉荒山上停留太久。”
景梵没再说话,迈开步子,又与身边的沈棠离继续向殿前的庭院中走去。
绕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天空中打了几个闪,沈棠离见到此状,不免笑道:“瞧瞧我这急性子,今晨出门太过匆忙,竟忘了带伞。”
他顿了顿,望着景梵空荡荡的两手,笑意加深:“巧了,仙尊大人也忘了带,这可如何是好。”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游廊尽处,雨滴顺着廊檐滴滴下落,阻拦住二人的去路。
景梵正要回应好友的打趣,忽听见不远处有人在伞下招手唤他。
“师尊!”
廊中二人怔了怔,不约而同向声音来处看去。
只见云殊华手持一柄油纸伞,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水洼跑上来,纷飞的衣袂在低空中飞舞,沾染飘落的雨滴。
还不待景梵看清楚,少年已经在他面前收起了伞,笑眯眯地对着沈棠离打招呼。
“仙宗大人早上好。”
那双眼还略有些浮肿,可看出昨夜没少掉眼泪,好在精神头不错,瞧上去已不大记仇了。
景梵看着少年活蹦乱跳的样子,沉闷的心情不知怎地,顺着微风消散在烟雨中,视线也忍不住黏在他身上。
“原来是殊华,”沈棠离回了他一个微笑,道,“前殿乃议事重地,殊华来这里作什么?”
“我……”云殊华悄悄打量了一眼他身后的景梵,见男人也在看着他,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手中忍不住将伞柄捏紧。
“瞧我,竟然明知故问,”沈棠离叹了一息,“殊华一定是来寻仙尊大人的。”
“确实如此,”云殊华应承道,“近日裉荒山晴雨不定,徒儿担心师尊要淋雨,便带了伞来。”
说罢,他的视线转向身后,小心翼翼开口:“师尊,我们可以走了吗?”
景梵应了一声,自然地从他手中将伞取出,抖了抖雨滴,缓慢展开:“走吧。”
男人带着少年走入雨幕中,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少年转过身看着沈棠离说了几句话,随后又同男人一起走了。
沈棠离听不清他二人到底说了什么,不过依稀猜得出来大概。
无非就是可怜他没有伞的事情嘛。
“师尊,今晨议事会讨论出了什么结果?那卫惝要如何对付。”
景梵不动声色地将伞向小徒弟那方倾斜些许,云淡风轻道:“卫惝恐怕不会止步于挑衅,沈仙宗传令,各位域主归山待命,其余的事届时再做决定。”
云殊华颔首:“那我们要回清坞了,对吗?”
“小华猜得不错,”景梵说,“我们即刻启程。”
云殊华心中清楚,眼前局势紧张,稍有不慎便会与魔界发生正面冲突,倘若到时两界交战,还不知道要耗多少人力物力,这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没好处。
他也知道以自己的修为,根本帮不上什么大忙,能做的只有乖乖听命。
回程的路上,景梵开口问了他一句:“要打仗了,怕吗?”
“嗯?”云殊华尚不能回过神来,“师尊说的……是仙魔两界吗?”
“卫惝与傅徇不会善罢甘休,不久的将来,必有一战。”景梵垂眸看着他。
云殊华坚定地摇了摇头,又问:“那师尊届时也要披甲上阵吗?”
“为师坐的是天下共主之位,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自然会去战场。”景梵淡然道。
也是,师尊本来就是浴血拼死才带领各域重夺清坞的,倘五域遭了难,他又怎能不去呢?
这样想着,云殊华闭了闭眼,心中又是一沉:可战场上瞬息万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师尊昔日依靠民心取胜,又焉知如今五域的民心还会不会交付于他?
他迟疑地开口:“师尊,到了那天,徒儿可以跟随您上阵杀敌吗?”
“你?”景梵拍了拍他的发顶,“连人都没有杀过的小孩子,还是乖乖在家吧。”
就算小华真的能独当一面,他又怎么能允许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呢。
云殊华咬着唇,识相地不再开口,心中盈满了失落。
师尊大抵是觉得他修为太弱,又无什么实战经验。说来也是,就算自己去了也是拖他的后退,凭白叫他分神。
云殊华在心里暗自做了个决定:抓紧时间努力变强,不可成为师尊的软肋。
终有一天,他定可以追随在景梵的身后,与他并肩作战。
第72章 源头活水
将近傍晚,云殊华跟着景梵回到了清坞山。
与近日雨水连绵的西域相比,东域大抵还要干燥些,越往山上走,温柔的山风便一阵阵地向云殊华脸上拂,吹散不少舟车劳顿的困意。
他落后景梵半步,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走,时不时吸吸气,鼻间充斥着熟悉好闻的味道。
待行至山门前,景梵忽地停了下来。
云殊华不解其意,也跟着在那座巨大的门坊前停下,他伸出手探了探,感到一阵阵由灵气与法力聚集起的气流不断涌动,仿若一层巨大的屏障保护着玉墟殿。
“师尊……这是结界?”
“不错。”景梵单手结出一轮莲花法印,上前抵在气墙之上,少顷,那些汇集在前方的灵流才乖巧地四散开来。
偌大庭院中,两道身形俊挺的少年踏着青石板路快步而来,恭敬行礼道:“拜见仙尊大人。”
景梵淡淡地应了一声:“起来吧。”
身后的云殊华眼前一亮,上上下下将其中一名少年打量了一遍,招呼道:“惊鹤!”
有仙尊在前,惊鹤不敢造次,他悄悄用余光瞟了眼云殊华,忍了忍还是决定不说话。
“清坞山状况如何?这几日可有魔界的人在山下造次?”景梵偏过头,波澜不惊地看向两兄弟。
见状,风鹤迎上来道:“近些日子时有来犯,不过大都无法进入清坞山,多的是在东域边境作祟。还请仙尊大人移步至后殿,天音石近日出了些异动,望您过目。”
景梵轻轻颔首,迈开长腿便往里走。
惊鹤向风鹤使了个眼色,待看着他跟着景梵踏入玉墟殿中时,这才敢站直身子同云殊华说话。
“殊华,你这是去哪?”他一把拉住云殊华的手腕,“这些天你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一定很辛苦,我先带你回星筑吧。”
云殊华顿住步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是说东域有魔修来犯?我们跟着师尊追上去看看啊。”
“你别去,仙尊大人会罚我的,”惊鹤连忙拦住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仙尊是不想让你担心才故意将风鹤引走的,这件事不用你插手。”
“……”云殊华愣在原地,“哦。”
两人调转方向,朝着后山的星筑走去,路过玉墟殿殿门时,云殊华轻轻瞥了那扇紧闭的门一眼。
他默了默,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路上,惊鹤见云殊华神色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默默在心里想,仙尊大人和殊华真是两个性格大相径庭的人,一个城府似深海,一个则什么都写在脸上。
不过殊华年岁尚小,日后多的是时间慢慢和仙尊大人学,只需熬过这场战争便好。
“那个,惊鹤,我有点事想问你。”
云殊华想了半天,还是皱着眉开了口。
“你问吧,”惊鹤撇撇嘴,“不过你可不要问我玉墟殿的事哦。”
云殊华却说:“不消说我也知道,无非是仙魔两界局势紧绷……不过我要问的另有其事。”
“那你说,你想知道什么?”惊鹤眨眨眼,好奇地看着他。
“师尊将你从裉荒山召回后,有没有罚你?”云殊华捏了捏自己的掌心,磕磕巴巴地,“我不想欠你的人情,可你又的的确确是为了我受罚的,那……你的惩罚不严重吧?”
“原来你还记得这件事,”惊鹤笑眯眯的,“仙尊大人确实罚了我,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是自愿领罚的。”
云殊华愧疚不已:“他都罚了你什么?严不严重?有没有受伤?”
“确实受伤了,风鹤给我敷了好几天的药草才好转,”惊鹤抱臂,扬起下巴对着前方点了点,“那些刑罚自不必多说,仙尊大人还另派了些任务给我,待你进了星筑就知道了。”
说罢,他二话不说拉着云殊华踏入许久没有回过的小筑。
甫一走入,一阵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待绕着回廊穿过湖池花园,便见一片泛着淡淡法光的莲花植在湖中小亭旁。
云殊华这一路走来,望见星筑中的假山花丛全都变了个样子,处处生机盎然,便好奇地问道:“这些都是你的手笔?”
“可不是嘛,多亏了有我在,”惊鹤骄傲地说,“再往里走,还能看见呢。”
云殊华点点头,跟着惊鹤继续前行,约走了数十步,倏然闻见泥土混着水汽的清甜气息,耳边也传来水流之声。
“这附近有活水?”他疑惑道。
“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走入倚在后山峰峦处的竹林间,只见一条蜿蜒的小溪水自视线尽头处向脚下铺展开来,其中水清见底,没至脚踝,河道中铺满了晶莹圆润的鹅卵石,远远一瞧,泛着天光,煞是好看。
云殊华的视线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他蹲下身伸出手在清澈温凉的溪水中探了探,欣喜道:“为何星筑中多了一条小溪?”
“这是仙尊大人命我打的,风鹤与我规划了好几天才开始动手的呢,”惊鹤陷入回忆,思忖道,“仙尊大人说星筑的湖水不大好,另辟一条活水为宜,你看前面那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棵树苗,也是仙尊大人一手栽下的。”
云殊华甩了甩水珠,缓慢走上去看了两眼,果真见溪水边的方寸之地翻出一片泥土,一截将死不活的树苗被充盈的法力留存其中。
“这树苗瞧着不是东域的物种,即使能种下来,也是死了,只能靠法力吊着,”他不敢上去碰,因而也认不出这是什么植株,便随口问道,“惊鹤,你知道师尊为何要种它吗?”
“这个我也不懂,只依稀记得仙尊大人说,此种树苗名唤五月雪。”
“五月雪……”云殊华喃喃道,“五月雪,不正是朔望幻境中那些开了花的树吗?”
他盯着那幼苗,忽然想起曾经与景梵的对话。
“在我们那里,油桐花还有个名字,唤作五月雪。意为每年五月时,山上便像落雪一般处处开遍油桐花……”
“既然喜欢,就放在窗前养起来。”
“谢谢师尊!”
“小华若是更爱活水,来日回了东域,便让惊鹤给你凿一条。”
“师尊,那我们很快便能回去了吗?”
“自然。”
这些对话在云殊华的脑海中绕啊绕,顺着血液流入胸膛之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将他的心困住。
“殊华,殊华?”
惊鹤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今日真是奇了,为何总是走神?”
“抱歉,”云殊华猛地回过神来,“只是偶然想起曾经在极西南之地与师尊见过这株树种,想来它也是水土不服才无法在东域生根的吧。”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仙尊大人要用法力维持它的生命呢,”惊鹤若有所思,“东域本就偏冷,山上更是如此,这树种不适合这里,若是强行种活,定要花上不少心思。”
“不过,仙尊大人想做到的事,还从来没有失败过的,没准山上气温回转之时,它就活了呢。”
云殊华心思不知飘到何处,连惊鹤的话都没听到。
随后他又在溪水旁静默地站了一会,这才活动着筋骨回了自己的小院。
房屋中并无尘土堆积与发霉的味道,可想而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人帮忙做了些简单的打扫。
云殊华心绪复杂,脚底却像踩了轻飘飘软绵绵的云,脑子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景梵。
他烧了热水洗漱一番,随后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坐在桌前,翻箱倒柜取出一面镜子。
稍稍擦拭一番,镜面便映出少年清隽的脸。虽说他感觉自己近来长高了不少,可距成熟二字来说还差得远,镜中之人五官略显柔和,秀挺的鼻梁之上是三片浅淡的白色花瓣额印,如此一来,看上去就更没什么攻击力可言了。
云殊华伸出手指点了点镜中少年的额头,心里盘算着自己还有几次重来的机会。
若是仙魔开了战,景梵便处在最危险也是最显眼的位置上,为了确保他的安全,这剩下的两次读档机会必须要俭省一些。
如果没有遇到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不要用了。
且,万不可再因为逃避师尊的感情选择读档,自己的心意,迟早都要剖开拿出来晒一晒的。
云殊华又继续照了会,本来对自己的五官还算满意,可一与师尊作对比,又觉得自己哪哪都是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