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宋情自己倒主动说起,要求重拍。
对此孔伟才自然是极力反对。不过反对无效,作为演员,宋情自然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耽误了拍摄进度。更何况,这一关他迟早要过的。
早在看剧本时,他就知道会有这场戏。孔伟才当初反对接这戏,也有考虑到这场戏会让宋情回忆起过去的阴影。
不过,宋情自己有意要挑战,他不可以一直被过去困住。程晓锐自然也是同意,他怕就怕宋情拍不了。
宋情回来第三天,他们又重新捡起这场戏。这回,同样一班人,可大家都如同大敌当前,丝毫不敢放松,特别是与宋情演对手戏的中年男演员。
宋情主动安慰对方,让他还是投入角色,尽情发挥。
一切准备就绪,程晓锐就等宋情调整好状态就喊“Action”。后者一个人倚着窗边,目光没有对焦,全然放空着。他像是终于准备好,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又重重呼气。
就在他走上前时,一旁容泽深却走了过来,突然抱住了他。
宋情:“?”
耳边不是昔日轻快的声音,他很温柔,也很有力量,“加油,桑桑,齐老师会来救你的。”
这是……
桑桑和齐老师,是桑语和齐溪互相表白心意后,对彼此的爱称。
这句话落在宋情心底,是狂风吹散了满天乌云,露出了清澈澄明的蓝天。一种奇怪的情绪如同墨滴在水里,渐渐的,宋情整颗心都沦陷了。
那种情绪,叫甜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容泽深,接下来的一切,好像是真,又好像是假。他仿佛抽离了自己,此刻这具躯体内装的是桑语的灵魂。
是桑语在呐喊,是桑语在害怕,是桑语在无边的恐惧中等到了他的齐老师……
等宋情回过神时,周围是一阵热烈的鼓掌声。
程晓锐对他竖起大拇指。
*
《暗夜春情》拍到后半段,宋情只觉得自己真的完全成了桑语。桑语是游走于欢场的漂亮尤物,可内心却是孤独的。
他人生的救赎,就是齐溪。一个文质彬彬,内心却相当温柔且具有力量的男人。
与容泽深的每一场戏,宋情都深深沉浸其中。齐溪的笑、齐溪的拥抱、齐溪的爱……
容泽深是齐溪,齐溪也是容泽深。
就像他,宋情与桑语也是一体。
两个主演到后面几乎是同进同出,形影不离。镜头里的他们,是这世界上完美的情侣,演绎着动人的爱情。
全剧高/潮一个片段,程晓锐特地压到最后一个月拍。
桑语与齐溪浴室欢/好。
这场戏,为了表达出二人从□□到心灵完全交融,是真真正正的相互救赎。
桑语被齐溪从暗夜欢场救了出来,回归到普通人的生活;齐溪终于直面内心对于桑语,从世俗的道德桎梏中跳脱。
这场戏之所以压到后面,程晓锐为的就是这两个主演之间的情感碰撞。刚进组时,两个不怎么熟的陌生演员,自然拿捏不好真正爱人之间生死交缠的爱欲。可现在不同,程晓锐有信心这两人能拍好。
果不其然,导演一声“Action”,两名容貌都堪称娱乐圈神颜的男人慢慢贴近。
这场戏要朦胧美,所以摄影像机是架在浴室玻璃外,隔着一层不断潺过流水的玻璃来拍两个不.着.寸.缕的男人。
镜头里,两具身体贴合在一起。
而镜头外,宋情微抬起眸。此刻印入他眼帘的,是一张在热气氤氲中,俊美、充满雄性荷尔蒙的脸。
是他的救赎、是他的信仰、是他永生永世的爱……
“我爱你。”他听见体内的桑语说着。
然后,后脑勺被扣住往前压,男人封住了他的唇。
宋情全然沉浸于目眩神迷中,一道白光划过,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爱上齐溪。
爱上了容泽深。
*
宋情喜欢演戏,是因为他可以借由戏里角色体验不同人生。好比现在,两个男人在现实中如何光明正大在一起?
他不知道。
可是在镜头里,他是桑语。他可以放任自己的爱意,去爱另外一个男人。此时的他是自由的,他在镜头下,跟容泽深牵手、接吻、互诉衷肠……
他们是最契合的爱侣。
在最后一个月里,宋情已经完全沦陷其中,他真真正正成了桑语,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另一个男人倾诉无尽的爱。
虞姬会爱上霸王,宋情会爱上容泽深,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可是,戏终究会落幕。他们进组时,春天的飞絮还在整个龙城飘着,现在天空落下的,是初冬的新雪。
离杀青还有几天,孔伟才就察觉出宋情的状态有些萎靡。很多事情他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有时候,那层窗户纸不捅破,有些东西就那么云里雾里,随着时间流逝而永远藏在窗户的另一边。
一天又一天,《暗夜春情》整个剧组终于还是迎来了杀青日。
这天天气很冷,程晓锐在龙城大酒店包下了整整一层,上百号人在里面拼酒,拼到最后大部人都倒下了。
作为主演,宋情与容泽深自然是众人不能“放过”的对象。不过碍于宋情的咖位,大部分人只是口头上说着要敬酒,宋情不喝,倒也没人敢和他较真。
容泽深就不同,性子好,又没架子,来找他拼酒的人一轮接一轮。但是这个阳光大男孩来者不拒,三四轮过去后,他自己没事,反倒喝趴了一大堆人。
连程晓锐都对他刮目相看,坦言这小子有前途。
容泽深只是笑了笑,说以前喝多了练出来的。
到了后面,宋情已经放下筷子,冷眼看着容泽深被一伙年轻人包围着,他在人群中扬起令他刺目的笑容。
宋情只觉得难受,这地方他呆不下去了。随便找了个借口,他不顾程晓锐挽留,直接离开了宴会厅。
其实这样很不体面。他是男主角,同桌的有导演、制片、监制……这样突然提前离场,无疑是在扫所有人的面子。
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那里面的空气随时能让他感到窒息。
出了酒店大门口,一阵冷风迎面而来,顿时激得他全身发颤。外面刚下完雪,目光所触之地全被覆上一层雪白银霜。
宋情不知道自己跑出来干嘛,他随意地走着,沿着酒店旁边的沿江小道,独自欣赏着自己落在雪上的脚印。
深深浅浅的脚印,却是孤独的。
宋情没由来地想,如果是桑语,不会大冬天在沿边吹着寒风。因为他有齐溪,齐溪会永远守护着桑语,他不会舍得桑语一个人孤独地在雪夜里难过。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入行十来年,他拍过的角色各色各样,有王侯将相,有乞丐流浪汉,他在戏里谈过无数惊心动魄的恋爱,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
宋情心像被人猛地揪住,很难受。这种几乎令他不能呼吸的感觉,却没有任何方法缓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出来。
他是桑语,可出了镜头,他就不能做桑语了。
镜头外,没有齐溪在等他。
想到这,宋情的脚停下来,他靠在江边石栏杆上,望着黑暗却又无边际的江面,眼眶突然有些酸涩。
他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是难过桑语终于从他身体里走了,还是难过他不能成为真正的桑语。
冰凉的物体落在手上,宋情抬起头,才发现原来又下雪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在旁边灯光映衬下非常漂亮。
宋情闭起眼,任由这纯洁的精灵落在他的脸上。可是,没有——
他的视野突然变黑。
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挡在他头上,替他挡去所有风雪。
“宋哥,你在干什么?”耳边是那道熟悉的声音。
宋情睁开眼,容泽深俊美带着微笑的脸就闯入他视线中。
“我……”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吐出一句,“没干什么。”
六个月的朝夕相对,如今容泽深在宋情面前,已没有了当初的礼貌与客气,反而透着一股亲昵。
“你没带伞,这样很容易感冒的,我们先回去。”
说罢,他一手环过宋情的肩,把大衣撑在两人头上。天大地大,此刻他俩却缩在这小小的衣服下,彼此分享着对方的温度与气息。
宋情任由对方带着往前走,一颗心却犹如坐了过山车,刚才是在谷底,现在陡然直冲到最高峰。
星点小雪转眼间落成鹅毛大雪,除了头顶上的大衣,他们周身也被雪打湿。离龙城大酒店还有小段距离,容泽深左右张望,“走,我们先去那儿避避。”
说着,不等宋情反应过来,他揽着人就快步小跑着进了旁边一间家庭式小旅馆。
进了门,宋情看着擦身而过的一对男女,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喂,我没带身份证。”
容泽深看着他,眼底划过一丝惊讶,“你想开房?”
宋情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原来,容泽深只是想来这边避雪。
不过还好,体贴入微的容泽深勾起笑,转眼就到柜台前,说要开一间房。在宋情惊讶的目光中,容泽深露出往日那灿烂友好的笑,在服务员小姐微红的脸色中,说着他忘记带身份证麻烦帮帮忙。
说完,还打开钱包多摸了两张红色纸币塞到对方手里。
这种家庭式小旅馆,基本都是开钟点房,管理也非常松。容泽深这张脸本来就得天独厚,不仅俊美,还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被他这么又是央,又是塞钱的,服务员小姐左右瞧了瞧,然后飞速地从抽屉里摸了把小钥匙放到他面前。
“206,八小时后退房。”
宋情听到服务员小姐这么说,心跳猛地漏了半拍。看向容泽深的目光也透着几分震惊,“你……”
不等他说话,容泽深直接对着服务员小姐比划他俩,“雪太大,得找个地方洗个澡换身衣服。”
宋情:“……”
家庭式小作坊旅馆环境都比较简陋,刷得粉白的四面墙,中间是一张床。还有一个小柜子,上面摆着小电视机还有水壶杯子。
容泽深率先脱掉已被雪打湿的外套,“宋哥,先把衣服脱下来,不然等雪水渗到里面,就没衣服换了。”
此刻外面的鹅毛大雪已经将整条街上的行人驱赶得干净,只余几辆车在大道上跑着。宋情站在窗边往外望了望,不得不说容泽深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这雪来得及,要是没找个屋子躲躲,换下已经湿了一层的外衣,很快他们连里面的衣服都不能穿了。
屋里暖气开得足,两人只是把外套脱了挂在椅子上,等着这雪过了再说。
狭窄的旅馆小房间,不太亮的吸顶灯,还有……坐在床上的两个男人。
这房间只有一张椅子,被拿来挂衣服了。
其实两人独自相处的时间一大把,可偏偏此刻,不知是不是暖气开得太大,宋情只觉得自己套的这件薄羊毛衫居然有点热了。
应该说点什么的,不然……这气氛太奇怪了。
宋情正准备开口,谁知道对方又抢先了,“宋哥,我们找点东西看看吧。”
说着,容泽深上前打开电视机,屏幕跳了跳,出现的却是动物世界,一只公狮子正与一只母狮子做着繁衍后代的活动。
容泽深:“……”
他自己也觉得尴尬,赶坚找补:“换个台,换个台。”
一米九的身子往前扑,拉开床头柜,电视机遥控就静静躺在里面。旁边,还有几个正方形小玩意。
每个酒店都必备的东西,容泽深却是咽了咽口水,仿佛被烫到似的,赶紧抄起遥控器关上抽屉。
换了个台,屏幕画面切换到幽黑的场面,一名满面肥肉的海盗却舔着笑,正朝被绑在木柱上的少女走去。容泽深当场就变了脸,飞快地把电视机关掉。
那场强/女干戏宋情异常的反应,现在还在他脑里鲜活存在着。
“对不起。”
宋情见他一脸正经向自己道歉,一股暖流淌过心田,他嘴角泛起笑,“这有什么好起不起我的?”容泽深摇了摇头。
“别把我想得太脆弱。”宋情耸了耸肩膀,“我没事了,真的。”
闻言,容泽深只是看着他,一双眼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可却没坑声。
宋情看出来了,“想问就问,我不介意。”
容泽深嘴巴张了张,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算了,既然你没事,那就不重要。”
这回答有点出乎宋情的意料,他以为,对方会好奇。毕竟就连程晓锐,事后也几次旁敲侧击,想从他嘴里探寻出那日他反常的根源。
对于那段过往,宋情没有藏着掖着,但也没兴趣逢人就说。不过眼下,他倒真有了倾诉的欲望。
他主动开口:“他是我的继父。”
容泽深整个表情滞住,随后,双目染上浓浓的愤恨。
宋情低着头,双手交握,慢慢地把这段不堪回事说出来。
宋情出生后,他爸就得了病没了。他妈一个人拖着他,在城里摆地摊卖馄饨。孤儿寡母,宋情就一直在贫民区混着。等到十岁那年,他妈终于找了个男人再婚,对方是一个送煤气的工人。
婚后生活并不如意,男人女人争吵打架是常有的事。再后来,宋情他妈跟其他男人好上了,这回对象是个销售员。没过几个月,他妈就跟对方跑了,连衣服都没收几件,只带走了几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