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忌着周围,暗中保护楚云声的人在追击中并没有显露出完全的力量,开枪开得束手束脚。
但很快,随着汽车的绕行,周遭人烟越来越稀少,枪声立即变得无所顾忌,子弹颗颗瞄准轮胎,试图强硬地逼停。
“砰砰砰!”
枪响震耳。
汽车冲过转角,猛地滑出一个趔趄的长弧线,一连串的火花爆出,紧跟着,车胎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司机脑门上顿时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隐蔽地用目光看向后座的楚云声。
为避开子弹误伤,楚云声已经没有半分偶像包袱地蹲在了后排座椅边,以手扶着座椅,在剧烈的颠簸急转中勉力维持着平衡,但在这样的速度下,他的后背依然重重地撞着车门,几乎将门震开。
他接触到了司机的视线,面上却仍没有任何表情,清俊的眉眼在晦明交错的光影间辨不清晰。
“车胎……”
司机嗫嚅道。
“不用管!继续开!”
话还未出口,就被汉子粗暴打断。
车身摇晃颠动,像只无头的苍蝇,横冲直撞,只能尽量保持着前进的方向。
接连的爆响从轮胎出不断挤出,几乎要把人颠出车去。
这名绑匪的脸色更加狰狞了些,眼中隐隐显出了几分焦虑。
楚云声观察着汉子的神色变化,忽然用东洋语开口道:“或许你的同伴抛弃了你。”
汉子按在扳机上的手指一紧,眼中带着几分惊诧地看向楚云声,似乎没料到他会说东洋语,更没料到他能猜到自己是东洋人。
但他仍没有显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对楚云声的话语恍若未闻,明显并不想和这名人质交谈。
不过楚云声并没有打算就此沉默。
他的嗓音冷静平淡,在疯狂大噪的枪火中像块冷锐突兀的冰。
“面对我的判断,你的忧虑大于猜疑,所以你认为你的同伴绝不可能抛弃你,相比较而言,他们更可能是遭遇了某种突发状况,无法赶来接应。又或者,眼下还没有到他们现身接应最好的时机。”
汉子眉心微皱,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某个位置。
楚云声道:“看来是前者。”
“你他娘的……”
汉子一惊,脱口骂道:“闭嘴!”
他怒瞪楚云声,脸上透出了几分狠戾,握枪的手也紧了紧,似乎随时都会扣动扳机。
“小心走火。”
楚云声看了他一眼,声音平淡道:“在没有逼入绝路前,你们想要的应该是活着的我。那比一具尸体价值大些。”
“但是,你们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汉子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头。
但却已来不及了。
江边两艘停靠的货船上,如幽灵般,不知不觉地出现数杆枪头。
随着一道艳红色的火苗的喷出,无数子弹汹涌而出。
副驾驶上的汉子当即扣动扳机,想要在临死前射杀楚云声。
但在他眼中一直清弱儒雅的楚云声却似乎早就洞察了他的想法,在他开枪的瞬间就侧身一躲,手掌横劈,劫走了他手里的枪。
“你不——”
话音戛然而止。
他身上迸出数朵血花,整个人眨眼就被射成了筛子。
在第一枚子弹抵达时,司机就早有警觉地仓促蹲下了。
他狂打方向盘,踩油门,车窗玻璃砰砰全部炸开,又有两个车胎被爆,汽车彻底失控,发出刺耳的尖鸣,如一片暴风雨中的小舟:“楚先生,小心!”
楚云声将绑匪的枪藏到了一个很容易被发现的位置,高声喝道:“跳车!”
郁镜之给司机的命令就是完全遵从楚云声的吩咐,所以司机并未有什么犹豫,闻言便一脚踹开车门,护着脑袋直接跳了出去。
一片烟尘轰鸣中,一身弹孔的汽车轰地一下扎进了路旁的一间棚子里,脆弱简陋的棚子瞬间塌了一半,将车头埋住,止下了疯窜的汽车。
楚云声的脑袋砰一下砸在车门上,温热的血顺着额角流下,有短暂的震荡和眩晕。
他闭了闭眼,低低咳嗽了两声,用力踹开微微变形的后车门,走下车来。
然而,也就在他下车的这一刻,熟悉的冰冷金属触感就毫无预兆地再次抵住了后背。
他慢慢回过身,尘土四起的阴暗棚子里,从暗处走出两名持枪而来的洋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场一环扣一环的绑架中,真正的绑匪终于到了。
两分钟后。
追击过来的保护楚云声的汽车闯过了那两艘货轮的阻击,抵达棚子旁,却发现除了跳车摔晕的司机和副驾驶上已死的绑匪,江边再没有了其他人的身影。
“糟了!”
“楚先生不见了,还有其他势力参与!”
“……是那两艘货轮!”
有人反应过来,疾步奔向码头,然而刚才横插一脚参与枪战的货轮却早有预料般,快速驶出了码头,去往汪洋大海,轮船上油漆的标志赫然是一串简短的英文。
又过了二十分钟,郁镜之抵达了江边码头。
他脸色冰冷,眼珠沉黑,一边听着手下人的汇报,一边摸出一把军刀,从那名已死的绑匪身上挑出了一颗子弹,放在风灯下仔细看了看。
刘二道:“先生,这是洋货,在您拿下巡捕房前,公共租界英吉利人的巡捕房多用这种子弹。还有码头开走的那两艘货轮,也是英吉利人的船,我们无权扣留检查,已经出海了。”
“和英吉利人勾结……会不会是天明会那帮孙子?”有人低声道,“但若是这样,未免也太明显了些,有恃无恐?”
又有人摇头:“不见得。”
郁镜之将手里带血的子弹随手扔给刘二,又拉开车门,来到后座,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熟练地在一些缝隙角落按压抚过。
几秒后,他从后座的座椅缝隙间抽出了一张纸条。
纸上一行风骨遒劲的字迹,写着“英吉利、德意志、东洋”三个名词。看字迹和纸条的磨损,这像是早就写好的,只是比起刚写的时候,英吉利和东洋这两个名词上,多出了两点遮盖否定的血迹。
就好似在做排除法,只有留到最后的答案清晰无比。
“亚当斯——!”
郁镜之盯着那两点血迹,一身杀气凝而不发,暴烈地涌动在眉宇间。
其实,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绑架,楚云声和他早就有了各种准备和预设。从楚云声展露出他的价值开始,从中成药和抗生素出现开始,他们就知道,或早或晚,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任何欺瞒都无法瞒过无数双越来越多的眼睛。
只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当他坐在郁府听到楚云声被劫的消息、来到这里看到空无一人的汽车时,莫大的恐慌还是在刹那间,如海啸般将他一切的情绪吞没。
他在无可遏制地担忧与恐惧。
这种感觉……太似曾相识了。
手指一点一点攥起那张纸条,郁镜之紧拧的眉慢慢松开。
他抬起眼,瞳孔中有漩涡般的暗光一闪即逝,像是有那么一瞬间连通起了另一半沉睡的灵魂。
“去法租界。”
他砰的一声摔上车门,冰冷道。
……
法租界靠近公共租界的边缘,临江有一栋通体雪白的洋房。
洋房四面的高墙垂落着大片的蔷薇花藤,因时常有仆人照料,郁郁葱葱的苍绿便无趋势地肆意蔓延着,藤蔓缕缕,搭向四面的建筑,仿佛要将周围全部侵吞干净。
这栋房屋的二楼,一条被深褐色墙面夹出的走廊中,楚云声在枪口押解下,来到了一扇欧式雕花的房门前。
“亚当斯先生,人已经带来了。”
一名洋人姿态恭敬地叩门道。
里面无人应答,但有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很快,房门打开,一名身穿西装马甲的洋人走出来,抬了抬下巴,示意其他人按住楚云声的手臂:“我们首先要保证亚当斯先生的安全,尽管这是一名柔弱无害的医生。”
“是的,路易先生。”敲门的洋人脸上浮起了一丝谄媚的笑,靠近楚云声,反剪住他的双手。
楚云声以一种非常柔弱无害的姿态站立着,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路易从楚云声的裤兜里摸出了一把枪,脸色微沉:“看看,这是什么?亚当斯先生说得对,那位郁先生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无毒的。没有提前搜身,这是你们的失误。”
押着楚云声的洋人立刻一慌,想要辩解什么:“路易先生——”
路易摆了下手,制止了这名洋人下面的话语,然后反手推开了身后的门,对楚云声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微笑着用流利的中文道:“楚医生,请进。”
“亚当斯先生仰慕您的风采,特意邀请您过府一叙。”
说着,他的双眼也在不住地打量着这名被邀请过来的客人。
出乎意料的平静的神色,毫无波澜的冷淡的眼神——路易感觉,这是一个和过往许多被迫来到这里的客人都不太相同的人,他镇定得过头了,就好像即将踏入的不是狼窟虎穴,而是路边的餐馆。
“路易先生,我知道你。”
楚云声看了路易一眼,低声用德文说道。
很奇怪的眼神……
路易微微皱眉。
但不等他多探究,楚云声就已同他擦肩而过,走进了门内。
这是一间书房。
暗红的旧地毯铺满了整片地板,踩下去却并不柔软,透着一股冰冷的硬。深色的绒幔挂起,幔角拖在地上,显露出里面半边靠墙的柜子,上头摆着一些欧式花纹的古董,柜门的边角包着铜片,已有磨损。
电灯悬在柜子上方,照亮旁边一张宽大的沙发椅,和沙发椅上一名面容冷硬、嘴角却挂着狡诈笑容的男人。
“你好,楚医生。很抱歉用这样不礼貌的方式邀请你过来做客,可你要相信,虽然这种方式不够礼貌,但我对待每一位客人的诚意都是完全一致的。”
亚当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探身去倒酒,笑着道:“请坐。我想你会愿意一边品尝美酒,一边和我聊一聊的。”
“不需要抱歉,亚当斯先生。我很满意你的邀请方式,也很乐意和你聊聊。”
楚云声淡淡道:“但我希望我们可以换一种交谈方式。”
亚当斯笑容一僵,倒酒的动作停滞。
他缓慢抬眼,正对上细窄漆黑的枪口——刚刚还在几米之外的楚云声竟眨眼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抬起的右手掌心里,正握着一把方才不知藏在何处的袖珍手枪。
枪栓锵的一声拉开,硝烟味淡淡散出。
亚当斯双眼一眯,紧紧盯着楚云声的动作,寻找着破绽,正要发出指令,就见楚云声忽然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手腕一甩,水果刀如飞镖般射出,直插那片半挂起来的深色绒幔。
绒幔泛起微小的涟漪。
一声短促的闷哼,绒幔上扑倒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他拉扯着绒幔一同栽倒在地,声息全无,露出的脑袋上,只有太阳穴侧面汩汩流着鲜血,插了一把银刀,光芒森寒。
“亚当斯先生?”
门外似乎听到了动静,传来询问的声音。
亚当斯慢慢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他道:“没什么,路易。一只路过的老鼠。”
第179章 穿到《民国梨园》 23 即使这里无……
“你的形容可以不需要这么谨慎,亚当斯先生。如果你不介意这间书房再多出一具尸体,那我同样不介意我们的谈话有其他旁观者。”
楚云声道。
亚当斯的回话中极可能含有带着言外之意的暗语,但他并不在意。这个房间的格局和有亚当斯作为人质在手,就足以让他无须去畏惧可能存在的火力压制。
没有人敢用亚当斯的命去赌,是他们的子弹快,还是他的子弹快。
见到绒幔后倒下的那名保镖,或许连亚当斯本人也不太敢赌了。
“你很自信,楚医生。但这里是法租界。”
亚当斯沉声道。
“在欧洲的战场上,德意志好像并没有因为那片地域属于法兰西,就撤离军队,放弃侵略。”
楚云声边说,边走到亚当斯的身侧,手指探出,早有预知般直奔从亚当斯的腋下枪袋,从中取出了一把枪。
这是亚当斯的配枪。
一把产自德意志工厂的新式武器,体积小,稳定性强,杀伤力很强,在这个时代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枪支了,看其保养,足见亚当斯的珍惜。
“欧洲的战争已经结束。”
亚当斯的眼珠转动,目光定在楚云声熟练检查枪支的双手上,浓密的眉毛微微一抖。
他头一次觉着德意志驯养出的网布小半个华夏的绿鹰,或许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些不靠谱了。这样一个身手不凡、阴险狡猾的危险人物,最终探知的情报结果竟然只是一个拥有一些小秘密的医生。
这简直是滑稽!
双枪在手,楚云声又重新坐回了亚当斯对面的沙发椅上。
他的手指随意搭在扶手上,姿态轻松,真如来拜访的客人一般从容自在。
当然,前提是忽略他即使微垂,也始终对着亚当斯的枪口。
压在亚当斯心头的危机,并没有因为楚云声的远离而减弱丝毫,反之,他这种绝非故意假装的闲在放松,令亚当斯更加谨慎戒备。