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乔一直到把空空老僧的调查文件全看完,也没露出什么失态的神情。
他让季殊帮忙前,就已经有心理准备在那儿了。
陈留帮信徒干的坏事在刑法里可以总结为无证行医罪,售卖假药罪,诈骗罪,拐卖罪等。
他当年不得已北上就是他的“万能秘药”耽误了病情,吃死人,家属不愿和解才仓惶出走,让广城的法华寺替他背锅和善后。
吃一堑长一智,北上来到上京城后,陈留不敢再卖秘药,而是靠风水相术帮信徒解决“问题”,他的养花的爱好是成为西隍寺主持后才培养起来。
风水相术乍一听没什么问题,钟爱此道愿意相信的人很多,也很少会上升到犯罪的程度,而陈留的风水相术极端地把家庭的凶吉灾厄,归咎于弱势人群的八字问题。
比如刚出生的小孩儿,比如孕妇,比如有病痛在身的家庭成员。
他所提供的解决方法,也不是一般风水相师移个床,改个庭院,换个住所的这些,而是直接解决与他口中与“运势”有碍的八字缺陷成员。
西隍寺的幼青两代僧人里三分之一都是陈留帮信徒解决“问题”后,带回寺里的。当然,这么多年也有家属后悔来寺里把人接回,但一般不超过半年,又会把人送回。
当他们把自己的不顺、疾病、贫穷、不公归咎于亲人,就已经陷入陈留的逻辑陷阱和心理暗示里了,除非再发生什么让他们追悔莫及、毕生悔恨的事情,则难有醒悟。
西隍寺里,云乔和陈留聊天时,就感觉很不对劲儿。
陈留把众生比作花草,把自己当花匠,是有资格“修理”他们的人,陈留是把自己当现世神佛了。
至于陈留评价他和季殊的面相,他也在西隍寺的古籍里找到了出处,就一五六百年前不具名相师随笔散记的手抄本,很多理解按照古语语境根本不是陈留理解的意思。
陈留对他的八字评价那么高,并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他早在十来年前给云闲算过,云闲当时手持的自然是他的生辰八字。
陈留能在贵妇太太圈里那么受欢迎,是因为他从不轻易推翻自己的测算,他当时把郑老太带去云闲的八字夸成朵花,如今也只能延续下去。
甚至,如今上京城里,有许多人把云乔的起势作为陈留“神算”的佐证。
这就很荒诞,云乔能有如今靠的是司老,是他自己,以及他成长道路上给予过他帮助的人。
陈留的批语对云乔来说更像是一种抹黑。
第五十七章
陈留能在上京城的太太贵妇圈里这么有声望,在一个水泥路还未通的深山里能建起一座成色这么新的西隍寺,郑老太在这当中充当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她热衷于当媒人并不是兴趣爱好,而是有利可图。
二十来年时间,郑家从苏家远亲到晋升上京城豪门之列,仅靠她搭线牵媒建的关系网是绝对不够的。
可以说郑老太在与陈留一次合作后,就不可收拾,彻底变成了帮凶。
做媒成为她成为她与陈留合作的重要媒介和遮掩手段。
季殊端着云乔的餐后水果进来,端端正正坐到云乔身前,然后问道,“看完了?”
“嗯,”云乔点头,浅棕色的眸子看向季殊,带着一点无法克制的自责,“对不起,我没有……早些回来。”
半年前季殊发病时,绝对比他知道的那些还凶险,还波折。
如果季殊没有及时醒来,不知道老太太会被蛊惑着让他们对季殊做什么。
“你没有对不起我。”
季殊把水果放到边上,再拉住云乔的手,“我重新查了监控,半年前,两年半,四年半前……我每次发病,他都来看望过我。”
但除了云乔记住的12岁初发病,和半年前老太太主动请他的这两次,其余时刻,陈留都在适当伪装后,以看望其他病人的名义,途径或错进了他的病房。
让季殊感觉陈留声音耳熟的,不是半年前的诵经,而是两年半前。
季殊吃了药昏昏沉沉时,听到陈留和护士的对话,佯装是他相熟的长辈,对他的身体病情吃药情况诸多询问。
季殊听声音就知道自己不认识这人,醒来后,还让李胜去查了监控和安保系统的疏漏。那位和陈留热聊的护士也因此调离了他的专属病房。
“具体就问问我的病情,应该也是对九季的归属感兴趣吧。”
季殊认为陈留谋财的意图非常明显,九季只剩老太太和他相依为命,一个七老八十,一个丧父丧母还未成年,看起来都很好摆布和哄骗。
这是陈留原本认为的,实际操作起来后,无论老太太还是季殊都不是任人摆布和哄骗的类型,老太太也就在半年前走投无路时找上他。
这些年来,在郑老太的主持下,老太太给西隍寺捐赠的善款,都按原本的习惯要求提供清晰账目,她身边有专业的经理人和法务人士在帮她。
季殊更不用说了,十六岁就撑起了九季,二十岁弱冠就被奉为商圈传奇。
陈留不敢在季殊面前暴露一点意图,一点破绽。
一直以来,明心因为口疾和相貌在西隍寺对外宣传里很有人气,陈留以及二慧和尚的计划里是要进一步把明心培养成“网红”和尚,以此彻底打开西隍寺的名气。
但两天前,季殊陪老太太和陈留告别时说要带明心下山看病,陈留眼皮不眨地直接答应。
他给季殊所谓的“無”之面相,是他早年给老太太留的心理暗示,后半段话,他至今没找到最恰当的时机和老太太说,“克父克母,九灾十难,孤寡半生。”
可以想象老太太真的听到这话时,会是多么的心痛和忧虑,在这些情感的驱使下,就很容易听从陈留所谓的化解办法。
“冲喜”只是陈留完善计划后,让老太太陷落的步骤之一,后续,必然还有各种设计下的“一语成谶”在等着她。
“这是他最早发际的一笔资金,付钱的人我只追查到定居南洋的一个黑客,他在为谁办事,我还得继续查。”
那天季殊开着电脑追踪时,云乔瞄到几眼的邋遢吃泡面男人。
这笔钱对陈留很关键,直接让他从负债、四处流窜、不敢用真名的境况里摆脱出来,他也是从那之后在“医术”和“相术”方面突然开窍。
四五十年至今,他翻车的频率过于低了,法华寺的那个事件于陈留来说只能算有惊无险。且从那之后,他就更谨慎了,甚至开始享受起他决定他人命运的快感。
否则就他账户里的钱,完全够他过奢靡的生活。
“他很早就盯上九季,盯上我了。是我耽搁了你的学习计划。”
如果没有他家老太太打去的哭诉电话,云乔此时可能还在A国,在奥布里的研究所里继续学习。
季殊也有一点自责,他两辈子都没在意过出现在他和老太太身边不止一次的陈留。
云乔摇头,“没有,你不是我回来的主要原因。”
就目前的线索来看,他还没有依据能把陈留的多起诈骗犯罪,与他爷爷的空难联系到一起。
他和老太太一起去西隍寺,主要是想见见这个在他和季殊冲喜联姻里起到关键作用的大师。也想亲眼盯着,不至于让老太太又被哄着再做什么。
“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答应和你的联姻吗?”
“不知。”
季殊摇头,他神情有点控制不住地紧张起来。
从云乔答应联姻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了,总不至于因为陈留,后悔当时的决定了吧。
云乔低低道,“我不放心其他人和你结婚。”
冲喜联姻怎么听怎么荒唐,季家老太太动了这个心思开始,就极可能做出更难以置信的事情来。他不放心让他爷爷的病人、记忆里的小哥哥和其他人联姻。
这是当时云乔旁听了郑老太和苏曼青对话后,最直观的感受,但作为外人他没有资格去阻止。而不需要阻止的方法,就是他自己成为冲喜联姻里的主角。
在云乔的分析看来,季家会把冲喜人问到他头上,这本身就很不对劲儿。
一个刚认亲还有两个月才成年的高中生,长得还行、成绩不错外平平无奇,甚至他的名声在家里佣人的刻意传播下并不好。
如果他不答应,郑老太还要介绍什么样的人给季殊?
“我是对的。”
不仅是云乔对“冲喜”的忧虑是对的。
包括现在,他也觉得和季殊结婚是幸运和正确的。
云乔朝季殊轻轻笑了笑,“吓到了?”
季殊诚实地点了点头,“一点点。剩下的事继续交给我来处理好吗?”
不管陈留有没有盯上九季盯上他,季殊知道这种事情都不会姑息、视而不见,他知道云乔也不是这种人。
甚至季殊现在回顾去看他经历过上一世里的云乔,他认为云乔是知道陈留,并且用自己手段料理了。
但因为里面牵涉的人很多,甚至有一部分是受害者,出于对他们的保护,云乔也不会把事情闹得全国全网皆知,让他们陷入舆论的旋涡里。
在陈留没有对九季和他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前提下,云乔大概率不会拿这件事和他邀功或八卦。
“好,交给你。”
云乔没有任何犹豫就应了,他倾身向前拥住季殊,面色恢复了点沉重。
“后续明心原生家庭那边的调查结果出来,你记得告诉我。”
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明心都会挂在司家的户口下,算是云乔主动认的弟弟,而能让陈留把明心带走的原生家庭估计也靠谱不到哪里去。
云乔对于自己开始管的事情一贯是要负责到底的,对明心和那些孩子们也是。
“嗯。”
季殊回拥住云乔,郑重点头。他会尽最大努力处理成云乔前世那样,让作恶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也让受害者得到妥善的安置。
云乔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关掉平板,再吃完季殊给他洗和切的水果,就继续手头的事情。
明心较为严重的心疾治疗方案要尽快做出来,小金瞳的术后护理情况他每天都会看,再就是他给季殊的第二阶段复健治疗也在筹备当中。
忙碌起来,云乔就彻底抛开了调查结果带给他的情绪影响。
而季殊也在另一边的办公桌,有条不紊地将诸多安排指令发布下去,同时他还在亲自追踪陈留那笔异常资金的源头。
时间到八点半,云乔季殊一起去煮汤喝汤后回房睡觉,他们已经适应早睡早起的作息,以相拥入眠的姿势。
原以为多少会想太多入睡困难,但在抱到喜欢的人,闻到安心的味道,触摸到熟悉的温度时,安心的感觉袭来,云乔和季殊都快速入眠,一觉天亮。
特别是季殊,他夜里受频繁梦境困扰的情况,要比一个月前好上太多。
他的梦里也不再都是噩梦和碎片化记忆场景,还有美梦。
“去吧,安心工作。”
云乔惯例给了季殊一个拥抱后先目送他坐车去九季。
季殊也一如既往地好安排,一个拥抱后,他脸上就有了点点笑意,心满意足地坐车上班去了。
远处,和老太太阿冬婆一起围观的云阀,也学着她们露出个“姨母笑”来,不伦不类,相当逗人。
而他的坏心情、食欲不振经过一.夜的消化,已经完全恢复,早餐上他差点把昨晚没吃够的份量一起吃回来了。
“哥,带上我吧,我去看小瞳,然后去陪明心哥哥,绝对不给你捣乱。”
云阀蹦蹦跶跶地到了云乔脚边,然后扭着身体撒娇。
云乔低眸看来,再轻轻一点头,“嗯。”
他昨儿和云阀出发苏家前就答应云阀今儿一起去疗养院了,倒也不至于因为苏家的那点小插曲,改变决定。
云阀没有成长为云闲期待的“傀儡”模样,这不是偶然。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不尽相同,充满无限可能,云阀不会按照任何人期待的样子去成长。
原生家庭对个人的影响是很大,但最终一个人成长成什么模样,决定权还是在自己手里。
云乔越平常对待云阀,云阀就能越快想明白这个道理。
和老太太阿冬婆告别后,云乔和季殊也带上改良后配方的点心食盒前往疗养院,在昨晚,云乔就给苏曼青在疗养院电话预约了体检。
今早,云乔就收到了苏姣发来的回复简讯,中午前后,她和江施语会一起陪着苏曼青来疗养院体检。
抵达疗养院后,云乔和云阀一起去看了金瞳和明心,他让冯铮继续在病房里陪着云阀和明心后,他就回办公室准备接下来的治疗方案研讨会。
一直到12点,云乔才在手表的提醒下,进到明心的病房,陪他们一起吃午饭。
而这也是明心长到12岁,第一次吃素斋以外的食物。
第一顿,晋舜真和营养师给明心定制的是三分之二素食,三分之一肉类蛋白,其中肉类蛋白里大部分是没什么腥味儿的水煮鸡蛋白,以及小半个蛋黄。
明心对着自己的食盒看了又看后,眼睛一亮,抬眸看向云乔,比划起来。
【是您在寺里给季先生吃的吗?圆圆的,白白的,有一点像。】
云乔难得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再轻轻点头,“被你看到啦,是的,我先生和你一样不能吃素。”
大概是他们离开那天中午那顿,他心系看书,只拉季殊到角落里把鸡蛋塞给他,顺便叮嘱他吃完把鸡蛋壳收起后就没管了,或许季殊就没那么谨慎给明心看到他偷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