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殊根本不期望云乔还能和上一世那样继续科研之路。
这半年,他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个小说世界,这是个平行时空,真正的云乔还在原本的时空里没被耽误,没被迫害,依旧光芒万丈,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情。
但现在,季殊有些说服不了自己。
云乔的眼神如此熟悉,漫不经心之下是无人可挡的坚定,这个云乔的灵魂本质也还是云乔,就如他重生了,从行为习惯到天赋性格也还是季殊,不会变成其他人。
季殊的不介意让云乔脸上的笑容真切两分,他朝季殊伸出右手,“很好,祝我们结婚愉快。”
“结婚愉快。”
季殊盯着云乔两秒,才慢悠悠把手递出去。
云乔挑眉,为季殊的警觉颇感惊讶,他什么时候暴露得这么快了?
他浅笑着握住了季殊的手,自然而然地带着季殊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把脉捏骨头加穴位按摩,十分钟后,他才把季殊的手放回去。
“主治医师是谁?”
“晋舜真,司老司安的学生。”
季殊神情严肃,音色低沉,紧接着做了自我检讨,“我这些日子疏于锻炼了些,以后不会了。”
云乔的把式可不是只有学医意向的高考生能有的,而是浸淫此道多年。果然,听到司老和晋舜真的名字,云乔也不见任何疑惑之色。
季殊同样没有对云乔的表现有任何怀疑,他早已习惯。
任何不合理不可能在云乔身上都是合理和可能,云乔是曾让所有同时代天才都黯然失色的奇人。
“知道了,今天不说你……走吧,跟我去喝汤。”
云乔暂时容忍了季殊结婚当天不想吃药的小小任性,但一碗养生汤是免不了的。
明镜楼暖厅之侧,十平不到的小厨房里,云乔熟练地生火烧水,抓药熬汤,半个小时后,一壶枣红色的养生汤倒出两碗。
云乔端起一碗,又把另一碗端到季殊面前。
“先暖手,不烫口了再喝。”
季殊所患的罕见病在平稳期表现在外的特征之一是畏冷,即便是这夏季,他也有失温的风险。但不小心穿多了,他又会中暑发高烧,普通的退烧药对他还不起作用。
季殊接过汤碗,他的注意力也从这又小又怪的小厨房移回云乔身上,就见云乔“呼呼”吹三下,九口喝完一碗。
放下碗,云乔推着季殊回到暖厅,又叫来一个鹤发阿婆。
“阿冬婆,你的汤在炉子里记得喝,你先帮我看着他,不准他剩下,我回房洗漱。”
一番叮嘱后,云乔转身目光扫过季殊的发顶,便快步回往二楼的卧室。
阿冬婆虎着张脸站到季殊身侧,兢兢业业地劝话,张口又愣了一下,才把话说出来。
“……您啊,听乔哥儿的话,这汤对身体好,好些药材都是乔哥儿亲自去山里和药农们收的。”
被这么盯着,季殊哪里敢不喝,他吹了两下后,也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而这养生汤看着热气大,其实很好入口,回味甘凉柔顺,并不难喝。
“您是滇南省人?”
喝了小半碗后,季殊随口问起。
阿冬婆的口音可比云乔重多了,在云宅里绝对是独一份儿的。
云家也不像是会雇佣阿冬婆这个年纪的人家,极有可能,她是跟着云乔来到云家的。
“是,您听出来啦,您和乔哥儿一样聪明。乔哥儿不嫌弃,让我继续来上京城给他看炉子火,啧,这里人不会用火炉子……”
上周云乔回滇南小镇说起时,阿冬婆还不信,来了之后,她才知道她的确是这个大宅子里唯二懂生火的。
“这里的地不让种菜……”
阿冬婆的碎碎念可不少,“幸好乔哥儿没种,给我们省了好些活儿。”
阿冬婆的话,让季殊想起云乔研究所里诸多景观盆上种的那些生菜、花椰菜们。不过上一世的云乔身边并没有阿冬婆这号人物。
“您跟着云……阿乔多久了?”
“十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当年这么小小的人儿转眼就到能结婚的年纪了。”
阿冬婆在自己大腿边比划了一下,至多四五岁年纪的高度,她眼里心里还有诸多感慨,难以和什么都不甚清楚的季殊说明白。
但长久以来的习惯,阿冬婆认可云乔的一切决定。
能让云乔主动争取“嫁”的季殊,在她眼里天然多了层滤镜,越看越觉得好,个子高,皮肤白,样貌顶顶好,最关键是肯听云乔的话。
季殊猜测云乔五岁被姚家弃养后,就被阿冬婆收留了,云乔高考结束立刻回滇南小镇,主要目的应该就是为了把阿冬婆接来,一起带到季家去。
季殊对阿冬婆更尊敬了些,“您放心跟着阿乔到季家,我不会让人亏待您的。”
“当然嘞。老婆子还能干活,能种菜,能采药,能看药炉子。回头儿我教教您,简单得很……”
阿冬婆说了最后一句才察觉不对,却见季殊毫不敷衍地朝她点头了。
云乔下来时,阿冬婆已经回小厨房收拾,季殊的那碗汤喝得干干净净,正翻着一本原是明镜楼里的书在看。
季殊带着轮椅转向云乔,二人四目相对,俱是愣了片刻。
云乔换上了和季殊同款的白衬衫白西装,一会儿他们就要穿这身衣服去拍结婚照。
2025年5月17日同性婚姻法通过的同时,也将结婚年龄限制降到了18周岁,不过依旧没改善多少晚婚晚育的国际大流行趋势。
而像云季俩家这样大张旗鼓地举办同性婚礼,在上京城的顶流豪门圈里,真真切切是头一回。
云乔走向季殊,顺手拎起了摇椅上的背包,还未及背到身上,就被季殊接过,放到了大腿上。
“我来。”
背包不沉,两本用来打发零散时间的书,两个铁皮盒子,一些零散小物件。季殊的身体还没到被一个背包压坏的地步。
云乔脸上浮现笑容,“谢了。”
云乔莫名觉得他换衣服回来再见的季殊有些不同,但具体怎么不同,又不太好说。
“应该的,”季殊抱着背包,坦然应对云乔的打量。
无法否认,云乔于他是特殊的,似一只心锚,将他曾经试图与这个世界割裂开来的诸多联系,重新链接到了一起。
云乔侧身扶住轮椅,推着季殊缓缓从一楼暖厅里走出。
明镜楼的东侧方位一株开得正盛的六十年粉紫丁香树,树下,管家王德堂候着。
“先生太太让我来请您二位用饭。”
他神情严肃,语带歉意,“王娟已经辞退了,安排了下午的动车回乡。是我失职,让您受委屈了。”
换句话说,季殊和云乔不会在上京城再看到王娟,这是相当严厉的“辞退”,也是应对季殊那句“仔细查查”,他们给出的严厉且算体面的处置。
然而云乔和季殊脸上皆没有显露不忍或不满,云乔轻轻一点头,就推着季殊继续走近道,从西侧门进到大五层的主一楼大厅。
大厅里,云晖坐在红木椅上,一边喝咖啡,一边划着平板看新闻,苏曼青和一个高出她许多的青年在东向落地窗前说话,虚八岁的幼子云阀被保姆抱着哄,一副没睡够闹脾气的模样。
云乔目不斜视,径直将季殊推到自己日常的座位之侧,又顺手给季殊调了调轮椅高度。
“还挺方便……”
云乔放下对季殊所坐轮椅的研究欲,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目光扫去,云晖几人直愣愣看着他们,没一个有动身的意思。
“季殊和我赶时间,先吃了。”
云乔说着,拾起筷子夹食物,水煮蛋,西蓝花,胡萝卜,煎小排……
一碟子夹好,云乔将它和季殊夹了两筷子蒸饺的碟子调了个。
“你吃这些。不喜欢的留下我吃。”
云乔给季殊立的养病规矩之一,是少食多餐,多蛋白少碳水,食物种类尽量丰富。
第四章
季殊盯着翻版“病号餐”两秒,继续拿着筷子进食。
对有多年患病养病经验的季殊来说,他的食谱里只有能吃和不能吃,没有喜不喜欢。
餐厅连着客厅一起冷不丁静下来,王德堂等一干保姆佣人在内都是目瞪口呆。
相传季家里的规矩极为苛刻,被季家辞退的佣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了吧。
云乔怎么敢擅自安排季殊的饮食,这也……太大胆,太自以为是了吧!真惹了季殊生气,他这个档口翻脸反悔婚约,云乔和云家怕要沦为整个上京城的笑话。
苏曼青满目忧色,云晖想呵斥云乔又莫名语塞,云闲诧异之余目光里兴味儿十足,只有八岁云阀下意识跟随大人们,朝云乔季殊瞅个不停。
云阀扑腾着身体,被保姆房到了固定座位上。
“我今天的甜茶还没喝呢!”
“过时不候,不来明镜楼没得喝。”
云乔可不是宠熊孩子的人,他煮的养生汤见者有份,但前提是人在明镜楼里候着,否则他是不会多煮放着浪费的。
“是嫂子喝了我那碗?”
云阀完全醒了,一双和云乔极为相似的凤眸滴溜溜瞪着季殊。
云晖身形一顿才落座,厉色纠正了云阀的称呼,“小阀,该叫季先生,或季大哥。”
以云季俩家的地位,云乔只有“嫁”的份儿,“嫂子”这样的称谓怎么能落在季殊头上。云晖心肝颤,有些后悔平日里对云阀疏于管教了些。
对云阀来说,云晖占了父亲的名头外,就是个每天早晨见一次的人,他的话还没有保姆好使。
云阀继续气呼呼地追问,“为什么你和我哥结婚,不住我家?”
云阀早起闹脾气,就是因为他才弄懂云乔结婚都意味着什么,不住家里,没有早晚的甜茶喝,没有阿冬婆讲的故事,没有地方可以无所顾忌地摸土玩……
季殊偏头看云阀,这个上一世里根本不存在的人。
原本季殊以为云阀的出生会让云乔在云家的处境更艰难,现在看,他似乎和云乔相处得不错?
云阀气呼呼的表情一换,变得可怜兮兮起来。
“哥,我叫你哥还不行吗?你别搬走了好不好。”
云乔手起筷子落,仗着手长的优势,一块云阀爱吃的袖珍虾饺,塞到了他叭叭不停的嘴里,及时中止他的“戏精”天赋。
“已经定了,我婚后跟你嫂子住。乖乖吃饭。”
云阀眼珠子转了转,腮帮子一股一股地,终是放弃认真用起了早饭。
八岁已经是知事儿的年纪,云乔开口,云阀就清楚他无法改变什么了。
苏曼青和保姆一早上都没哄好,就这么让云乔一筷子两句话解决了。
“时间尚早,季先生多吃点。”
云晖讪笑,他能严词纠正云阀,却难对半个季家人的云乔这么做,他只能当自己没听到云乔的这声“嫂子”。
话说,季殊怎么还没生气呢。
季殊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根本没有尊老爱幼这么一说,他养的那一班子打手和律师团个个战斗力爆表,战绩斐然,“热心好市民”“见义勇为”等称谓和事迹时不时要上新闻。
全国人民都知道季殊手下有这么个“天团”。
一手扶持起这个“天团”的季殊要身世有身世,要本事有本事。
商圈里,他被年轻后生们追捧为“季神”,说他有一双点金手,投什么赚什么。虽有些迷信成分,但季殊确实没失过手。
六年前季老太太生了场大病,让当时只有虚十六岁的季殊担任九季集团总裁之位。
从一开始的笑话,到如今的神话,九季集团在季殊手里重焕了光华,蒸蒸日上,已显现代商业“帝国”之势。
这次云锦集团的景丽项目起死回生,也多亏了季殊。
原本笑他猪油蒙心的那些人,现在纷纷回夸他眼光好,决断快,后悔当时没能立下决断,和他一起分杯羹。
那是夸他?并不,他们夸的是季殊。
云晖并不介意这点,他相信他的云锦借着九季集团和季殊的东风,未来必定如名字里的那样前程似锦。
“妈,我们也去吃饭吧。”
落地窗前,云闲挽着苏曼青的手往餐桌走来,停步,扬唇,微笑,“爸,季先生,阿乔,小弟。”
云闲一一叫过之后,又对苏曼青一番眼神安抚,才落座用餐。
云闲一身高定银灰西装,身量颀长,气质卓然,眉眼间有几分像苏曼青,隐约间有那么一两分和云乔神似。
难怪在云家这么多年,苏曼青和云晖都没有主动怀疑过什么。
云家规矩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开始用餐后,就只有云乔偶尔和季殊两句低语,再随手帮季殊添了些菜或汤水。
总之,在云乔的眼皮子底下,季殊是不敢把早餐随便应付了事的。
与季殊心有戚戚的人,绝对是云阀。
他是家里为数不多知道云乔“厉害”的人,只犯过一回“熊”后,就再不敢犯到云乔面前了,说多了都是一把辛酸泪。
季殊盯着云阀略带同情的目光,高效吃完了营养均衡的早饭。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他斜对面的云闲身上,移开又再落回,反复数次。
“季先生?”
云闲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并没有米粒或面屑沾到脸上。
那难道时至此刻,季殊终于发现他更适合作为联姻对象?后悔要娶云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