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一会儿,我来吧。”郁镜之低声道。
楚云声看着他微动的唇,沉默片刻,没有拒绝,转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郁镜之笑笑,摘下楚云声的口罩自己戴上,然后拉开隔帘,走到病床前,喊醒了睡着的病人,开始低声询问。
这不是郁镜之第一次来帮忙,甚至楚云声办公室连通着的休息室里,也有郁镜之一张床,有时候忙完了懒得回去,他也会在这儿歇下。不过,这却能算得上是第一次,楚云声可以不必忙碌,而是安静坐在一旁,看着郁镜之以医生的姿态询问病人。
他今天穿了身白色的长袍,绣有云纹,很有些书卷气,让人完全联想不到血洗天明会这种事。
也正是因为这种反差,许多未曾见过郁镜之,只听闻过名声的人,头次见他,都要错愕好久。当然,若是那头次见面,是在他穿着军装提着枪的路上,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楚云声有些出神地想着,直到郁镜之结束注射,走到他面前来,才重凝回视线。
“晚饭用了吗?”
郁镜之问。
两人离开病房,从几名值守病房的手下身边经过,一路往休息室去。
“用过了。”楚云声将东西锁进办公室抽屉,脱下白大褂,拉开休息室的门,按开了灯,“早上我父母来过了。”
郁镜之点点头:“不必太担心,我会安排的。你先去洗澡吧,我来时洗过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怪,但楚云声却没有多想,拿起盆和毛巾,便走进了浴室隔间。
不多想,并不是楚云声思想太过正直单纯,而是自正月十五至今的这几个月,郁镜之都与他界限分明,没再越过雷池一步。
楚云声清楚郁镜之这种顾虑,不论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不够,还是想要给他一位值得尊重的先生般的态度,这种反应都还算正常,所以他也并不强求什么,时日长了,一切也就不言便明。
况且,上次苏州河畔,楚云声自觉两人的感情已有了些进展,也不需着急。
这时候的浴室想要洗热水淋浴是很难的,租界一些公馆有挂式铜淋浴器,但要时时洗上热水澡,却也不容易。楚云声的休息室并没有安装那些,只能接了水冲洗。
洗完后,楚云声穿上自己裁的短裤,披了件短衫便出来了。
休息室的灯已经灭了,想来是郁镜之已经睡下了。
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楚云声放轻了动作,将东西收好,擦干头发,朝自己的床边慢慢走去。
只是快到床前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床上已经躺了一个人。
郁镜之靠在枕头上,睁开眼看向楚云声。
他脱了自己的衣裳,却换上了一件白大褂,扣子一粒未系,底下舒展开两条在朦胧黑暗中尚白得晃眼的腿。
楚云声坐到床边,摸摸他的头,没说话。
“最初是不太在意,怀疑,之后又觉着好奇,有趣,再后来,便想要结交,敬重,保护。”
郁镜之轻声说着话,拉住楚云声的手,让他的手指擦过自己的眉心,沿着鼻梁慢慢向下滑去:“但若是不去算这些,只单单去看什么,就又懊悔。”
“懊悔我来的太晚,不能早些见你……”
指尖落到唇珠上,薄唇便微微开了缝隙,用湿软的触感轻轻吮吻上来。
吻着,里头忽有尖牙咬了下指腹,轻微的刺痛。
郁镜之笑起来:“唉,这话说着可真难够为情,那些讲罗曼蒂克的书我实在是看得不多,学不到什么。这些是真心话了,你要还是不满意,我就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楚云声任他咬着,冷淡禁欲的眉眼也化开一般,浮现出温柔的笑意。
片刻后,他俯下身,手指压着郁镜之的唇舌,抬开那截白皙的下巴,低头咬了下去。
……
半城之隔,同样的夜晚,楚家刚刚送走了一名不速之客。
被管家客气送出门的谈永思面上带笑,只是一转身,却沉下了脸,只有眉头紧皱,目中满是疑惑。
他踩着路灯的光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着,走到一处路口,忽然转向,朝着谈家布庄的反方向走去。
很快,他来到一家报社的后门,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便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报童过来开门,一边打量着他一边问道:“先生你找谁?”
“找副主编立文先生,我姓谈。”谈永思道。
小报童又关门进去了,过了阵,似乎是确认了什么回来,重新打开门领他进去。
谈永思进了报社的一间大办公室,里头桌椅不少,地上堆了些书,桌面上也都是纸张信件钢笔,非常杂乱。
他到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这片的报贩头子,另一个则是一名戴着眼镜身穿长袍的年轻人。
见谈永思进来,里面的两人便停止了交谈,报贩头子点点头,便起身离开。年轻人则过来招呼谈永思:“时候这样晚了,永思你怎么过来了?”
“我今晚按你说的,又去了楚家,那楚家夫妇确实是在今天白天去了仁和医院,找到了楚云声。只是看他们两人的反应,好像对楚云声在那家医院工作的事,并没有多排斥,和我上次提起时,简直态度迥异。”谈永思开门见山道。
年轻人道:“此事有蹊跷。”
“那便不办了?”谈永思道。
年轻人摇头:“不行,办还是要办的。不过不用你我出头,亚当斯先生那里会有安排。眼下天明会已经被郁镜之毁了一半,杜天明和杜七成了丧家之犬,只能依靠皮特那边,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惹出什么来。郁镜之的势力又更强了,连遮掩都不要了,高澜迟早要忍不住,进来海城。”
“在亚当斯先生和高澜达成一致前,我们不需要对郁镜之下手,但总要做些先手安排,亚当斯先生要除掉郁镜之的想法可是很强烈的。亚当斯先生很清楚,这两年,郁镜之已经不再需要他的支持了。”
谈永思道:“亚当斯先生认为我们最大的敌人是郁镜之?”
“自然是他。亚当斯先生年前得到些情报,便怀疑他,只是抓不到什么线索,但却也能知道他绝对是亚当斯先生谋取海城的大敌。那英吉利人或许不算什么,看着有些脑子,但前几日郁镜之血洗小半个海城这事一出,他便打消了怀疑,信了郁镜之只想争权夺利,没有旁的心思,连监视的人手都撤了不少。”
年轻人说道。
谈永思道:“或许是故布疑阵,迷惑我们?”
“不好说。但郁镜之我们是不能放松的。”
年轻人蹙眉道:“郁府一直都是铁板一块,无从下手,跟着郁镜之的那些人,除了九流会,也难撬动,唯有这个楚云声身上,或许有些机会。”
“但绕着他办事,更需小心。我当初在北平只是随意选了他这么个不起眼的纨绔,但后来的发展却偏离了计划。我至今也不知晓北平那个圈套,他是如何逃出来的,恐怕此人非是表面上那般简单。”
“对了,我还要写封信,只是我不便在海城行动,就劳你送去一个地方。”
年轻人说着,从抽屉内取出一张信纸,在桌上铺开,便奋笔疾书起来。
谈永思在旁看着,很快便注意到年轻人在信纸上的自称并非是笔名立文,而是露斋二字。
第169章 穿到《民国梨园》 13 东洋人欺人……
不分寒暑,海城的每个夜晚,新浦江与苏州河的租界沿岸都会伴着车水马龙的人潮,绵延起一串又一串稠密如星河的灯光,将这座不夜城名副其实的风流快活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便仿若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而与之相对的,一街之隔的闸北满洲路附近,仍浸泡在灯红酒绿之外的黑暗中的一片片屋檐,则像是还停留在老旧的时空里,贴满了摇摇欲坠的腐朽。
一辆黄包车从新浦江的码头,穿过苏州河的繁华,抵达了租界边缘。
车夫身材偏瘦,穿短褂子,露出黝黑的皮肤,头上戴一顶草帽。傍晚刚落过一场小雨,草帽的边缘还滴着水,湿漉漉地扣在头上,和汗一同混成了潮污。
车上的贵太太对这脏污嫌恶得很,再顾不上什么仪态,一下车便远远地避开车夫,一副生怕染了污秽的模样。
保养得宜的手抬起,挽了挽腕上的玉镯,顺便朝车里扔了几角钱。
“太太慢走。”
车夫板正又小声地说道,草帽下的眼珠微微转动,注视着那双尽力避着水洼的高跟鞋在路灯下远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附近空无一人,没什么生意可做。
车夫重新又拉起车来,出了租界,又在闸北绕了两个圈子,最后来到满洲路的路口。
路口有几家店铺,早已关门了,但后边却还有光亮,是一盏挤在缝隙里的红灯笼。
这一片都是旧屋,是在海城称得上常见的弄堂房子,侧边开着后门,头顶的夜幕被一面面窗口支出来的鳞次栉比的雨庇挡住,连星月都瞧不见踪影,压抑又逼仄。
弄内道窄,仅能挤进这辆黄包车,道两侧堆满杂物,若非此时雨气压过了灰尘,一有人经过,便会显出一股乌烟瘴气的气氛来。
因为是深夜,这边也安静,要在白天,雨庇下、灶披间洗衣做饭的女人们便能将这狭长的空间演作一场大戏来,冲突矛盾,喜怒哀乐。
男人们通常是这戏里的配角,只起到一些或咬文嚼字或唉声叹气的烘托作用,吃不了这些人间烟火,还喜好开窗去看外头别的风景,边看着边与计较着三五个铜板的妻子念叨失业的郁闷或是在洋行受了赏识的得意。
争吵也更多,弄里便是这样,只要一扇窗子开了,那一家的事便也成了家家的事,普通说着话,也要变成吵架。
黄包车的车轮骨碌碌滚过这片难得平和安静的区域。
檐漏的滴答声与车夫疾行的脚步声被这沉默无限放大,连口鼻间轻微的喘息都仿佛鼓噪的闷锤一样,带着令人心颤的响动。
穿过这片漆黑的弄堂,黄包车终于抵达那挂了红灯笼的房子前。
房子的侧门开了半扇,里面站着一道身穿旗袍的窈窕身影。
那身影似是在漫无目的地等什么,见黄包车过来,也不抬眼,只在黑暗里说道:“吃酒的么?”
“没有带路的熟客,最少是得要十元的,也不能住夜。付不起就去南洋桥的堂子,别在这里转。”
女子的嗓音有些沙哑,带着点不知何处的口音,也不等人反应,嘴里便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姿态甚是冷漠。
那车夫也不在意,将黄包车一放,走到门边来,笑着道:“不是熟客,倒是熟人。你这做女校书的,不在书寓弹琴写字儿陪客人,怎么要到门口看门来了?”
这被称女校书的旗袍女子一愣,霍然抬头,惊道:“哟,张爷。”
“什么风把您给刮来了?”
女校书那一脸的冷然立刻融了,变作嫣然的笑。
她一边引着车夫进门,一边语气熟稔道:“昨儿还听荣爷说,您接了大买卖,离了海城了,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没想到今天就见着了。”
“您这是不开古董行了,改去拉黄包车了?”
九眼张摘下草帽,露出一张属于中年人的憨厚普通的面容,放进人堆里便在找不见那种:“古董行是开不得了,被盯上了。”
女校书脸色微变,左右看了看,没贸然接话。
两人一路走进院子里,来到一扇门前。
女校书撩起门上绣帘,便有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扑面而来,并着亮堂堂的光线。
屋里头同外边的逼仄脏乱完全不同,甚至称得上富丽堂皇,靠墙横着一张美人榻,榻边放着盆冰,一名上了些年纪却仍是风韵犹存的女人在那儿坐着小憩,听见动静睁开眼,见是九眼张也丝毫没有意外。
“薛红娘吃了郁先生的枪子儿,寓所都烧成了一把灰,九流会一夜之间去了三分之一还多,我想着你便是块石头,也该动一动了。”
说着,女人使了个眼色。
女校书意会,立刻退出去关了门,立在外头廊下抽烟。
九眼张没理会这些,径自坐到了女人对面,手里有一样东西放在了茶几上,赫然便是之前下车的贵太太抛下的几角硬币中的一枚。
只是这硬币和寻常硬币不同,硬币的一面粘了一张小纸条,拿下来展开,里头用钢笔写了几个蝇头小字。
女人叼着烟斗,低头看了,秀长的眉皱起了一些:“你找这些洋人和军阀的谍子做什么?这可不是一般的事,九流会碰这些,是嫌死得还不够快?”
九眼张摇头:“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九流会出了事,你以为郁先生杀了薛红娘那批吃里扒外的东西就算了?这罪是九流会的罪,你我都是逃不了的。这是郁先生给的戴罪立功的机会。”
那两片涂得艳红的唇间吐出一片烟雾。
“可惜薛红娘死得太快,不然老娘非要撕烂了她那张脸,丢去喂狗。”
女人说着,话音顿了顿,又道:“你来找我,想来是知道这几个和谍子有关的人都是常来这儿的嫖客,但我心里头是不想接的。打从租界划出来,我这书寓就没一天安生,好不容易搬来这儿,有这么几天太平日子,不乐意去招麻烦。”
“这几个人若是在我这儿出了差错,我可不止脱层皮。”
“我要是也没了,这书寓也就散了,这些姑娘们去外头,可更赚不到几分怜惜,下场不外乎是去弄堂口做‘野鸡’或是当块任人宰割的‘咸肉’。等过了这两年,年老色衰了,也就是贱役的命,若是运气好些,兴许活不到那时候,也跟其他堂子里似的,疯了傻了,拿簪子去捅脖子,好歹死得漂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