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心,不会懂。”明辞越冷冷逼上,占尽上风。
“十四年前的事,武安侯,别来无恙。”
武安侯再不能敌,连连倒退,几乎是绕着龙椅丢盔弃甲,连滚带爬,惊慌地躲闪。
明辞越恢复了平日的淡然,擦了擦额间,拎着剑,也不急,陪着他一圈圈地绕,轻松平和,将他一点点地往死角里逼。
剑锋划在玉石地板上,好似是从武安侯的骨缝间一丝一丝刻过,听得他寒毛直立,肝胆俱碎。
“圣上救我啊,圣上!”武安侯被逼急了,竟也敢调过头来朝纪筝求助,“他今日敢为了自己的计谋,将您至于险境,来日就敢上门逼宫!”
“你以为我死了,你就能高枕无忧地做皇帝吗?我死了你也活不长!你以为当年的案子先帝偏听偏信,胆小昏聩就没责任吗?”他的声音变了调,和在那尖锐剑鸣声中,“他是明氏坟墓里爬出来的孤魂,要报仇,先杀了我,接下来就是你姓纪的。”
“明辞越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心里除了报仇,除了皇位再没有别的,你这是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纪筝眼睁睁地看着他爬在龙椅之旁,如蛆般扭动,指甲抓在光滑地板上,挠得血肉模糊。
明辞越偏要留着他一口气,把武安侯的胆魄系在剑尖上戏弄,追到了又放开,目光投过来,平静又无声地询问着纪筝。
为了勤王锄奸,与为了洗冤报仇而提起刀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纪筝心中兵荒马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颤抖着声音,说出那句,“武安侯心怀不轨,欺君犯上,擅挪公银,篡改诏令,谋权篡位,斩立决。”
他只知道武安侯留给他的最后一声是仰天的大笑,“黄泉路上我等着圣上。”
整个大殿安静了,缩着头挤在殿外的官员纷纷探头往里瞧,血溅在梁上悬下的丧幡上,尸体从屏风后面探着半只手,杀神提着剑的影子打在屏风曲曲折折的白绸之上。
圣上毫无警惕地还在一步一步靠近过去,仿佛一只扑向蛛网的虫。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却也不敢上前阻拦。
方才武安侯那些话,他们也听得真真切切。时至今日他们才想起明辞越是从战场上杀下来的一柄刀,即便在京城这块柔软锦缎中裹了五六年,他也是一柄刀,可以对外,自然也可以对内。
璟亲王的温润仁和是真的,但那大约也耐不住天子的一次次磋磨,挑衅,折辱。
况且,古往今来的勤王之师,自己登位的数不胜数。
武安侯是死了,但到底谁坐皇位,恐怕还未分得高下。
他们静静地看着那块屏风之上,高一点的身影丢下了剑,托起了那顶十二旒珠冕冠,半跪了下去。
冕冠在二人手中递夺辗转交替,咕咚一声摔落在地,又被捡起,听不分明的争吵之声忽高忽低。
全部人的心跳声汇在了一起,扑通,扑通。
突然,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了一起,扭打在龙椅之上!圣上的那声“来人……”喊到一半就被硬生生堵没了音儿。
璟王终于忍不住动手了!这大燕终要改姓了!
众人的反应如惊雷般落地炸开,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
适才,纪筝眼睁睁地看着武安侯在明辞越的剑下咽了气,此刻明辞越一点点提着剑靠拢过来,他的脚却好似黏在了地板上,挪不动,拔不开。
明辞越朝他伸来了手,犹如慢动作在他眼前播放。
纪筝鸦色的睫羽濡湿了,没出息地紧紧闭上,抖动成一片,“到朕了?”
冰凉的指尖落在他的颊侧,含含糊糊嗯了一声,还带着很轻的笑意。
纪筝只觉自己闭着眼,昂着首,处境比一只引颈受戮的羔羊好不到哪里去。
明辞越似乎准备如刚才一样先吓死他,半晌静默在原地,毫无举动。
“快点动手。”纪筝哑着声音,边是催促,边微睁开了一只眼,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旒珠冠吓了一跳。
坠着玉珠的皇冠在皇叔手中更加生辉,明辞越低头细细擦拭,没了方才斩杀时的果断绝戾,动作细致而又小心翼翼,讨好似地抬起手,递上来,连带着仰头望向他的目光也……小心翼翼。
一触到那目光,纪筝脑中的弦蹦地一声断掉了,全部的委屈都涌上来,哭得凶极了,伸手就打翻了那旒珠冠。
“装的!一下凶又一下柔,假意温柔,你骗朕,笑话朕,把朕玩弄在手掌心里!”
明辞越也不气,耐着脾气一遍遍捡回来。
“别这样,朕都知道了,都见过了,明辞越……”他吸吸鼻子,努力地扯了扯唇,“那才是真正的明辞越,性情大变,温良尽失……“
”别演了,你什么样子朕没见识过?”
“什么样子?”明辞越突然出了声,缓缓直起了身,“这个样子圣上也见识过?”
纪筝还来不及出声,下一瞬,天旋地转,他被直直地摁在了龙椅深处,动作粗暴地被叠在明辞越的身形之下,若不是有那人的手心一护,险些要后脑碎在玉石上。
那双眼眸深底尽是翻滚的热潮,烫的人皮肤炙灼。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明辞越,野蛮,直白,放肆,毫无顾忌,欲.求全部写在眼睛里。
“你疯了?!来人……唔。”嘴角一痛,声音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嘘,他们都看着呢。”明辞越的声音是羽毛,挠过来,在柔与烈中反复交替,仿佛将他置于冰火两重天之下。
“这里是大殿,是龙椅,是万众瞩目之下,圣上的这副模样,他们可曾见识过?”
纪筝反抗不得,抿紧唇,无声地抗议,回瞪着他。
“声音憋回去,爪子收回去。”明辞越强行从他攥紧的指缝中插.入,十指交握摁在腾龙的龙口之上。’
这是第一次明辞越不再询问他,“可以么。”
明辞越只说“乖一点”。
明辞越终于来杀他了,又凶又狠,第一“刀”就落在了他发烫的耳尖上。
皇袍挂在了扶手的龙角上,晃荡个不停,刺啦一声扯了个大口。
“乖一点,圣上。”
作者有话要说: 啊皇叔终于动手了,我也终于疯惹。
所有人都以为皇叔要夺位,结果他上去就为了夺人哈哈哈
哭了哭了,求您了,别锁了真没啥,别想多了
第46章
白底的屏风上泼绘着墨色的山水画, 崇山峻岭之间唯点一笔绿的苍色青松,这是本朝画圣宋涯送给圣上的燕南山水图,是天子“生前”最爱赏玩的画作, 因此在这个“葬先帝迎新帝”的节骨眼上,众大臣才想着拿它出来遮在龙椅前作避讳。
而现在, 起伏的山川间更多了两个起伏交叠的人形, 一蜂腰猿背的修长影子直逼御前,两颗头以一种怪异的姿势靠得极近,极近。
唯有一点最亮的光, 是镶在冕冠间的东珠, 瞧影子像是暂带在了圣上头顶, 像是失了支撑似地四处乱颤, 微光摇曳。
众人目光跟着冕冠走,生怕它要滚落下来。
是拳脚相对的打斗,还是威逼利诱的争执?
每个人都抻长了脖子, 如雾里看花似地往里瞧,只听得那争吵的声音被压得极低, 沉沉的,断断续续的, 伴随着粗重喘息,撞击在金石上的闷响声, 就是听不清内容。
半晌, 他们都听得到小皇帝喊,“来人!”,可谁敢过去呢,坚持纪氏正统的保皇党不敢,璟亲王的拥护者更不敢。
明辞越是忍不了皇帝, 忍不了暴政,终于要夺权篡位了,可胜算几何,鹿死谁手?无论明早这皇位上坐的是谁,他们总归还得当差领俸的。
正当他们各怀心思,怔神之际,只听那少年人吃痛似地长长呜咽一声,“放肆!”
清脆一声响,紧接着哗啦一片,屏风被人踹翻,一连排地倒了下去,这下子让外面的人瞧了个一清二楚。
那坐着的人,跪着的人,皆是胸膛猛烈起伏喘着粗气。小天子瞪圆了眼,惊魂未定的瞳孔中布满血丝,脖颈间的红痕未下,一看就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斗。
可怎么唇角……也是红的?还在颤抖?
气的?
他们鲜有机会直视过大燕天子,这一看,这面容倒像是牡丹娇蕊里养出来的贵人儿,唇瓣渗着粉红的花蜜。
“还看,看什么看!你们都是璟王的共谋,结党营私,同流合污!”那净手往扶手的龙角上一搭,刺啦一声,顾不得狼狈,将挂在上面的皇袍狠狠扯下。
“朕是这大燕的天子,天子!”
这声喊得中气十足,在大殿的上方久久回荡,把所有人的魂魄倒唤了回来。
胜负定了。
他们慌忙垂下眼眸,匆匆归位,手持笏板,跪拜下去。
只是心中还存着疑,这小天子究竟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压制璟王的,凭武力,凭才力?
即便此时天子还狼藉不堪地挂着彩,却让群臣众侍卫第一次生了敬畏之心,发自心底的敬畏。
能设计了这样一场连环戏,将太皇太后,武安侯,璟亲王一一拿下,恐怕这少年模样,不谙世事的天子,藏得太深了。
明辞越面色寻常,不急不慢,用拇指抹了嘴角的血,放到眼皮子下瞧了瞧,自己起身走到群臣最前列,也跪了下去。
与他们不一样,明辞越是抬着头的,那双此时寡淡不带任何情绪的眸子,直勾勾地望向圣上,毫无顾忌。
纪筝回瞪回去,看到那脸颊上的指印,唇角的咬痕,训斥的话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又气又无奈,拿明辞越没办法,明辞越是高高在上的帝星,性情大变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都是他,都怪他……
方才的对话在脑海里,一句句挥之不去。
【“明辞越,你!不要脸,放.荡,轻贱,下流,目无王法!”
“嗯……明——皇叔,求你,求你清醒一点。”
“放.荡,轻贱,下流,目无王法,这就是臣本来的样子,臣很清醒,只有圣上不清醒。”
“不然为何会在大庭广众,群臣面前,起了势?”
“轻贱,下流。”那声音叼住了他的耳朵,冷得不起一丝波澜,如读圣贤书那般,“放.荡,不要……”
“放肆!”
——“啪”】
……
“圣上,圣上?”赵太傅的声音小心翼翼的,把纪筝从回忆里唤回了神,“武安侯已死,您既已平安回朝,重掌正统,要如何处置这些个叛贼逆臣?”
纪筝深吸几口气平定了情绪,仔细去品这话儿里的“叛贼逆臣”都有谁。
“燕京顾氏走私火.药,私吞官银,设计谋害朕以谋权篡位,今褫夺爵位,家业田产尽数收回充公,男丁流放充军,女子幼子没入官籍。”
“太皇太后,对武安侯一案也有包庇纵容之责,念其年迈,伤未痊愈,暂留慈宁殿内静修自省,随后入灵苍寺念佛祈福。”
他几乎不用多思索,随口说完了这么多,长吐了一口气,被明辞越堵在心口的怨气才消了一多半。
纪筝特意回头看了眼龙椅一侧的太皇太后,那佝偻在宽大锦袍里的身躯紧紧抱着玉玺,瞪大眼睛瞧着地上尸骨未凉的武安侯,一动不动,显然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
“还有……呢?”不知是谁小声喊了一句。
还有,还有谁?
纪筝顺着众人的目光聚焦去看,明辞越。
乱臣贼子,还有明辞越?
与此同时,不少官员即刻上前磕了头,“璟王军功赫赫,为人仁善,只是一时糊涂,还请圣上念及……”
“封监国大臣。”纪筝皱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请求,“之前诏令不是已经下了么,又没收回。”
众人一片哗然,圣上这都能忍?!按照小圣上方才的雷霆手段,这璟王分明已经逼宫御前了,怎么也得打入天牢,再次也得赶到西疆戍边,没有责罚,还加官进爵,大行封赏?
“臣愿随顾氏一同流放充军入西疆。”明辞越在哗然声中直起了身,一脸平静。
“璟王护送朕回京,为何要罚……你们,都以为什么呢?”纪筝隐约觉得不对劲,他顺阶而下,走去了偏殿记录每次朝会内容的官吏身旁,拎起简册,不看不知道,这一看……
“大燕天德三年,腊月十八,武安侯因谋逆之罪,大殿之上被璟王斩杀示众,后璟王同怀不轨之心,欲行逆反之事,逼至天子御前,争斗不休,间或闻责骂撞击之声,甫一出屏风,天子占上风,璟王跪地认罪伏诛,然则天子衣衫凌乱,满面通红,眼角含泪,唇角渗血,喘息不定,足以见得争斗之艰辛,璟王之罪……”
纪筝:……什么玩意。
他心虚极了,下意识狠狠抹了把嘴角,“这就是你史官的如实记载?捕风捉影的东西,给朕删了!哪有什么争斗,那分明是……”
是什么?朝官们都竖起了耳。
明辞越安静地站在一旁,存在感不高,朝他无声地指了指脖颈。
纪筝拉高衣襟去遮颈间红痕,临时改了口,“是切磋武艺,璟王方才只是一时护驾心切,冲到了御前,动作是粗蛮无礼了些,有功也有过。”
“跪下。”他走到明辞越面前,自上而下地俯瞰他,“你故意激怒朕,想去戍边,叛逃西漠,朕偏不让你顺意,朕就要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日日看着你,天天盯着你。”
互相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