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身后这些人的妻儿老小,朕自会送他们下去与你陪葬。”
此言一出,在场顿时哭声四起。
“不要,我家还有我爹我娘……”
“我孩儿才刚出世,未满周岁,我还未曾见他一面……”
“小云还等着我回去娶她,不要啊……”
泪,终于从脸边滑下。宋情抖着声,“哈……哈哈……”
突然,他仰天而笑。“哐当”一声,绝情剑应声掉落在地,孤零零地躺在一片血海中。
绝情山庄一张张脸在眼前闪过,宋情闭着眼,独自站立许久。
贺兰玉耐着性子,他太了解宋情了。
果然,片刻过后,红衣白发美人睁眼,一张倾国之颜挂满泪痕,此刻他眼中尽是哀默大于心死的神色,只是对着贺兰玉道:“你赢了。”
因他而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他身上已背负了绝情山庄三百多条人命,如何能再让无辜之人为他枉死?
贺兰玉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对着司成业道:“快,请皇后过来。”
护在他身前的羽林军立刻开出两道,齐齐跪下:“恭迎皇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红衣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道华贵的身影,他身后,时英华、释空、明虚等人纷纷高声挽留他。
可宋情只是木然着一张脸,他只身走过两列羽林军。终于,他重新站在贺兰玉面前。
贺兰玉望着这张熟悉的脸,他双目微微发红,从来都是杀伐果断的大裕帝王伸出手,将眼前的红衣美人紧紧抱入怀中。
他贴着那头如瀑的白发,尾音还发着颤,“卿卿,朕的皇后,你终于回到朕的身边了。”
温热的躯体提醒着他,是真的,宋情真的回到了他身边。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羽林军鸣金收兵,今日之战,虽然镇天门覆灭,可八大派也是死伤惨重。
侥幸逃过一劫的数百名江湖人士拖着残躯,垂头丧气地离开天祥山。
羽林军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往北方行去。
这辆马车虽然外表看起来朴实无华,可里面却铺着用火鼠毛制成的软垫,柔软无比。还有一名太监在里面烹煮热茶,茶香弥漫整个车内,令人心旷神怡。
脱下厚重的狐裘,贺兰玉里面穿着的,是一件绣着金线的蓝衣,此刻,他怀里抱着一抹红色身影。
“卿卿,朕好想你……”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令人高兴呢?
富有四海的一国之君,坐在这驾马车之内,抱着他的皇后,素来清冷的眼竟然变得微微湿润——
尽管他怀里的人只是空洞着双眼,没有一丝表情变化。
贴着他的发亲吻,贺兰玉抚着手里白丝,不无心疼地道:“卿卿,所有的事我已从骆影口中得知。你放心,我定会寻来天下名医为你诊治,早日让你的头发能够恢复往日光彩。”
然而,听到他这句话,怀里的人沙哑着声。这是上了马车以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你把骆影怎么样了?”
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放心,虽然朕也气骆影竟然敢隐瞒你假死之事,不过念在他救你有功,朕没有为难他。眼下他应该已经离开淮州,你大可放心。”
得了他这句话,宋情重新闭上眼,不再开口。
见状,贺兰玉的心却是刺痛了一下。“卿卿,朕自知,现在无论朕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消除你心中的怨恨。但朕相信,日久天长,总有一天你会想明白很多事情,朕也是迫不得已。”
他抱着怀里的人悠悠说道:“中原武林自成派别,数百年来争斗不休。他们既不归顺朝廷,还处处与官府作对。朕既为一国之君,又岂容得这些乱臣贼子为非作乱!”
他闭上眼,吻着那如瀑的白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卿卿,朕为了天下百姓福祉,很多事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要明白……”
车轮压在山道上,车轱辘声有节奏响起,可车厢内却是静悄悄的。
任凭贺兰玉如何解释,他怀里的人只是闭上眼,像尊被抽干灵魂的人偶般,就任由他抱着亲着,再也没有开口说出一句话。
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揪住。贺兰玉顿时觉得这宽敞的车内空气稀薄得厉害,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弥漫在二人周围。
他告诉自己不要难过。
眼前这一切他早就已经能够预见。
只要、只要这人能留在自己身边,哪怕这一辈子他都恨着他,那也无所谓。
此后余生,哪怕永坠地狱,他也要与宋情老死在那座皇城之内。
“卿卿……”所有的不安都被美好的前景所压下,贺兰玉一时情动,他挑起怀里人的下颌,慢慢低下头去——
四唇即将交接时,宋情却突然推开他。
伸手打开窗子,宋情远远望着前面那条河,再一次开口:“停车。”
贺兰玉顺着视线望过去,瞬间就明白宋情想干什么。那条河的对岸——
是绝情山庄。
覆上宋情的手,贺兰玉温言道:“卿卿,是想家了吗?”
“家?”宋情目光微动,却是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早就没有家了。我的家,不是被你灭了吗?”
贺兰玉全身僵住,随即,他强撑着笑,“以前不开心的事,以后莫要再提。皇宫就是你的家,卿卿,往后余生,朕便是你的天,你的家人。”
宋情抽回手,只是冷冷地道:“我要祭拜我爹。”
见贺兰玉又要阻止,他只丢下一句:“我爹的衣冠冢在里面。”
方才阵前他用宋云飞的尸首威胁一事历历在目,眼下,贺兰玉神色尴尬,他只得好声解释:“卿卿不要误会,岳父大人的尸首如今还在京城之内,朕方才只是想你回来,才会以他为由。你放心,朕自会待他如父,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他的每一句话,宋情如今都像听不进耳里,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重复道:“停车。”
贺兰玉:“……”
大队人马终于停下,宋情自己推车门,一跃而下。贺兰玉见状,只得跟了上去。
江南的雪给绝情山庄覆上一层薄薄的银装。贺兰玉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却是无比怀念。
曾经月夜桃花树下,他与宋情便是在此恩爱交融,互许终身。
“卿卿……”他正欲带着宋情回到他俩曾经无数次颠鸾倒凤的小院,却见对方早已穿过中堂,径自往后庄而去。
贺兰玉快步跟上去,就见宋情来到绝情山庄后面,这里四周是陡峭的悬崖,一座坟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宋情已然跪在那里,往着墓碑重重磕了三个头。
贺兰玉踱步来到他身后,只是静静地看他。说起来,这座山庄既是他与宋情的订情之地,又是贺兰嘉的葬身之处。于他而言,实乃福地。贺兰玉心中暗暗盘算着,待宋情与他回宫后,这山庄倒要想个法子好好处置。
这日后,若是皇后时不时便想家,那也是麻烦事一桩。
这庄园该怎么处置的办法已在脑中渐渐成形,可原本跪着的红衣身影已然站起身。宋情侧过头,白色长发衬得他那半张脸尤为冷艳。
“贺兰玉,答应我,要将我爹的尸首迁于此处。”
贺兰玉盯着他那美丽的侧颜,无比着迷。眼下心爱之人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拒绝。“卿卿放心,回京之后朕便下旨将岳父大人的尸首葬于此处,并且追封他为南淮侯。”
得了他这句话,宋情像是终于放心。他回过头,一步步走向前方,站在悬崖边上。
心中突然涌现不好的预感,“卿卿,前面危险。”贺兰玉说着,正欲上前将人拉回来,可宋情却冷声喝住他。
“站住。”
莫名的恐慌突然笼罩着这位帝王。他面色微白,声音微微颤抖着:“你先过来,一切好说。”
一阵寒风刮过,吹的红色衣角猎猎。如瀑的白色长发随风飘扬,天地间,仿佛只剩他这抹绝色。
如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宋情抬起眼帘,他看着那张曾经刻在心底的俊美容颜,眼底弥漫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悲伤。
“贺兰玉,当初我在祥龙阵内救你回来,不料却酿成大祸,致使我绝情山庄三百多口惨死。于情,我理应在此杀了你,替我山庄上下所有人偿命。”
贺兰玉面色苍白,他凝视着眼前张脸,最终像是做了决定。他沉声道:“朕曾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朕都会给,包括朕的命。”
说罢,他合上眼,微微抬起头,露出白玉般的脖颈。“来吧,朕无法与卿卿厮守终生,那死后作对鬼夫妻,朕也心甘情愿。”
以宋情如今之功力,想取他性命简直易如反掌。贺兰玉自知自己毫无还手的机会,索性将生死之权交给他。
可眼前红衣白发,却是惨然一笑,“贺兰玉,我、我下不了手。”
闻言,贺兰玉睁开眼,流露欣喜之情,“卿卿……”
宋情的目光缓缓落在旁边宋云飞的墓上,他沙哑着声,“或许你说的一切都有道理。你是个好皇帝,贺兰玉。”
纵然他再恨贺兰玉,可出了京城,这一路走来,他所遇见的百姓们都在交头称赞这位新皇。
当今圣上,赏罚分明,严惩贪官,广开言路,减轻赋税。登基上不足一年,其福祉早已惠及天下百姓。
这样一位明君圣主,倘若他真因一己私仇将他斩于剑下,那对于天下百姓而言,他岂非犯下滔天大罪?
贺兰玉难掩喜悦,他上前伸出手,“卿卿,你终于想明白了。朕所做之一切,皆为大裕,皆为黎民百姓。朕知道对不起你绝情山庄,不过,朕愿意用余生来弥补,你给朕一个机会吧。”
“不……”宋情轻摇着头。
贺兰玉嘴边的笑突然凝住,“为什么?”
为什么?
宋情惨然一笑,“贺兰玉,你是个好皇帝。可是,你不是一个好人。”
他的帝王之路上铺着太多白骨,其中,就有他们绝情山庄。而最为讽刺的是,当初救贺兰玉回来的,便是他自己。
“卿卿,”像是看穿他的想法,贺兰玉说话时连尾音都在颤抖,“你别做傻事,朕说过的,你若死,朕会要整个江湖给你陪葬! ”
宋情却笑了,他双目突然浮现一层水雾。隔着这层水气,他连那张令他又爱又恨的脸都看得有些模糊。
“贺兰玉,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我们之间除了欺骗和威胁,究竟还剩什么呢?”
余瑾是假的,皇城内的宋云飞也是骆影假扮的,天祥山下这人用整个江湖来威胁他……
贺兰玉的爱,就像裹着糖的毒药,入口是甜的,可最后却会要了他的命。
“朕……”贺兰玉张着嘴,最后他的语言却变得异常苍白。他可以在这瞬间想着无数对策,可是……他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宋情。
到嘴边的,有,也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朕是真心爱你的”。
宋情伸手抓住自己身后的白发,眼底尽是哀伤,“你可知,我为何会一夜白头?”
贺兰玉神色怆然。
宋情自嘲一笑,“绝情剑法最后一层,断情绝爱。贺兰玉,是你教会了什么是爱,也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恨。”
“卿卿……”
“不过,我累了。”宋情微侧过头,看向身后的悬崖,“我不想再爱,也不想再恨了。我杀不了你,只能……用我自己的命偿给他们了。”
“不可以!”贺兰玉向来清冷的眉眼此刻透着惊慌,当初在大明殿前,他已经尝过一次宋情死在他面前的滋味了。
“卿卿!滔天的罪皆由朕承担,算朕求你了,你……你别丢下朕!朕不能没有你!”南淮殿无数个孤独的夜,冷得叫他害怕。
贺兰玉锥心呐喊着,宋情脚步微停,他只是朝着那张他曾经爱过的脸微微一笑:“不如,我们赌一把吧。贺兰玉,倘若我没死的话,或许、或许真有一日,我会原谅你也说不定。”
说罢,他张开双手,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不!”贺兰玉猛然上前,他手一抓,却是扑了个空。只见那抹红色身影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就这么轻飘飘地掉了下去……
“不,不可能!”贺兰玉跪坐在悬崖上,整个人完全失了神。
等司成业等着一众羽林军冲到后山时,见到的,便是一直喃喃着“不可能”三个字的帝王……
自那日起,羽林军全力搜寻,将绝情山庄乃至附近河流村庄挖地三尺,皆找不到皇后踪迹。
三个月后,皇帝下令停止搜寻,宣布宋皇后已薨。同时,他颁下另一道圣旨:中原武林意图谋反,当格杀勿论。
就在司成业点完大军即将出发的前夜,贺兰玉的龙案上却突然出现一封信。
信,乃是宋情的笔迹。里面写道:他虽跌落悬崖并未死,实乃天意。上天也有意给贺兰玉一个机会,只要他能寻到让他白发重回青丝之法,那便可破镜重圆。
这封信,当场便令贺兰玉收回旨意,留中原武林众江湖人士一条活路。
此后,这位帝王像是发了疯似的,不断招寻天下名医术士,只为找出能让白发重回青丝之法。
可是,如此逆天之举,实非人力可为。他找来的人,在多年研究无果后,陆陆续续都放弃了。
贺兰玉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耗着,他不是没派人去找过宋情。可他派去的人,都说见过宋情,可是偏偏仅仅一眼,转眼间就没有消息。
甚至于,贺兰玉也曾凭着探子寻来的消息,亲自去找。有一次,他在塞北的小镇上见到一抹红衣白发身影,然而转身功夫,那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