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昂首,就着被绑架的屈辱姿势,瞧了眼明辞越,“皇叔,那你会……”
杀掉我,抑或供奉我?
大燕的新王,万众臣服的明君,又要如何处置那已经不再尊贵的废皇。
明辞越一低头,毫无防备,就被那猛然袭来的心声撞了个正着。
身后早就无人追捕,但鬼使神差地,他想将这绑架延续一会儿,再久一会儿。
小天子的面上的赧红,如夜里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去了后脖颈,耳珠含着血,偏又要强撑着王者的尊严,在前后来回的颠簸之中,绷紧上身,不让脸颊过分贴在自己叔父的胸膛上。
有何不可。
明辞越呼吸一紧,险要发了疯。他本非纵欲无度之人,却一次又一次被困在那诡异又魅惑的心声之中,像是自己给自己戴上了项圈,又将绳索那头亲手交给了那弱冠之年的瘦削少年。
少年每在心里喊他一声,就好似在拽他一下,愉悦的痛楚。
杀掉他抑或供奉他?不,他要禁锢他,占有他,送他做这天下的上位者,也做那榻间的上位者。
有何不可。
无数旖旎沉烂的念头涌到了嘴边,只化作了一句,“圣上无需多虑。”
纪筝下意识叹了口气,又回过神来,立刻捂住嘴,收住情绪道:“这是要去哪,去几天,何时回,回哪里,玉成山庄又怎么查,武安侯如何处置,你怎么什么都没跟朕说。”
明辞越闻言,缓住了脚步,把他放回在地上,两人都有些轻喘。
“如果臣说臣没想过呢。”
“没想过!”纪筝瞪眼,“就这么逃了,把大燕拱手让给姓顾的?”
明辞越好似短暂地笑了下,即刻又一脸诚恳道:“圣上可是因为担忧国事,心怀天下百姓,担心武安侯胡作非为,想要回朝处理政务,那臣即刻就带您回……”
“不不不。”纪筝被他绕晕了,“朕才不担心那些事,你见朕什么时候操心过国事,朕巴不得远走高飞,朕就是觉得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
皇叔,你不对劲。
“臣相信圣上的判断,既然圣上都不操心,那臣就更不能僭越多思。”明辞越说得坦然极了,“今日,臣只关心圣上。”
正午才拨开乌云露了面的阳光,刚刚好地从两人侧面的树梢间打落过来,纪筝可以看得清皇叔颈侧的细小绒毛,在光下柔和而温暖。
他整日都为了那些个事情忧心忡忡地,此刻还想再说什么,又好似小孩子赌气似地一甩手,“朕不管,璟王也不管,朕看璟王是要陪朕做一对昏聩君臣了。”
“嗯。”明辞越很轻地应了一声,“还是一对无能叔侄呢。”
纪筝被他气得半死,转身磕磕绊绊地迈过那些个垒得有半个小腿高的枯枝丛,长长的皇袍拜挂在枝桠上,他猛地一扯又是一个大豁口,不管不顾地往前走。
“圣上……”明辞越连忙追了上来。
“怎么,刚才不是说要带朕逃,不在乎也不回宫么?”纪筝冷哼一声,故意放慢了脚步。
“您走反了,沿这方向走下去,不一会儿就能碰见顾公子,将您掳回宫了。”
纪筝:……
他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下,涨红着脸,昂着个头,又转身故意想从明辞越身旁甩袖而过。
他的脚下又是一片荆棘丛,擦着明黄袍角而过,明辞越眼疾手快拉了一把他的袖子,没成想两个人一同跌撞到一棵粗树干上。
纪筝被他整个护在怀里,眼中只有明辞越,风声叶声灌满耳,隐约地还有一个动静在身后,“哗啦,沙沙”,他哪里辨得清周围,紧张道:“是什么东西?”
像是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地扫过落叶的声音。
这林中还能是什么,狼!
“嘘。”
纪筝咽了咽唾沫:“过,过来了?”
明辞越抬眼看了看,没出声,任由他去猜想。他的手慢条斯理地举起,轻搭在天子脑后,极缓地顺着那片乌色星河,摘掉些许茸草落叶。
明辞越的怀抱被填的满满的,那颗毛茸茸的头顶就蹭在他的下颌之下,光斑透下来,打落在两人之间。
听不到那种蛊惑人心的心声,他又恍然恢复了平静,心却莫名满满当当的,一动也不想动。
这种状态很微妙,很难得,离开龙榻,离开朝廷,不再是给予与索求,臣服与征服,窥探与被偷听的关系,此刻他对圣上毫无用处,为何还不肯松手,还紧抱着不放。
他甚至与那兽物对视,有些可笑地祈求它走得慢点,再慢点。
狐狸懒洋洋地眯着眼,斜眼瞧了他们,紧接着又是一只,咬在那一只之后,两只在冬日的阳光下紧密相拥,亲密相贴,令人艳羡。
两条尾巴甩在一起,向这边走了几步,惊扰出更响的一片“沙沙”。
“唔。”那柔软的身躯瞬间绷紧。
可下一刻,那瘦弱的臂膀竟为他完全打开,两条胳膊撑在他的身侧,明明矮他一头,却又颤抖着拥抱他,下意识地想要给予庇护。
人的本能,总是令人出乎意料。
明辞越额侧猛地一跳,他迅速收紧了手臂,用力回应这个拥抱。
他们曾是偷欢的鱼儿,在晦暗的夜晚交换满是情.欲的吻,却又这般贪得无厌地延长着一个拥抱,一个白日光下,不参杂任何欲望的拥抱。
那野兽好似摆了摆尾,走远了,连带着杂音极快地消失了。
纪筝恍恍惚惚地抬头,透过眼前的一层水雾看明辞越,“狼走了?我们活过来了?”
“嗯,活过来了。”
下一刻,他的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又被拎到了明辞越手臂上,扶着脖颈坐好,“臣还是带您先离开这儿。”
他们逆着阳光,一路向北而去,脚步匆忙,奔行在丛林中,逃避者身后假象的野兽和追兵,紧张却又放肆恣意,像是两只重获新生的兽,将那烂天烂地甩在身后,把白日与山林奉作了最后的伊甸园。
这里,没有人关心他们是君是臣,是叔是侄。他们只是荒唐亲密的落魄人。
黄昏之时,纪筝和明辞越便彻底离开了那片林,好似到了什么山脚下,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水域,要往前走就得渡河了,纪筝不是这儿的人,认不清位置,又下意识地不想问。
毕竟,私奔这种事怎么可以问目的地呢。
“饿吗?”明辞越很及时地发了问。
纪筝揉了揉肚子,点了点头,刚想放下身段说他可以去弄点吃的,就只见明辞越挥了挥手,从草丛中出来了几个人,还是明辞越的亲兵,那只暗刃里的人,他们手里提着备好的鱼,动作麻利地搭起木柴堆,处理好鱼,生起火。
刚才还是逃命,此刻又恍惚给了他一种野炊度假的错觉。
纪筝后知后觉,有些无语:“他们一直跟在附近,方才遇狼为何不出来保护?”
明辞越坦然:“走散了。”他轻抬眼皮,瞄了眼正在生火的侍卫,那人迅速起身,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璟王,夹紧胳膊,认命地低下头,支支吾吾:“走,走散了,是属下……”
纪筝更无语了:“行吧。”他将那些侍卫推去一旁,自己坐在篝火前,搭支架烤起了鱼。
一旦出了宫,他确实放松起来,丢掉了做帝王的觉悟,刻在脑子里那磨灭不掉的天性就蹦了出来。他本就苦出生,生病进医院前,在小平房里围着灶台转才是他的生活,这些痕迹怎么可能是当个个把月的皇帝就给掩盖掉的。
他可不是天生好命,锦衣玉食的小皇子。
纪筝的动作熟练极了,扇火,翻面,上盐巴,直到肉香味悠悠飘了出来。
“圣上竟然还会生火烤鱼。”那小侍卫嘴比脑子快,惊讶敬佩之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纪筝捏着烤鱼,蹲在那里的背影石化了。
……平易近人亲力亲为勉强还说得通,这奇怪的做饭技能点要怎么解释。
“圣上……在被云妃收养前,也过过苦日子。”明辞越的声音慢悠悠飘过来,“因此圣上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愿意自己做。”
纪筝闻言只能直点头。
侍卫们听闻,越发觉得这君主和传闻中的不一样,没那么高高在上,也没那么暴戾无道,经历不怎么平坦,和他们的距离也不算远。
一群人跪地呼道:“誓死为圣上效劳。”
纪筝叹了口气,装听不见,起身把一串鱼递给明辞越,紧盯着他咀嚼,吞咽,自己也跟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好吃吗?”
明辞越缓慢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纪筝不信,夺过来,就着他啃咬的位置之旁咬了一口,整张脸痛苦地皱起来,差点没吐掉,“这鱼没处理好,这块沾到胆汁了,你怎么还能下咽?不行,换一条!”
明辞越闻言,不悦地皱起了眉,一言不发地抢过鱼,吃得讲究极了。
纪筝争不过他,又拿着烤鱼去接近那些个侍卫。此番出了宫,左右没有宿敌盯着,他也不喜欢一直端着暴君架子,只想听人夸夸他烤的鱼。
其余人全静立不动,只有最小的侍卫即刻伸手接,喜出望外,“谢谢圣上,那我们就……”
低低的声音响起,“不是……做给我一个人的吗?”
“……就不怎么饿,还得去做些准备。”小侍卫迅速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笑里带着泪光。
别问,问就是很感动。
没人敢吃圣上烤的鱼,三条五条全剩给了璟亲王。
纪筝有些沮丧地托腮看着他把烤焦的,不熟的,盐放多的,没味的,慢条斯理,小口小口全吃了下去。
看到最后,纪筝忍不住嘟囔道:“又不是以后吃不到了,至于么。”
“以后……还有?”明辞越的视线直直打了过来。
纪筝莫名心虚,躲开那目光,低下头“还是快吃吧,吃完逃命。”
面前的河滩是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最深处也只有成年人腰际那么高。纪筝趁着他还用食的时候,止步滩边踢着水,观察着下一步要往哪走。
可侍卫立刻就搬来了简易极了的小木筏,他猛地瞪大了眼,“要过河?!”
那是深刻进他心底的难言阴影。
明辞越缓缓站来他的身后,压了压他的肩。纪筝还是不肯,推三阻四,指了指侍从犹豫道:“那他们不用乘船吗,不如让他们先……”
“他们?”明辞越乜了眼干站着的众人。
立马扑通扑通几声,一个个的全扎进了水里,冰得炸人的水花扑溅而起。
纪筝:……
看来是不用。
明辞越登上了木筏,解开了缆绳,向他伸出了手。
纪筝还是犹豫不决地来回踱步。
忽然在那片树林中又传来了马蹄声,隐约还伴随着人声“圣上……那儿……”。
明辞越极淡地望了眼那树丛,“是追兵。”
纪筝如遭雷殛,全身一觳觫,那个名号好似从皇宫里追出来的乌云,阴魂不散地一点点笼罩过来,马蹄声狠狠踏在他的心口上,扑通扑通,一下子猛地攫住他的咽喉。
暮色四合,乌鹊归林。木筏渐渐漂泊移动起来,顺着石滩,往下,往那波纹漫漫的水中。一只修长净手仍坚定地停泊在他的眼下,“臣带您逃。”
纪筝没有伸手握住。
下一秒,明黄下摆在空中划过小小一道弧,他整个人扑到了伸手人的怀中,挤在那方窄窄小小的木片上,随水漂,随水走。
纪筝不低头看水,只把头埋在那硬而暖的护甲前,声音闷闷的。
“你带我逃。”
*
飞尘四起,马蹄声停住。
“圣上,前面是水滩了,车过不去。想要上山,这里是最近的路。”顾丛云遛着马绕了车厢一圈,始终未能撩帘,“不如,圣上下车……”
他遥遥望着那河中央,天色昏暗下来,好似是什么本地农户猎户在乘木筏渡河,人形影影绰绰,看不甚清。
车帘在他身后被风撩开了一瞬,顾丛云迅速回头,却只捕捉到了那人剪影,“不用,绕过去,从另一侧上山。”
“可是,那样要多费……”
“绕过去。”那声音不容置疑。
“是。”顾丛云抱拳,“圣上。”
鬼使神差地,他又侧目,抬眼望了望那河中心的木筏。
*
木筏在那片广阔水域上小得犹如一片叶,一个浪头就可将他们轻易掀翻。
纪筝坐在明辞越的对面,蜷着双腿,小心翼翼。
一点水声,一个浪花,都能让他不寒而栗,四周天色早已昏暗下去,只有明辞越身上的护甲还有脸侧那面具,反射着点点寒光。
仿佛身处噩梦之中,与那束照亮到深水最底的月光一起,坐在了梦魇的正中央。
“是臣准备不周。”明辞越起身,木筏随之一阵摇摆,“圣上可是冻得发抖?”
“不不不,你别过来。”纪筝欲哭无泪地连连往后退,生怕木板就此倾覆。
明辞越好似在黑暗里笑了一下,又好似没有,他的声音仿佛怕要惊动夜风一般,轻轻的,“臣的家乡四处都是水,那儿长大的孩子天生识水性,会扎木筏。”
“朕总是把皇叔当成西北人。”纪筝下意识地接到,他这才发觉明辞越还带着那张西漠狼首的可怖面具。
明辞越摇头,“臣从江南来,戍守西疆去,那里是臣的第二个家。”
纪筝又问:“那京城呢?”
明辞越抬眼,长久地凝望着他,“京城于臣而言,只是一个有圣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