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如此,他出口的声调还是不急不缓,让人一点都听不出来,主人正遭受着生命威胁。
“是刘先生叫你过来的吧。”
少年淡淡地反问了这一句,语气却没有疑惑,好像话从他口中说出,便是事实。
这位“刘先生”便是那位想要当“贡师”的山羊胡账房了。
老三本来要抬的手一滞,惊疑不定的视线落在楚路身上,但转念又想到刘先生所说的“这小子花言巧语”、“一不留神就落了他的套”、“到时不必与他多说,直接杀了了事”。
老三这么想着,原本迟疑的心情重又坚定下去。
一刀抹了脖子实在便宜这小子了,男人想着抬起沾了血的掌,扼住了少年人的脖子。
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痛哭流涕地求饶或者狼狈反抗,这年轻人无所谓地牵了牵嘴角。
明明快要死的是对方,老三却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满是嘲讽可怜,好像他才是那个穷途末路的可怜人。
他下意识地松了劲儿,沉声质问:“你笑什么?!”
那人没说话,也没逃出一命的欣喜庆幸,唇角仍旧牵着那抹嘲讽的笑,只是眼皮半垂下去,像是懒得再看他,又像是看什么别的东西。
老三不由顺着他视线看去。
是一张因为他刚才的举动掀翻在地的画……
猛虎下山,威风凛凛。
要跟一个斗大字不识的山匪讲鉴赏字画,那简直是笑话。那些沾了墨的纸,在他们眼里连根草都不值。
可这会儿一眼看见这画儿,老三也不由心底惊叹一声“这大虫真是气派”,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他很快就发现了画中异常,粗长的浓眉拧起,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化。
楚路画的可不是什么“猛虎下山”,而是一则寓言故事——“狐假虎威”。
哄三岁小孩用的睡前故事,这会儿用来哄哄这位年近三十的三当家,好似也一样通用。
只可惜这位老三来的比楚路预料得早些,他这画还没画完。
又因为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推搡,整张画被带到了地上,蹭了满纸的土泥不说,还带了些溅出去的斑驳墨迹,于是那只本该威风凛凛的猛虎,这会儿竟显得有几分可怜了。
楚路抵着墙壁手指习惯性地敲了几下,琢磨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慢吞吞地开口,“三当家不妨回去看看,刘先生此刻在作甚。”
老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一变,也不顾还靠在墙角的楚路,如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这可真是个急性子。
楚路没什么意义地在心底感慨了一句。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肩膀。尖锐的刺痛从神经末梢传来,显然刚才那下子磕得不轻。
虽然确实有点不适,但他还是拒绝了系统“要不要屏蔽痛觉”的提议。
实际上,大多数情况下,楚路都不会同意这个选项,因为容易死得不明不白,特别是对于任务内容就是招人恨的反派而言。
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楚路循着动静略微抬了下头,就看见这房间里唯一一个和他(外表)年纪相仿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蹲到了那幅画跟前。
少年也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方干净的巾帕,一根一根、仔细擦干净自己的手指,然后才极小心地把画捻起,待画完全展开后,却僵在原地。
少年看着上面已经根本无法处理的污痕,露出一副被雷劈了一样的绝望表情。
楚路猜这大概个热爱艺术的年轻人。
他正这么想着,少年突然转过头来。
视线和楚路对上,对方很是迟疑了一下,但是到底被心底强烈的欲望驱使,克服了那细微的恐惧。
他小心捻着那幅画,向楚路方向磨蹭过来。
“这位……兄台……”
“您老、啊、不是,您……能把这幅画作重画一遍吗?”
楚路刚想摇头,却听少年以一种强忍激动的语气,压低声音道:“兄台若是能重新画完,我能把这画卖出十两黄金的高价……”
少年平复了激动的呼吸,但眼睛几乎要黏在楚路身上,还晶晶然地发着亮。
——就好像在看什么金矿。
“到时候、咱们五五分账!”
第34章 权佞04
楚路的久久沉默, 让少年以为他对这个分成还不满意。
柴诸只沉吟了半个呼吸不到,就立刻改口,“四六、四六, 你六我四。”
见楚路依旧沉默,他这次咬了咬牙, 终于露出点肉痛的表情, “三七也行,但是你得保证,你以后卖的画,必须挂在我柴家名下。”
“柴”这个姓氏让楚路多看了他一眼,没从相貌上找出什么痕迹,却对上一双巴巴看来的狗狗眼。
楚路:“……”
他终于没再沉默, 开口拒绝道:“我很少作画。”
柴诸眼睛一亮, 脱口而出,“那不是更好?”
物以稀为贵, 少好啊、越少越容易卖出高价。
楚路淡淡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像是一盆凉水从头顶上浇下来,柴诸总算从情绪上头的境地冷静下来,意识到对方这话是拒绝。
虽然说得委婉, 但是根本没有任何余地。
柴诸很是消沉了会儿。
过了一阵儿,又小心翼翼把那张画捧到楚路跟前,“那起码……”把手里这张重新画了。
楚路淡淡的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于是柴诸懂了。
——还是拒绝。
柴诸沮丧地在旁边蹲了一会儿,听着外面嘶喊声,倒也没跟之前那样小鹌鹑似的缩在角落里, 反倒是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
楚路看了他一眼, 没多说什么。
要真是他想的那个“柴”, 对方这表现才正常。
*
外面兵刃交接声越来越明显,被关在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带着恐惧窃窃私语起来。
楚路却仍旧不动如山地坐在刚才滑落的墙角。
柴诸没忍住,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他其实从这人一进来就好奇了,只不过碍于种种原因没一开始就上前搭话。
他本来想着这一屋里面就他们两个年纪相当,早晚都能混熟,却没想对方压根儿就不走寻常路。
被教训的长脸男人那事儿之后,屋里的人就更躲着他了。
这泾渭分明的,柴诸就更不好过去了。
但是实际上,对于楚路的做法,柴诸只恨不得拍着巴掌叫句好。
“牛头”“马面”在惠州一带恶名昭彰,说是做生意的,其实也跟土匪差不多,称得上一句鬼见愁了。这会儿“马面”自个儿落到山匪手里,也算是天道好轮回。
柴诸偷偷瞄了好一会儿,见对方依旧毫无动静。
他没忍住,又期期艾艾地凑到楚路跟前,压低声音小声问:“现在寨里这乱子……真是你干的?”
楚路偏头看了他一眼,少年人脸庞还带点圆润,明明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偏偏目光明亮。好像这会儿不是被土匪抓起来,而是在哪儿和同伴滚了一身泥,最大的忧虑也就是到家之后被长辈教训一顿。
不得不说,在一群战战兢兢的中年人衬托下,少年这模样还挺讨喜的。
楚路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我可没出去过。”
柴诸听后却忍不住往下撇嘴,他都这么真诚了,这人说话还这么给人下套。
——没出去过也不意味没干。
这叫什么?
挑拨离间?暗中作梗?
哦哦、不对,他们才是一边的。
该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柴诸越看越觉得旁边这人不是一般人。
他到底是被自己姨母带在身边走南闯北过的,虽然还远没到能独挑大梁的时候,但于识人之道上也有一套自己的本领。
他打从一开始就看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富商家的孩子。
应该是官宦人家出身,还不是普通的官宦。
他琢磨了几个姓氏:姓王姓萧还是姓谢?反正就脱不开这几家。
要不是年纪对不上,他都要以为眼前这个人是那位名动一时的萧家子萧奉珪了。
其实这些山匪对挑人质也很有一手,平民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不值当浪费粮食养着,就连去打劫他们都嫌浪费人手,而官宦人家他们也不敢正面对上,怕一个不慎引得朝廷来围剿。
于是倒霉的只能是来往诸州家中略有些薄财的走商。
幸而这些山匪也有“道义”在,只要缴足了赎身费、过路费,将他们的标识露出来,下次便能顺顺当当地通过,绝无阻拦。
柴家作为大衍有名的巨贾,行走九州四海、自然早就打通了黑道白道的关系。
只是柴诸这次去京城,却不是顶着柴家的名头,也没有押运什么货物,就带了一个老仆,轻车简从,本不想引人注意,但没想到就这也能被劫。
柴家自然不差这点赎金的,但柴诸可不敢赌,对方把柴家的继承人握到手里,是选坚持道义,还是拼着名声不要了、敲一竹杠狠的。
开什么玩笑?!
要是真有道义在,他们还会落草为寇?更何况柴家能给他们带来的,可比做山匪多的多了。
也因此,柴诸这会儿用的是一个挂在柴家名下的小家族后辈的名头。
他用了点手段,写“家信”的时候,直接送到了柴家名下的一个商行,那边掌柜的是姨母的心腹、又是个机灵人,想来能看出来那信中他们“少当家”的求助。
只可惜,回去之后免不了被笑上一阵子了。
特别是这次出来前,还是他亲口拒绝了姨母让他多带点人的提议。
柴诸略微走神地想着这些。
但其实若说那些被山匪当做肥羊的走商最可怜倒也不至于,毕竟被当成肥羊起码还又价值,也有谈的余地,那些被误抓的官宦子弟才是最惨的,这些盗匪怎么也不敢明晃晃地和官斗,可这种被误抓的又不可能被放回去,一是确实有损威名,再则若真是将他们放回去、才是真的有可能引来麻烦。
所以,后者一般都是赶紧解决了,而且得立刻毁尸灭迹、不留痕迹。
至于旁边这尊人形金矿到底怎么被误认成富商家的少爷带回来,只能说那些山匪眼瘸吧。
柴诸还不知道在“眼瘸”这一点上,他已经跟旁边的人达成了微妙的一致。他要是真有心,试图从这方面打开话题,说不定还能成行。
不过虽然没发现这儿,柴诸也没有沉默下去。察觉到楚路不想就方才那个话题深谈的意思,他也顺势换了个疑问,“你刚才说的刘先生,就是前两天来的那个山羊胡吧?你让那个傻大个儿去看,他现在干什么?”
楚路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脾气很好地回答,“大概准备往库房去吧。”
柴诸恍然。
虽然前几次见面那山羊胡都是一夫钱财乃身外之物的目下无尘,但是柴诸可以凭借自己从会数数起就开始拨算盘的手指头打赌,那绝对是个钻钱眼里的贪财老头子,这会儿寨里那么乱,他不想着趁机捞一笔才怪。
但是去库房怎么也不至于让那个老三脸色变成那样吧?
柴诸这么想着,也把疑问问出了口。
他看见那个俊秀少年笑了笑,以一如既往的温和口吻解释道:“或许因为……库房旁边就是兵器库吧。”
柴诸把脱口而出的“你怎么知道”这句话咽下去。
就他这些天的见闻,就算现在眼前这人能把这寨子的势力分布图都画出来,他都不意外。
现在问他怎么知道,反倒显得自己有点弱智了。
虽然他确实好奇,但……
柴诸以己度人,觉得聪明人大都不喜欢和傻子说话。
就算这会儿他难得成了“傻子”那方,却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短处露出来,于是也跟着一副很懂的模样点了点头。
旁边的那位俊秀少年瞥了他一眼,好像是柴诸的错觉,对方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果然错觉吧……
柴诸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又觉得怪逗趣儿的。
寨子里乱成这样,有人大摇大摆的去拿兵器,再想想刚才那画儿,就算那老三真是个只长个子的傻大个,估摸着也心里生嘀咕。
再想想那山羊胡子一副假聪明相,说不定还自作聪明,把自己的行为说成是听从吩咐,带着一群人大摇大摆的过去了。
如果真是这场景,正被怒气冲冲的老三过去撞见。
想到这儿……
他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
这表情和这惶惶不安的屋内气氛格外不相容。
那边好几个人都看过来,一脸“这小子终于疯了”的表情。
柴诸赶紧把这不合时宜的笑憋住,头埋在膝盖里,抖个不停。
就在这时候,以前被那老三踹开一直没锁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道缝儿。
另一边已经被吓破胆子的富商当即瑟缩着哆嗦起来,惶惶不安地看向门口。
好一阵儿,才有人小声带着颤音儿道:“是风。”
那边传来接二连三的松口气声音。
……
…………
门到底是不是风吹开的柴诸不确信,但他确定,刚才门开的一瞬间,他从这边的角度,正好看见有人在外面比划了个手势。
他从那隐约熟悉的身形辨认出来,那人好像是这边的看守之一。
还不等柴诸想出那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旁边一直倚靠墙坐着的少年突然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