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明猛一下起身,低着头沉默半天,又是两个响亮的巴掌,失神地喃喃,“是属下瞎想,瞎想……”
这下不用纪筝使唤,他自己听话地跑下去部署事情了。
要想此事不能先一步传到武安侯的耳畔,就不能惊动顾丛云。
纪筝从延福殿的后门溜了出去,一个人裹着大氅漫步到御花园水榭亭台的深处,就立在亭阁之中,借着亭中长明的宫灯,望着那片深不见底的水域。
他要亲眼见证,这片祸害他多次的水域作为甘霖,被引入民间千家万户,灌溉良田无数。
第一次见明辞越就是在这里,那时深秋池中尚有些半黄的绿意,此时只剩枯杆一片,那天明辞越还只是清高在上,触碰不到的明月,揽他一下,还能嫌弃地将他磕碰在栏杆上。
后来呢,月亮怎么就被他扯到地上,入了凡。
他趴在栏杆上,看着被水面波光打碎的那轮月,看着水位微微开始缓慢下降,露出来的腐物烂泥越来越多。
明月就是这样坠入水中,把他从烂泥潭中拖拽而出。
他撅起半个腰身,倾斜下去,好奇明辞越当时到底潜了有多深,找到他的。
摇晃起伏的水面上,孤零零的一个他的影,一个月的影。不过多时,缓缓地又从对岸多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影停顿了片刻,忽然撩开了长袍,在如洗月色下,迈着长腿,飞速奔跃,飞速跑去几里开外的长桥,一住不住地奔他而来,逐他而来。
不断靠近,匆忙靠近,优越高挑的身形,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漂亮得犹如一把浴光而生的白玉之剑。
那人目光仿佛透过水影与他对视,一双凭谁看了都甘愿沉浮沦落的眸。
他在心底默默地想:“怪不得上辈子那本书里,想摘得明月的有那么多,若是有来世不当皇帝了,就当个泼皮浪荡子……”
那影子好似能听懂他心声一般,微顿了一下,步伐更急迫了。
纪筝眨了眨眼,只来得及在心里对着这影儿干干净净,默默念了声“朕的皇叔”。
下一瞬,他甫一要起身,腿根一阵酸麻。
坏了,看皇叔看呆了,跪坐久了,双腿仿佛截肢了一般,毫无知觉,动弹不得。
眼看着皇叔越逼越近,他还傻乎乎地悬空在栏杆上,头朝下悬空在水面上,下也不是,上也不是,姿势诡异极了。
这种事急不得,越急越疼,疼得纪筝大脑一片空白,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不动了,别动好不好,圣上不要动。”男人刚刚冲刺完的热气尽数从后撩拨过来,吹过他的发鬓,扑在脸畔,心跳挤在他的后背上,传递过来仿佛灼烧般的炙热。
纪筝闷哼了一声,硬生生把惨叫憋了回去,眉头苦痛地攒成了一团,上身被人一下子抱住,不得动弹,他的腿,那双仿如假肢一般的腿也被紧紧夹在身后人的腿间。
每一寸的触碰都是犹如万蚁啄食的挠心,如细密的小电流般通过脊柱直达大脑。
明辞越不肯放他,只会挨得越发紧密。
那人仿佛丢了魂魄一般低声:“不当皇帝了,谁也不当皇帝了,别走……求您。”
纪筝:……?
“想什么呢……嘶,放开朕!”尾音颤抖着飘了上去。
明辞越眸色沉了沉,他怕了,怕极了,生怕自己一松手,怀中的人就逐着水中月亮而去了。
不敢相信小天子的话,他的目光又顺着水影去捕捉那人的视线。
偷听着,听着,明辞越愣住了。
原来被压制在天子心底的低yin更加繁多,比如……他不小心挨到了那半裸的脚踝,紧接着就是一声闷闷的“唔”,若是再不小心沿着笔直的线条,向上碰上去。
“别动了,嘶——就是那……”
声音犹如襁褓婴孩含着奶的啜泣,又好似春日檐角翻着肚皮的猫。
男孩在他怀中沉默地颤抖,既不转身,也不推开,仿佛在独自吞咽着不适感,乖极了,默许着他的行为。
明辞越:……?
仅是几天没见面,没碰过。
不过既然圣上喜欢,需要……他不介意多给予一些。
圣上要什么都好,要什么都行,只要别就这么丢下他。
男孩终于忍不住了,清沥极了的嗓子呜咽出了声:“明辞越,朕叫你放开朕!”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唔嗯……腿麻了,玉腿还在吗?”
“嘶——别动了,碰,碰到了,就是那儿。”
“别呀……皇叔求你了。”
明辞越:……
他低咳了几声,还是紧张,不肯松手:“圣上趴在这栏杆上干什么?”
他不信,不信圣上会不留恋这人间。
哪怕真的不留恋人间,至少……至少也应该留恋他的身边。
少年理直气壮:“趁着水位退下去了,找找朕的药……夜明珠,就是你给朕摔下去的那颗。”
小点的声音:“看月影,看人影把腿给看麻了是不是有点蠢。”
明辞越没忍住,勾了下唇。
“臣替您下去找回来吧。”说着他伸手要取下背上的披风。
“好啊,你下去找。”一边嘴硬,底下一只小手指蜷起来,勾住了他的衣角不撒手,“去吧,朕不拦着你。”
小点的声音:“这人也太实诚了……”
明辞越没等那声音说完,猛地一把扯下了大氅。
“皇叔——!”两个声音瞬间同步。
然而明辞越只是退后了半步,把衣服裹了上去,“水边夜凉,圣上多留心。”
少年惊魂未定,心跳加速,扯走衣服,捏紧在自己手心里,冷哼一声,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
水影中的目光刻意地躲了明辞越一下,发察觉到他还在半笑着凝视自己,又挺了挺胸膛回瞪回来。
天子凶道:“看什么看,谁准你盯着朕的!就几天没见至于吗?”
小点的声音:“太糗了,社死了,怎么每次都盯准朕出糗的时候出现……”
明辞越终于开了口,又沉默了良久,只勉强吐出了两个字:“至于。”
至于?明辞越说至于?纪筝的心头微酸了一下。
“至于什么,朕听不懂。”他忽然发了笑,像是突然找回场面一样,猛地在那人怀中回转身子,故意恶劣道:“这才几天就如此想朕,以后还怎么做大事,难不成还不分开了?”
“嗯,不分开。”
那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仿佛是怕惊醒睡在池底的沉鱼。
明辞越帮他拨了拨落在额前的发。
用从未有过的目光凝视着他,打量着他,从眉眼到唇际。
纪筝愣了,笑还僵在嘴角,是他先动的手,撩的人,点着的火,没人给他负责扑灭。
他大脑一阵空白。
心底突然冒出来了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
做什么做,还做什么大事!
明辞越又笑了,笑的时候,唇线被拉出了弦月的弧度,映衬着月光,笑得很轻很轻。
纪筝默默把身子转了过去。
嘴上说着不做大事,可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认真关注着水域高度,放出的过少,引不起顾家注意,起不到警示作用,放出的过多,又会淹没农田。
明辞越在他身后道:“圣上从皇宫匀水浇灌天下桑田,千古以来未曾有过,明日百姓早起就会看到重新充盈的渠水。”
“臣替他们,先行谢过圣上。”
“这等荒唐事,你不拦着朕?”
纪筝瞥了他一眼,散漫地随口道:“朕哪里是为了他们,朕就是恣意妄为,蛮横无理,为了找一珠子竟搬动百年水闸,干扰风水地运,谁会懂得,那些朝堂上直言进谏的百官会懂得么?”
“臣与苍生万民会懂得。”明辞越淡然道,“臣,以及天下百姓,与圣上同担。”
明辞越,天下百姓,会与他同担。
纪筝眨了眨眼,鼻头一酸,差点没绷住。
他没那么伟大,没那么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引一河治万田,他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心里发怵极了,害怕后果,害怕责任,害怕弄巧成拙,害怕得要死。
此事过后,会有人咒骂他的暴虐,会有人警惕他的谋略,会有人歌颂他的功德,但唯独没有人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心底有多么害怕。
只有明辞越会知道,只有明辞越会懂得。
一次又一次,无条件地站在他的身后。
纪筝刚想开口说什么,他们脚下的土地猛然一阵晃动。
“圣上危险。”明辞越再一次拉近了距离,把他拢进了怀中。
知道是不远处合闸带来的正常震动,只会有这一次。但纪筝不说话,也不推开,借着危机,任由他的侍卫僭越地护着他,抱着他。
他忽地就想起了之前读过的一句话。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身后细细簌簌一阵响声,明辞越好似把他的身子微微挪开,自己扶在了栏杆上,有些异样。
纪筝凝眉,转过了身去瞧。
只见栏杆上一坨黑,明辞越的手就搭在黑渍一旁,俯下身子,神情认真专注极了。
“看什么呢?”
他那么喜洁之人,怎么会主动碰这种东西?
明辞越瞬间收手,用长袍盖住,遮遮掩掩道:“没什么。”
纪筝好奇:“朕命令你有话直说。”
明辞越哑声了,沉默地伫立着。
“又背着朕偷偷摸摸做了什么?”明辞越越要拦,他就越担心,心头猛然闪过不详的念头,一把推开明辞越的手,“朕自己看!”
嚯。
小皇帝的遗诏。
歪歪扭扭的字迹格外醒目,“明月品行端……”划掉。
“皇叔品行端……”划掉。
“明辞越品行端正。”
那些划的凌乱线条完全没起到遮掩效果,不仅没掩盖住字迹,反而像是划重点一般,突兀标出了“明月”“皇叔”几个字样。
纪筝瞠目结舌,耳朵尖在冷风中一阵滚热一阵冰凉。
脖子僵直地抻在半空,呆呆地不敢转过去头去。
生怕明辞越的下一句话就是,“圣上又是背着臣偷偷摸摸做过了什么。”
“还看么?”
低沉的声音han住了耳尖,沿着敏.感的耳廓,游走,没入,钻进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耳朵怀孕了!!!小皇帝遗诏指路前文第一章,哈哈哈终于用上它了!
啊关于那条带子,我是真没想到,一条纯洁清白的带子,啊人家皇叔用来挡眼睛的带子,评论你们都想给小皇帝系哪?!能系那吗?!!!
不过……嘿嘿嘿真香,系哪都香,系小皇帝身上就香,一带多用,安排!
第39章
明辞越理解不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猜不透,也不想去听答案。
无所谓,他不在乎。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手触碰肮脏的墨迹, 甚至恨不得拓印下来。
只是单纯地用手摸过那些字迹,天子御笔亲写的“皇叔”“明月”, 就足以让他的心脏狂跳不止, 遏制不住地,想衔住喉咙,逼着这人带着泣声叫出来, 喊出来。
都是圣上自找的。
“不看了, 不看了。”天子垂下头摇得好似拨浪鼓, 又伸手去触自己通红的耳垂。
明辞越能听见他内心的尖叫了, “啊啊啊,再也不要见皇叔了。一头撞在他胸膛上!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明辞越轻笑了下,隐忍了回去, 眼中的热潮悄悄褪去。
啊啊啊——纪筝表面维持淡定,嘴角微抽。
这字是明辞越看着他在书房里写过的字, 这称呼也明摆是只有皇帝能用的称呼。
他,无可狡辩。
反反复复写人家的名字, 若不直说是遗诏,恐怕就只能解释成少男思春, 临水有感而发了……
又是沉重一声响, 水闸完全关闭,水位已定,远望犹如一条溃烂伤疤的巨龙,低喘蜿蜒而去,高位之处的河床完全暴露在外, 淤泥包裹着太皇太后心爱的睡莲根茎被冲刷得四处倒伏,红尾的锦鲤已随着水渠游去江河。
纪筝回头看河床,轻抽一口气。
“不看了就好,夜晚水边太凉,臣送圣上回宫。”明辞越轻描淡写地遮过他的视线,神色寻常,一如既往地单手托起他,细心地让他臀部坐在自己的小臂上,环抱住自己的颈部,免得那此时还酸胀发麻的双腿被触碰到。
纪筝仿佛做错事被抓住的小孩,又下意识地沉浸于这种默契的安静。
出乎他的意料,皇叔半句也没有询问关于那些字样的事情。
很快纪筝又想明白了,这不就是明辞越么,翩跹君子,从不会强迫他,为难他,冒犯他,窥视他,细心地把他包裹起来,不会让他在自己面前感觉到半丝困窘,尴尬。
哪怕是此刻的肌肤相亲,也保持着一寸理智适当的距离感。和其他人不一样,和这个吃人的朝堂漩涡不一样。
明辞越是一座能让他放松平静的孤岛,沉默又温柔。
他惦记着明辞越的右胳膊不久前还受过伤,此时被抱着也不怎么敢用力,努力勾着明辞越脖子,往上拔着身子,提着气,换来的便是垫在臀下的手又往上移了移。
“嗯……”纪筝半眯着眼动了动,鼻音小声哼唧了一下。
明辞越一路将他抱回延福殿后门,返回到寝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