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情绪翻涌,宋情此刻身体又开始觉得疲乏。耳边男人所说之语,乍一听似是有理,可细想之下,他又摇头。
“可是,我绝情山庄三百口人命又该怎么办?”
他合上眼帘,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小桃……小桃她也服侍过你一段时日,你见到她的尸体了吧?你良心过得去吗?”
贺兰玉目光微动,他抱住宋情的手紧了紧,“卿卿,她的死,我也很难过。我已命人为她入殓,风光大葬。”
宋情推开他,“贺兰玉,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让她们活过来了。”
泪眼模糊地看着这个他曾经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宋情哽咽道:“小桃、李嫂、王叔……他们都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贺兰玉猛地上前,不顾宋情挣扎,硬是将重新纳入怀里,他抵着宋情的头,满怀愧疚地道:“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卿卿,你给我赎罪的机会。”
宋情如何肯?他拼命推搡着,可越是想用力,他只觉得身上力气流失得更快,“你放开我,贺兰玉!我杀不了你,便是你杀了我。”
“卿卿,你为何就想不明白?傅惊雷我已将他斩首,你我之间就一定要这样不死不休吗?”贺兰玉将人死死抱住,“卿卿,你就不想想你爹?”
爹?
宋情整个人霎时僵住,“爹……我爹他在哪?”
贺兰玉见怀里人终于放弃挣扎,心中大喜,“你爹我已经找到了,当日他带着贺兰嘉从绝情山庄逃出,如今我派出去的人已经找到他们二人。”
宋情瞳孔微缩,抖着唇道,“你说的是真的?我爹……我爹他没事?”
贺兰玉抚上他的脸,眼中尽是一片深情,“当然。我怎会骗你?你且安心养伤,羽林军已护送你爹进京,很快,你们父子就能团聚了。届时我让你留在宫里陪你,颐养天年。”
宋情此刻已听不见男人任何美好计划,他只是攀着他的手,喃喃道:“你不要骗我,贺兰玉……”
贺兰玉将他抱得更紧,眼底闪过一抹异色,然后仍是温言道:“卿卿,你放心,我定会你们父子相见。”
*
宋情就在东宫住下了。每日他总是昏昏沉沉地醒来,然后拖着疲乏的身躯,有时候坐在窗边,就呆做了好几个时辰。
贺兰玉很忙。前些日子他下完朝还经常来这里找他,虽然两人在一起,就是宋情对着窗外的蓝天发呆,贺兰玉同他说话,有时候谈的是朝政,有时候谈的是宫内轶事。
可即便宋情再怎么冷淡,贺兰玉却毫不在意。
后面贺兰玉能够待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七天前,皇城敲起丧钟。
天子驾崩,举国哀悼。
前些日子,宋情甚至在醒的时候就没见过贺兰玉一面,虽然侍女总说他睡下后,贺兰玉半夜会过来看他,但那又如何?
宋情现在一心想着的,惟有他爹宋云飞。
支撑着他每天还能吃喝活着的,也就是想跟宋云飞团聚这个念头。
这日,罕见的,宋情坐在屋子里,突然门口就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
“卿卿。”
黄袍上绣着威严的五爪金龙,男人一踏进房门,他身边的侍女立刻跪下行礼。
“奴婢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已登上九五之位的贺兰玉容光焕发,他快步来到心上人面前,“卿卿,朕来看你了。”
天子难得面露笑意,神情热切。
然而,面对这无比尊贵的天下之主,宋情却是转过头。将视线重新放回窗外的树上。
那里有个燕子巢。
一只燕子从天上俯冲飞下,停落在窝里,正在哺喂雏鸟。
满腔热意被兜头浇了冷水,贺兰玉没有一丝怒气。朝堂之上令文武百官心生畏惧的新帝王此刻却放柔声音,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讨好眼前这位病美人。“卿卿,今天朕带了个人来见你。”
人?
宋情心中猛地一震,他回过头,目光变得有些激动。
“你是说……”
贺兰玉颔首:“对,你爹已经来了。”
宋情那双木然的眼一点点的,像是被星星填满光彩。
他作势起身,可身体的沉重却令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往前倾,一个箭步扶起这脆弱的病美人,并且拥在怀里。
“卿卿小心,你不用急,伯父已在门外,朕命人带他进来。”
宋情无比心急,他只恨自己这身子太不中用,明明已休养有些时日,却始终还是这么病恹恹的。“你快请他来。”
贺兰玉沉声喊了句进来,随后门口就传来脚步声。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宋情看着那张儒雅的中年面孔,瞬间眼眶变得湿润。
“爹!”
那人朝他温和一笑,与记忆中并无二样。
“我儿可安好?”
宋情强撑着从贺兰玉怀里起身,慢慢走到宋云飞面前,“爹,你这阵子去了哪?有没有受伤?”
他赶忙上下打量宋云飞,发现心心念念的父亲身上并无异样,多日来悬挂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我儿放心,爹没事。”宋云飞握住宋情双肩,关切地问:“你呢,你没事吧?”
宋情摇了摇头,“我、我没事。”
此时,他背后的贺兰玉只道:“你们父子久别重逢,朕也不打扰你们。卿卿,你们好好聊。”
宋情满眼只有许久未见的父亲,连半点眼神都没给这尊贵的一国之君。倒是贺兰玉临走前,特地看了宋云飞一眼。
儒雅的宋庄主与他对望,并没有说什么。
贺兰玉走后,宋情连忙问起宋云飞这些天的情况。宋云飞只道那日镇天门破了降龙阵,他立刻便带着贺兰嘉从小路逃跑,随后一直躲在淮州境内,直至贺兰玉的羽林军找到他们。如今贺兰嘉已被抓回宗人府,他则被带回宫,得以与宋情见面。
看到他安然无恙,宋情总算知道何谓是天之大幸。
可接下来宋云飞的话,却让宋情愣住。
“此次幸得皇上宅心仁厚,没有追究我劫走窝藏旧太子之罪。来时我已听羽林军的人说过,是傅惊雷罔顾圣命,残害我们宋家。如今他已伏诛,孩子,我们父子要拜谢皇上才对。”
“可,爹,傅惊雷是贺兰玉的下属,破阵之法也是贺兰玉——”他话未说完,宋云飞却是按住他的手,目光流露出责备之意。
“切不可诋毁皇上,你要记住,绝情山庄之祸是因我而起,罪在我身。皇上仁慈,如今没有定绝情山庄谋逆大罪,反而将众人厚葬。且如今还让我们父子团聚,我儿,需得铭记皇上大恩大德呐!”
眼见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了这番话,宋情霎时哑然,保能眼睁睁地望着宋云飞,心中百味杂陈。
他究竟要拿贺兰玉如何是好?
*
与宋云飞见过面后,宋情心中郁结终于渐渐缓解。可他伤势仍未见好转,成天依旧疲乏无力,凭自己之力根本无法离开东宫。更何况,贺兰玉也不许他离开。
如今,宋云飞也在东宫住下,不过他这位父亲倒是比往日沉默许多。
宋情每次与他相见,对方更是寡言少语,偶有开口,倒是叫他莫要与贺兰玉生分。
眼见父亲对贺兰玉恭敬有加,宋情心中那道坚固的墙开始摇摇欲坠。他恨贺兰玉,也恨自己。绝情山庄覆灭皆因他从降龙阵救了贺兰玉回来,可……现在他爹却要他感谢贺兰玉?
难不成……他错了?
生平第一次,宋情发现活着竟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他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贺兰玉,面对这个曾经他想要厮守一生的……“仇人”。
这日,贺兰玉下了朝便过来,往日见到宋情时总是舒展的眉眼,此刻却皱得紧紧,面露难色。
宋情这些天依旧对他冷眼以待,然而今天他也察觉出这人神色有异。这个男人曾经是他的最爱,即便现在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可贺兰玉的心情他总会不自由自主地捕捉到任何细微变化。
果然,贺兰玉告诉他,朝中不少大臣知道了宋云飞被他接在宫内之事,纷纷上奏必须严惩宋云飞,治他谋逆之罪。
宋情一听便慌了。纵然他们是武林世家,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倘若朝廷真要治他爹的罪,那便是天崖海角,宋云飞也难逃追捕。
即使真能逃脱,可难道要一辈子都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
宋情当即攀上贺兰玉的手,“你若要追究,我愿以我一命抵我爹的,你放了他!”
“卿卿……”贺兰玉趁机覆上他的手,拉着他坐下,语重心长说道:“你在想什么?朕怎么会要你爹的命,更别说拿你顶替你爹?”
宋情目光微动:“你能放了我爹?”
见他如此急切,贺兰玉话里透出几分抱怨,“卿卿,这可是你近来跟朕说得最多的一次话。”
宋情却不想与他多费口舌,“贺兰玉,我且问你,你真的能放了我爹?”
“当然。”宋情面上露出喜色,可贺兰玉又道:“朕可以跟朝臣说,当日是你在降龙阵中救了朕,救驾有功。功过相抵,加上你爹又是受贺兰嘉蛊惑,并非真的有意与朝廷作对,自然可免死罪。只不过嘛……”
宋情正弯起的嘴角僵住,“只不过什么?”
贺兰玉深深看着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呀。”
宋情当然不舍得让宋云飞受罪,“贺兰玉,我爹年事已高,我作为人子,愿替他受一切罪过!你无论要判他什么罪,我都愿意领。”
“卿卿,你又在说笑了。”贺兰玉叹了口气,“且不说朕怎舍得你受苦,刑法森严,又怎容得你替你爹领罪?”
难不成宋云飞逃过死罪,还要活生生熬刑罚吗?
宋情一时茫然无绪。他从小便醉心剑道,品性纯良,生活也极为简单,眼下这等大事,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倒是眼前的贺兰玉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上前握紧他双肩,情真意切地道:“卿卿,其实朕早就为宋伯父想到法子。这办法既可让他免于一切罪责,又可以让你留在此处与你团聚,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
能让宋云飞免罪的办法?
宋情当即便反捉住他的手,目光急促,“你说,只要能救我爹,我什么都愿意!”
贺兰玉低垂眼帘,落在死死捉住自己龙袍的手,勾起嘴角,轻声道:“你嫁与我为妃。只要你成了我的妃子,那你爹便是国舅。一旦你爹成为皇亲国戚,你又救驾有功,那么朝堂之上朕自能赦免他的罪,那么朝臣也无话可说。”
“卿卿,只要你入宫成为朕的妃子,便能救你爹了。”
第54章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宋氏温文尔雅,品性良善, 且有救驾之功, 着即册封为皇贵妃, 钦此。”
新皇登基不到一个月, 立即册封宋氏为皇贵妃。至此, 后宫中并无其他妃嫔,只有一位男妃。
此诏一下, 朝中议论纷纷。不少重臣立刻上奏请求新皇需召开选秀大会,广纳秀女进宫。而当朝宰相, 也即是新皇的外公,更是多次进言, 万不可让纳一男子荣升皇贵妃之位。
可这一切,新皇置若罔闻。宫中欢天喜地地办着册封大典,甚至新皇还特地赐宋妃一座“南淮殿”。
这“南淮殿”原先便是“九清殿”,位于皇帝所居的大明殿右方。传闻宋妃乃是江南淮州人, 为解宋妃思乡之情, 皇帝便将九清殿的牌子摘了, 重新换上南淮殿之名。
这宋妃刚入宫, 便已深得帝王无上恩宠,这明面的、暗地里,实叫人眼红。可惜所有的流言蜚语, 都被挡在南淮殿的墙外。
今日南淮殿张灯结彩, 入眼皆一片红火。入夜时分,身着龙袍的男人推开卧室的雕花木门,就见一道红色身影坐在窗边。
滇州盛产的珍品云纱, 苏州最顶尖绣娘不眠不休赶工十日,将金线织于其中,才制成的九重描金纱衣。只见那身红纱在烛光下,轻柔若天上云朵,明明灭灭间,竟还泛起点点金光。
倾国之姿未施粉墨,只是将头发拢在背后,用一根红绳系住。新皇特地放低脚步,走近才看见他新册封的宋妃正在看什么。
他伸手轻轻抚过放在剑架上的那柄剑,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眉头轻蹙。
长臂从腰间环上,贺兰玉从背后将人抱住,头贴着宋情,带着淡淡笑意道:“卿卿,还想拿剑吗?”
他的手覆上宋情抚剑的手,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吞吐,“卿卿,江湖纷杂,你既已进了宫,日后便无需再动剑。绝情剑,收起也无妨。”
宋情自嘲一笑,“绝情剑……呵,是该收起了。我配不上它,它此刻若是有灵,想必也会觉得我辱没了他。堂堂绝情剑,如今却沦为男□□妾……”
贺兰玉挑眉,他扳过身前这人,沉声道:“你为何总是如此钻牛角尖?大裕皇朝历来便有册封男妃之例,卿卿无需介怀。你且放心,今日朕刚登基不久,立刻封后恐会引起争议。不过,待过些时日,朕自会想办法让你登上后位。”
他执起宋情的手,目光变得轻柔:“届时,你我共掌江山,白头偕老。你曾经不是说过,此生最想的,便是与朕相守吗?”
宋情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神色凄然惨淡,“贺兰玉,我想守着的,是绝情山庄,是我的阿瑾。”
手上的吻骤然停住,男人浅色的瞳黯了黯,“朕是余瑾,卿卿,你的阿瑾便是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