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宣觉得重翳没道理不懂。
“杀了那朵莲花?呵。要杀,刚才本尊随时能下手。可是,这也未免太便宜他们了。”重翳收起扇子,伸手按在胸口,面色突然变得阴郁,“当年伽叶伤我心脉,这笔账本尊还没跟他讨呢!”
十八年前,重翳打破结界,伽叶便持幽莲欲荡平一切魔气。原本双方实力不相上下,可因为之前耗费太多法力击破结界,重翳棋差一着,被伽叶伤了心脉,幸好他趁对方失神,将幽莲打落人间。不然,他多年宏愿当场便将灰飞烟灭。
乌宣:“那魔尊您是想借幽莲的手来对付伽叶?”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可现在距离幽莲十八岁生辰只有一个月了。”
时间太短,来不及了。
“刷”一下打开扇子,重翳微抬下颌,眼底闪过恶毒的光,“一个月的时间够了,本尊有个一箭双雕的法子,定教伽叶与幽莲反目。届时……”
“幽莲非但不会死于他手,恐怕还会倒戈相向。”
*
宋情急匆匆跑出红尘楼,当即便遇到前来寻他的明尘。一人神色担忧,一人心思烦杂,两人只互道走失时的来龙去脉,当即便上山回了清凉寺。
回到寺里,他们就见一道玉立的身影站在前院。月光下,那人白衣胜雪,仿若月下仙人,出尘逸仙,高不可攀。
明尘:“拜见师傅。”
原本合上的双眼睁开,一双眸如深沉大海,无边无际。伽叶看向宋情,后者与对视线对上,像是忆起什么,突然整张脸就涨得通红。
伽叶:“宋情,怎么了?”
“没、没什么!”宋情握紧拳头,目光四处乱瞟,最后他匆匆说了句:“晚了,我要回去睡了,你们也早歇下吧。”
不等任何人回应,他火急火撩转身小跑着回后院。
“宋情为何如此反常?”伽叶面上依旧无悲无喜,可明尘就是听出来,他家主人这话里染上几分担忧。
“尊者,是这样的……”
那边明尘正在阐述他们下山遭遇,这边宋情一路小跑回屋,关上门后靠在门板上,心还是止不住地乱跳。
太不正常了!
为何他脑海中一直浮现红尘楼里那两名男子未着寸缕的画面?!
更有甚者,为何、为何刚才看到伽叶他会觉得全身发热,心跳加速?
这不太正常了!
宋情想,都怪那名叫重翳的男人说什么胡话,还带他去看那种龌龊不堪的画面。
忘了忘了,将今夜之事忘了,一切便好。
宋情打定主意,随意从木柜中翻出亵衣,匆匆沐浴,甚至连头发都未擦干净就上床睡觉。
他想,睡醒后他就会变得正常了。
月上中天,夏夜山间清凉如水。
宋情却觉得有热。周遭景色模模糊糊,看不清是在何处。他只是凭着本能往前走,接着出现一扇门。
不加思索直接推开,闯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房间,中央只摆放一张红木八仙桌。
奇怪,这里是什么地方?
宋情脑子混混沌沌,脚没有意识地往前迈,来到八仙桌前站定。他伸手刚摸上光滑的桌面,身后却来了个人。
背后是温热的躯体,同时,清冷悦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宋情。”
好熟悉的声音……
宋情迷迷糊糊,觉得这声音很熟,是谁呢?
很快,什么都记不住了,宋情宛若跌进一个无边漩涡中,无依无靠,陌生、恐惧、快乐,各种情感交织。
比爬树、捉鱼、逛庙会都还要令人快乐,宋情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处,虚幻又真实的感觉令人心醉神迷。
思绪完全放空,隐隐约约间,他只知道一件事,原来这就是……
极乐之地。
眼眸半抬中,宋情伸手抚上男人的脸,那眉、眼、鼻、唇……视线渐渐变得清晰,他终于看清身上人的相貌。
“伽……伽叶?”
*
天色微亮,宋情推开门,先是探出头四处张望,发现左右无人,才小心翼翼地抱着木盆出来。
他本欲往山后走,可想到清早寺中不少僧人会在那边小溪打水,最后调了个头,悄悄往左边走去。
清凉寺后院左边的小院只住了三人,伽叶、明尘和宋情。伽叶独居在角落处,他屋后有一泓清泉。介于这泉水在伽叶院子后,平时寺里没人敢来使用。
宋情算算时辰,这时间伽叶估计已起床诵经。不过他小心一,应该不会让对方发现。
他尽量放慢脚步,绕过伽叶的屋子来到泉边,蹲下身把木盆里的亵衣泡进水里,一双手胡乱揉搓。
上面的东西看得他不自觉脸上又飞起薄红。
太羞耻了!
他怎么能做那种梦?
他竟然和伽叶做那种龌龊不堪的事?
手里越发使劲,宋情咬下唇,拼命想洗刷脑里关于昨夜那场梦,可越是想忘,却偏偏记得越是清楚。
梦里男人俊美的脸,还有声声唤他的温柔缱绻……
“嘶啦”一声,宋情停手一看,才发现手中亵衣袖子已被他扯开一道口子。这时,身后传来清冷的男音。
“你在做甚?”
是伽叶!
宋情一个激灵,他本就蹲着,下意识就想转身,可脚一挪,却滑了下,眼见整个人往后倒下——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上前捉住他,用力将他拉回来。在反作用下,宋情直接扑向伽叶,落入清冷的怀抱中。
梦境与现实重叠,宋情瞪大眼睛,惊得马上后退数步,望向伽叶的目光透着羞涩。
这模样落在后者眼里,倒教对方神色微沉下来。
“宋情,大清早你在此做什么?”
瞥过还在泉水里漂着的亵衣,宋情支支吾吾:“我、我来洗衣服……”
洗衣服?
寺中僧人每日固定晚饭前沐浴、洗衣服。洗衣服的地方通常是后山小溪,宋情大清早在此洗衣服,连他自己也知道会惹人猜疑。
生怕伽叶发现,他赶紧解释:“我我我昨晚太热,对,流太多汗了,所以来洗裤子——不,是洗衣服!”
特地强调是衣服非裤子,宋情像山间护着松果的小松鼠,小心翼翼守住秘密。
目光扫过水里那一团衣服,伽叶只淡淡道:“你跟我来。”
说完,他转身即走。宋情没办法,只好跟了上去。
伽叶说的话,他从来都不敢不听。
他跟着一身白色僧袍的俊美男人走入屋内,这是伽叶的屋子,摆设极为简朴,除了桌案,床,便是正中央摆放着一尊佛像。
伽叶来到佛像前,先是合掌低声念句“阿弥陀佛”,随即他让宋情跪下。
“啊?”宋情不明所以,可看伽叶的神情,他还是乖乖跪下。
“给我背上十遍《清心咒》。”
“为什么?”宋情抬头直勾勾仰望伽叶,一双星眸漾满无辜。若是普通男人被这样的目光凝视,恐怕早就心软。
可伽叶不会。他只是淡淡道:“你的心乱了,需得诵经保持清明。十遍《清心咒》,没念完不准吃早饭。”
说完,他转身便走。
宋情痴痴目送他离开,手却悄悄紧握成拳。他转头望向案上八寸木雕佛像,佛像面容平和,无悲无喜,如同照着伽叶神态而雕刻。
咬了咬唇,宋情最后只是压下心中躁动,闭眼、合掌,嘴里开始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少年清亮的念经声传出窗外,站在院子里的伽叶微微抬眸,身后屋子竟然蒙上一层透明结界。
明尘知道,此刻无论他们说什么,屋内宋情都听不到了。
“明尘,昨夜你找到宋情后,可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这……”昨夜回来,明尘已把庙会上之事全告诉伽叶。他被魔气引开,回来时就见宋情神情慌张站在大街上,身上却无一丝魔气。可询问之下,宋情只道之前一直在街上找他。
现在细想,明尘还是摇头,“尊者,除了那股诡异的魔气将我引开,其他的……明尘并未发现。是宋情……有何异样吗?”
“他心神不宁,似被外物所染,有生妄念之相。”回想宋情方才见他时那脸红姿态,伽叶不自觉轻皱起眉。
明尘一听,便知主人为何担心。
佛祖座下清池里的幽莲之所以有涤尽世界魔气之功效,盖因它长于仙池,并且十万万年来,日夜听得众佛诵经,高净清洁。如今它掉落凡尘化为人身,自当保持清洁之躯与纯净本性,方可以其精血洗净世间罪恶。
这也是伽叶在宋情出世后,便上宋府抱孩子回寺中亲自抚养的缘由。伽叶要斩尽宋情与这世界的联系,无欲无望,方能保得纯净本心。
如今,倘若宋情心存欲念,那可是大大不妙。
不过,明尘想起自己袖中某物,斟酌片刻,才试着开口:“尊者,您……可知宋情心中妄念是什么?”
闻言,伽叶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你这是何意?”
该不该说呢?明尘犹豫。
伽叶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淡淡道:“当年之祸,皆因本座而起。今日之劫,也必由本座亲自了结。明尘,无论宋情缘何执着,皆不过镜花水月,你可明白?”
“……是,明尘知晓。”
伽叶瞥过他,“罢了,你留在此地,待他诵完十遍《清心咒》,再陪他用早膳吧。”
“是。”
伽叶走后,明尘从袖中拿出一条纸条。那是昨夜宋情藏在河灯里的,上面写着“愿伽叶一世平安”。
红尘因果,既入红尘,必生因果。明尘向来淡漠的面孔难得透出几分愁容,下月十五,待宋情生辰之际……
不知宋情是否能接受得了如此残忍命运?
又不知,从来都是无心无欲的伽叶菩萨真的下得了手?
十八载的寺中相伴,难不成也是镜中花、水中月?
*
宋情被伽叶罚完十遍《清心咒》后,心中隐隐不忿,可是不敢发作,接连几天他都躲在房内。除了明尘送来三餐,其余时间他都宁可猫在床上翻看自己以前偷藏起来的志怪小说。
炎夏中午,正是暑气最盛之时,宋情生来怕热,他一人在屋里,索性脱掉外袍,只剩一身亵衣,躺在床上看书。
看着看着,人慢慢合上眼,竟然睡了过去。外面乌云忽然遮住日头,一时间狂风大作。宋情的床靠着窗,窗户没关,此时风雨倾刻而至——
豆大的雨滴即将打落在床上白色身影时,一层透明结界凭空出现,挡住了雨水。随后,窗台自动关了起来,将一切风雨挡在屋外。
还在熟睡的少年嘟哝着,随后翻了个身,衣服本身就是松松垮垮,他这一动作,原本藏在衣服里的肩膀便露了出来。
长年呆在山上,宋情全身白得像会发光。只露出来的一小截肌肤,足以叫人浮想连翩。
不知何时悄然站在床边的俊美僧人,却是沉下眸,伸手替他拢好衣服。
这时,沉睡中的美人忽然睁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中,宋情下意识就捉住伽叶的手,亲昵地凑上去:“我好困呀……”
这幼兽般全心信赖的神态,教伽叶的目光不知不觉中平添几分温情。“你可以继续睡,无妨。”
闭着眼的宋情贴着他手心蹭了蹭,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伽叶的手却被少年枕在脸颊下。
空气中,只听得俊美僧人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宋情只觉得自己睡了个无比满足的午觉。当他醒来时,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自己枕着的,像是骨、又是肉,意识到这,他眨了眨眼,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等视线变得清晰,宋情才知道自己原来枕着伽叶的右手,而白衣僧人坐在他身边,左手持经书,正看得入神。
他一动,那双清冷的眸立刻从经书转投到他身上,“醒了?”
看被自己枕着而变得微红的手掌心,宋情拼命抑下勾起的嘴角,可眉眼间却透出止不住的欣喜,“嗯,你来了很久?”
“不久。”伽叶刚放下经书,宋情忙不迭就捉起他的手,带着几分窃喜,“你这手麻不麻,我帮你按按。”
伽叶任由少年在他右手上动作,敛眼不语。
窗外雨过天青,蝉鸣几声,悠悠夏日,时光仿若静止在这一刻。
宋情按着这只骨节分明的手,心中却念着这手从他孩提开始,便牵住他,教他蹒跚学步;又握住他,教他提笔写字。
十八载花开花落,他便是在这只手中,一长大。想着念着,宋情抬头凝望眼前这张从小到大都不曾变过的容颜,问出心中所想,“伽叶,你会不会永远都像现在这样?”
“哪样?”
“就是……不会老,也不会死。”宋情把脸贴到伽叶右手手背,喃喃道:“我们可不可以一直都像现在这样?”
窗外蝉鸣停住。伽叶目光微动,他抽回手,声音依旧如往常平静,“宋情,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浩渺天地,并无事物能永恒不变,若执着于一时情感,只会误入歧途,你懂吗?”
若是以前,宋情只会嘟起嘴嚷两句“懂了懂了”。今天的他,心底却凭空生出不满。宋情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伽叶这种超脱尘世的言论,“我不懂,也不想懂。伽叶,你会一直在清凉寺对吧?我也会在这儿,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不是吗?”
伽叶看向宋情,目光变得复杂。少年一双眸如山间清泉般澄明,诚如他那颗赤子之心,从来都是心无波澜的伽叶,却站起身,他别过脸,好似宋情那双眼过于炽热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